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杏》宝妻

28、姐姐的初恋（上）

　　天黑了，又亮了，丁俊杰全然不知，他只能这样一动不动地坐在这儿。他相信加南没有走，全神贯注之时还没看见她熟悉的身影。
　　加南怎么会离开我？
　　加南的灵魂与我在一起。
　　如果不是她，不是她辛苦的操劳，是不会有今天的自己……
　　丁俊杰记得他是在小学时和加南姐姐坐一小时的车，去见姐姐的父亲。也仅仅是那一面，就给他留下一辈子难忘的印象。加南姐姐具体跟她父亲说了些什么丁俊杰不记得了，反正后来他们是被赶出家门的。走出那朱红色的门，那位凶恶的大伯大骂着老子没你这种女儿时，丁俊杰手上还握着加南母亲给的一颗水果糖，怯生生地被姐姐拉着。
　　丁俊杰偷偷地看了姐姐一眼，她面无表情，眼睛里很平静，毫无异常。
　　丁俊杰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却懂事地没再说话。
　　那次丁俊杰是跟着姐姐花了五小时走路回家的，一路是又累又饿，累极了咬着牙顶着；实在没办法就把包里那颗糖掏出来。
　　那是丁俊杰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日子，因为他第一次看见姐姐哭。
　　丁俊杰把糖放在手心里，表情满足地舔，加南看见了，忽然蹲下来问：
　　“糖好吃吗？”
　　“嗯嗯！”丁俊杰迅速点头，发出满足的肯定声。
　　然后就看见加南姐姐哭了。
　　以前她总是笑的，姐姐笑起来很好看，牙齿白白的。可现在，她眼睛湿润着，很快流出水来，并抱住丁俊杰，哽咽着说：
　　“以后你可能再也吃不到糖了！”哭了一会儿，加南擦干眼泪，对丁俊杰认真地说：
　　“但是姐姐要你能上学，以后还上大学！”
　　丁俊杰雀跃，小小年纪的他，怎知道为了让自己读书，李加南会受多大的苦。
　　后来是加南把丁俊杰背回家的，因为才六岁的孩子实在走不了那么远的路，当他们赶回家时已经八点了，天早已黑，加南累地快趴下了，而背上的小家伙却睡地很香。
　　从那以后加南再也没踏进过李家大门，倒是善良的母亲，总在过年过节时偷偷给丁家送上一篮子鸡蛋或一罐猪油。
　　为了给丁俊杰缴学费，加南一个人当三个用，在学校多带了几个班。学校考虑到加南的实际情况，每个月工资都是提前发给她，多少能解决点问题。
　　丁俊杰上学了，背的是加南姐姐连夜给他缝的新书包，神气活现，得意十足。
　　于是丁俊杰长大了，长高长壮了；爷爷更健康身子骨也硬朗了。加南却日益消瘦。她在吃饭时说地最多的永远是：“我吃饱了，你们多吃点！”而她在累了一天的夜里总是最后入睡的。丁俊杰常常半夜里被梦惊醒起床小便时还能看见昏黄的油灯下，加南姐在吃力地为别人缝衣服，只为多存点钱让自己上中学。
　　丁俊杰知道，以前姐姐是漂亮的，现在却又黄又瘦；姐姐的脸以前是白白圆圆的，现在却黑了，凹了；姐姐以前有双好看的手，总是香喷喷的，可如今满是油腻味，且肥大肿胀……姐姐变了。
　　丁俊杰在六年纪的课本里学到青春一词：青春是花儿一般的季节，青春是活力是美丽，青春就是青青的春天！
　　那么家里的姐姐呢，她才二十七岁。这七年来她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为什么她的青春不见了？她的青青的春天。
　　于是十一岁的丁俊杰竟会早熟的问：
