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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四 ...

  •   城头宋字大旗猎猎招展,宋江望着城下满目疮痍的战场,片刻目光又落在杨志身上。
      吴用离他越来越近,离自己越来越远,远到他再也无法掌控。
      静静地,他笑了起来。
      然后花荣听见他叹息般的声音。
      “放箭。”
      一瞬间,花荣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望向宋江,希望能听到不一样的话。
      宋江望着战场,目光锁在杨志身上,声音低沉而不容置疑。
      “放箭。”
      花荣的手颤抖起来,他扯下背后的弓,只觉得眼前一片昏花,什么都看不清楚。他拉开弓,听着弓弦绷紧的声音,忽地就想起了拿着刻着史文恭名字的那支箭的瞬间。他从来没有违逆过宋江的意思,如今他依然无法违逆他。只是他觉得这张弓是如此沉重,重的让他端不起来。
      晁盖中箭时震惊的神情一直烙在他心里,多年过去,已蒙了尘,他以为自己早就记不分明了,如今那记忆却苏醒了过来,鲜活的让他恐慌。
      他大口呼吸,想让颤抖的手稳下来。他拼命想看清目标,却总也看不分明。
      他只能想象杨志现在是什么表情。吴用已然到了杨志面前,他翻身下马,狠狠地把杨志抱在怀里,仿佛一生一世都不放手似的禁锢着他。
      花荣眼里淌下泪来,眼泪不受控制地落在绷着弓弦的手上,有时候他希望自己只是把没有感情的弓。
      他的确只是一把弓而已。
      宋江的喉咙里发出最后的威胁。
      “放箭!”
      花荣放开弓弦的瞬间,昏花一片的视线里浮现起晁盖的脸,他临终时的震惊、愤怒、不甘、了悟……太多感情潮水一般向花荣涌来,将他淹没。
      花荣再承受不住,他扔了弓,扑到城头上嘶声喊:“小心!小心箭!”
      那两人都侧身对着城楼,杨志听清花荣的喊声时,那只箭已经破空而来,他已经来不及把它打落。
      风声在刹那间停止。杨志被推的重重跌在地上。
      吴用伏在他身上,哑着声道:“你有没有……受伤……”
      杨志扶着他的肩膀,忽觉掌心有些黏腻。他摊开手看时,却见手心里染满了鲜血!
      他看清了,吴用后心处插着一支箭,那里就是鲜血的源头。
      杨志慌乱无措,一双沾满了血的手不知该往哪里放。他颤着手去摸吴用的脸,鲜血染的他苍白的脸上一片血红。
      吴用慢慢抬起手,握着他的手。他或许伤在肺叶上,呼吸的十分艰难,疼得嘴唇不住颤抖。
      杨志抬起头,望向那支箭来的方向。城楼上花荣脸色惨白,慌乱中后退几步,摇摇欲坠的模样,仿佛失了魂。杨志的目光掠过他,落在宋江身上。宋江依然不动声色,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杨志恸到极点,冲着他嘶吼:“你不是要杀俺么!怎么不动手了!把俺也一并射死!动手啊!”
      他嘶喊着,眼泪簌簌地落下来。泪水落在他和吴用交握的手上,把血一滴一滴冲淡,血腥味却愈加浓重地弥漫。
      他低下头,亲吻吴用的额头,柔声道:“你等等,俺马上回来。”
      他捡起地上的刀,血红的眼瞪着城楼的方向,胸中的煞气翻腾叫嚣着,再克制不住,竟已是嗜血修罗模样。
      吴用忽地抓住他,用尽浑身所有力气扯着他的手臂,带血的指甲抠到他的肌肉里去。他断续道:“别……你不能……牺牲了多少兄弟……咱们好不容易……才到这里……”
      杨志满腔怒火被他的话浇熄了下去,残存的理智告诉他吴用说的没错,在这里杀了宋江,或许能解心头之恨,可之前无数兄弟的牺牲却会因为他这一时冲动化为泡影。
      他不能杀了他,他什么都不能做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吴用的生命从指缝间流逝。
      李逵大步奔过来,看见吴用背上的箭,大惊失色。他伸手去扶吴用,大声道:“军师哥哥,俺背你进城去找安神医!他肯定有法子救你!”
      杨志顿时被提醒来,慌忙和李逵一道扶起吴用。
      吴用摇了摇头,勉强道:“不……”
      李逵把耳朵凑过去,大声道:“军师哥哥说什么?”
      吴用咬着牙,拼尽全力道:“我宁可死……也不再回去!”
      李逵一怔,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吴用已然推开他,倒在杨志怀里,疲惫地说:“我累了……咱们走吧……”
      杨志的喉咙哽的厉害,轻声道:“好……咱们永远都不再回去了,你说去哪里,咱们就去哪里。”
      吴用注视着他的眼,露出恍惚的笑容:“回家。”
      杨志再也克制不住,眼泪霍然淌下来,溅落在吴用脸上。他把吴用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哽咽道:“好,咱们回家。”