　　“姐姐，你什么时候给我找个姐夫呢？”说得加南吃惊万分，想你这小鬼什么都懂。吃惊之后，望着灯光长长的沉思，心想是该成家了。
　　“等你小学毕业后，我就考虑。”加南笑着对这孩子说，拍拍他的头，意识他该睡觉了。
　　“我希望有个姐夫，照顾你。”丁俊杰那认真成熟的表情再一次打动加南的心，她一把搂过丁俊杰，抱着他的头，感激。
　　这么多年来，父亲的嘲讽，亲人的不解，小镇上人们的偷笑都在这一刹那间消失——我亲手带大的孩子，关心我，那么什么都不重要了，一切辛苦都是甜的。
　　几年后，丁俊杰以绝对优异的成绩小学毕业了，考上了县里的重点中学。小镇上的名额只有两个，而丁俊杰以强大的成绩优势全镇第一，理所当然上了那重点中学。
　　那天是李加南六年来最开怀欣慰的时刻，她花了半个月的工资做了顿比较丰盛的菜慰劳丁俊杰，也算给他送行——以后要一星期才能回家一次了。
　　面对要住校读初中的小杰，加南是说不完的不舍不放心。那夜里抱着亲手带大的弟弟，讲了一夜的话，那低低切切的叮咛，使丁俊杰流泪。
　　第二天加南提着几大包东西，亲自带丁俊杰去报名。县城上车辆较小镇的多，加南拉着丁俊杰紧张兮兮的穿越一条条马路，并一直叨念着让他自己以后要小心。
　　进入中学大门那一刻丁俊杰在心里发誓要好好读书。但不过一会儿他就做了个令自己悔恨终生的事。
　　县城里的学生比小镇上富有，他们穿着鲜艳的新衣由气派的父亲领着报名，有的甚至有专车接送。
　　望着自己身上的土布土衣，再看看拉着自己手一脸兴奋的加南，她比自己更土！
　　丁俊杰心里稍微有些不是滋味，低下头，硬着头皮向前走，心想好难看好丢脸。他甚至想要挣脱加南姐姐的手，特别是看见加南还穿着那双手制的草鞋时，他几乎就要这样做了，假装不认识她。
　　多丢脸啊！一看就知道是乡下来的小人物！他觉得大家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聚会，他难堪得脸红。
　　就为这个意识，这个动作，后来丁俊杰在心里骂了自己不下千回。
　　但跟着所有家长到办公室排队缴学费时，丁俊杰望着自己亲爱的姐姐上上那叠钱，差点没掉下泪来——人家家长手里都是一张张“大团结”，而姐姐手上那些纸币，两分五分，皱巴巴，脏兮兮，冒着汗水的痕迹，分明是东拼西凑来的学费。
　　“哎呀，不会换成整的来吗？这样让我怎么数？！”班主任老师不满的皱了眉头。
　　“呵呵，老师！真是抱歉，真是对不起！以后一定改正……”姐姐在老师面前点头哈腰，说尽好话才算过关，让四周的家长着实看了个大笑话。
　　丁俊杰当时坐在办公室边上的长椅上，泪水如开了闸门的水一涌而出。他几次欲站起来大喊：
　　“你们可知她是县长的女儿！”却忍下了。
　　他小小的拳头捏得紧紧的，他知道自己脚上的新布鞋花了姐姐多少个通夜……他觉得自己不孝。
　　送加南出校门时，丁俊杰再次对学校大门发誓：六年后出这里时，我要是个准大学生！
　　加南用唯一剩下的一毛钱给丁俊杰买了两斤枣子，把说了千百遍的嘱咐说了一遍，最后步行着回家。
　　丁俊杰望着这比亲妈还亲的姐姐，消失在人群里的背影，不由得又止不住飞奔的泪。
　　好不容易小杰这孩子上了中学，加南肩上的担子是更重了，以后高中大学都会越来越费钱。白天她疯狂地挣钱，争取多存上一些，夜里终于歇下躺在床上，偶尔看见自己干枯开口的双手，才想到自己的年华娇容，在这间屋子里，无声无息地被吞没了。难道自己真要打一辈子光棍？爷爷也经常劝她，趁现在还算年轻，赶快考虑终生大事，可不能在耽误了。