      杨志把吴用扶上马,他把吴用抱在怀里,揽过缰绳,往丹徒的方向走去。
      马蹄踏过饱饮鲜血的泥土,发出黏连声;踏过细碎的沙砾,发出窸簌声;踏过干枯的长草,发出沙沙声。他恍惚中听见有人在呼喊挽留他,是他麾下的士兵,跟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们。杨志觉得那些呼喊声犹如隔世般的遥远。他把吴用抱得更紧了些,轻声跟他说:“等咱们回丹徒,你养好伤,我开几坛亲手酿的米酒给你尝……”
      杨志絮絮地说着,说话声夹杂在细碎的马蹄声中,声音轻的仿佛说出来就会被携着黄沙的狂风卷走。
      吴用含着笑听着,握着他的手的力气却越来越轻。
      杨志道:“到那时候,该是春天了,正好是海棠花开的时节,咱们一起赏花,洒家还要舞刀给你看……”
      吴用觉得越来越冷,视线也模糊起来。他想看清杨志的模样,想听清他的声音,却无法做到。
      他依稀又回到了跟杨志初次相见的地方。黄泥冈上的烈日比记忆中的还要毒辣,吴用摇着扇子,轻轻地笑了起来。
      他回过头,在那将一切扭曲模糊的日头下,恍恍惚惚地,他看见了一个身影。
      那人就在灼人的热浪当中,一步一步,走上冈子,走向与他相遇的原点。

      吴用的手逐渐变冷,最终从杨志的手中滑脱下去。
      杨志有一刹那的失神,静了许久,他勒住马,解下残破不堪的披风,小心地裹在吴用身上,轻声道:“累了就睡吧,等睡醒了,咱们就到家了。”
      天边残阳如血,满目的红淋淋漓漓,泼溅晕染了整个天幕,直向苍茫深处蔓延。銮铃声在风里回荡,伴着马蹄声,渐渐融进晚霞。

      杭州,六和寺。
      武松听闻吴用过世的消息时,手一抖,捻着的香从中折断,跌落在圆座上。
      公孙胜站在他身后道:“我去丹徒看过杨志,他在院子里给吴用立了个碑,坟墓荫在棵海棠树底下。我去的时候,他正在树下喝酒。”
      武松转过头来,看着他道:“他过得怎么样?”
      公孙胜道:“他还好,话比从前更少了些,人也愈见消瘦了。”
      武松沉默些许时候,叹息道:“众生非断非常、即生即死,不过是因循流转,他还不如早些放下——”
      正是涨潮时分,远处传来隆隆潮信声,其声如雷,更如战鼓擂动,金戈铁马奔腾踏来。
      武松听着潮信,片刻转头看着鲁智深的牌位,略一皱眉,却不把那话说完了。
      公孙胜道:“你让他放下,你可曾有一时一刻放下过?”
      武松聆听着远处的潮信声,闭上眼。无际的黑暗中,堆雪般的怒涛铺天盖地,滚滚而来。他蓦然想起鲁智深临终前留下的偈语,摇头笑了一笑。
      “前识灭时无有去处,后识之起无所从来,所以者何?本性空故。”
      那钱塘潮涨涨落落,终将退去,既然以信为名,必然复来。
      武松合上眼,低声颂起经来,他的声音融进远处潮水退去的余响里,音韵起起伏伏,渐渐分不出彼此。
      公孙胜看着他的背影,又想起那方落满海棠的青石碑。
      叹息一声,这红尘里,谁人能真真正正堪破。
      只是当时,谁又曾真正堪破。

      ——TRU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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