　　其实凭着加南早些年的容貌人品家世，追她的小伙子也是络绎不绝的。只是后来收养了这一老一小，谁愿意白白多养这么一对拖累？就算还有追求者，也是坚持不了几天就被的家庭给吓回去。
　　这事渐渐就耽误下来。
　　李加南以前还年轻，不急这事儿，想那些男人连这种胸襟气度都没有，嫁给那种她都瞧不起的男人有啥用？渐渐的，人岁数上去了，追求的人少了，加南甚至有了一辈子不嫁的打算。
　　她怎么也没想到，就在小杰读初二，自己已经年满三十之时，还会有一段终生难忘的“初恋”。
　　那天加南在河边洗衣服，全家人一大桶的衣服让她在河边蹲了三小时。正值五月下旬，太阳已开始为酷夏作准备，越到中午越辣得厉害。加南虽是双手泡在河水里，可脸还是被晒得直掉汗。一心只想快点洗完回家的加南，怎知道她身后左侧的那双欣赏的眼睛，已经微笑着盯注她好久了。
　　清澈的河水随着她的动作时而溅起水花，溅在加南淡蓝的花布衬衫上，溅到她系着红绳蝴蝶结辫子的头晌，溅到她眼儿里，她会轻盈让开，偶后用胳膊上布衣去擦干。太阳射到河面，波光粼粼；太阳洒在她身上，也是金光闪闪。在画家何青眼里，这位蹲在河边的女人，就如河中浮起的一颗水珠般晶莹可爱。而那时的加南虽已是三十，不过清瘦的身材，原本就娇好的五官，加上那女儿家熟练轻快的洗衣动作，让何青以为这又是一只晴天遗落下的蓝燕子。
　　他本来是来描绘小镇河山纯朴秀丽的实影的，却不想遇到了那么一副农家女洗衣的美况！何青迫不及待地让加南泻进了他的画里。
　　加南可不知身后有个男人正在带着欣赏的眼神画下自己，她只想赶快洗完回家做饭。哪知当她清洗完所有衣服，抱着装衣服的木桶准备起身回家时，由于蹲太久了，一站起来血液直往脑门上涌，眼前立即一黑，打了个旋，向河里倒下去。
　　何青就只见这位洗衣女快速起身，正面朝向自己，然后就又向河里躺了下去。他还来不及细想怎么回事，就听一声巨大的落水声。
　　意识到有人落水，何青来不及多想，三下两下扯落外套，也跟着跳下河面。
　　好在河水不冷，不深也不急，要救上这女人也并非难事。
　　李加南落水后意识马上就清醒了，坏就坏在她从小怕水，在深及下巴的河水扑腾几下后她就赶到有人在水里拉自己。那时一阵惊慌，立即一个反手拼命扯住何青，只听耳边一个坚定的声音响起：
　　“别动！再动我俩都会死！相信我，我救你！”
　　这句话在加南心里起了相当大的稳定作用，让她一生难忘，相同的也正是因为这句在最无助时响起的声音，让加南在日后时常以为还淹在潮水中。
　　爱的潮水。
　　日后她每想起这清晰如昔的声音，就为何青临危不乱的大男子气概所震撼并吸引。
　　救起加南后，两人躺在河边喘气。过了好一会儿李加南才意识到自己衣服全湿，夏天又穿得极单薄，男女有别让她脸红的止。
　　而何青只在望了她凹凸有致的身体一眼后就拾起自己的外套递给李加南，自己就背过身去。这动作又使加南脸红的基础上，心跳翻倍。
　　她长到三十岁，没让哪个男人看见过自己的身子，也从未见过男人（年轻成年男人）雄壮的体魄。这些使她难堪，又不好意思。
　　而何青呢，他背过身去，捡起画册，望着画里半成形的女人背影，心想我不仅把你画在纸上，还要映在心里。
　　当丁俊杰的爷爷在家等待洗衣服未归的加南正等得着急时，却见加南如一只落汤鸡般回来了。身后护送的男人，也是相同的狼狈。听加南认真讲述了刚才的情形后，老人望着那救美英雄，把他上下大量一番，凭着几十年的经历，在心里欣慰的笑：
　　一定会发生什么。
　　——CTG
　　2005 1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