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杏》宝妻

27、在童年里捡拾的希望

　　丁俊杰木纳地坐在房间里，早在一个月以前这间屋子在加南的打理下还干净整洁着。如今已是烟灰飞扬，阳光勉强从窗帘细缝挤进来，占满客厅，充满空间。
　　丁俊杰坐在满满一屋子灰尘中，觉得自己似乎已如细尘，渺小、肮脏。他以为自己已经不存在了，没有任何意识感观。
　　他这才知道，自己以前有多依赖加南。她是激发自己前进的强大动力。如今加南不见了，这间房子里的女主人走了，世界上最爱他的人走了。
　　回想起，就在不久前还能听见妻子的笑声话语，和妻子做好饭，满足地看《红楼梦》的身影，可是此时呢，屋里空空荡荡，除了那股隐约而起的异味，就剩一个与灰尘同舞的自己。
　　昨天丁俊杰第一次被公安局当成重案嫌疑犯，拘留在那里二十四小时之久，之后林国群董事长与小泥前来作证，证明案发一个月内丁俊杰确实身在西藏与小泥一起，他有着充分的不在场证明。之后验尸报告也确定李加南之死，是自杀，她在二十八天前，吞服下大量安眠药而致死亡。整个房间除了有一双可疑的脚印之外，其它也没调查出个什么结果。
　　在确定那双奇怪的脚印和丁俊杰无关之后，警方再像征性地问了几个问题，并安慰几句毫无屁用的人死要节哀之类的话，就让林董把人领回去了。
　　林家父女二人一直把丁俊杰送回屋里，小泥把房子大致清洗了一番。她不时地偷瞟丁俊杰的反应，见他苦闷着一张脸，也就乖巧地安静着。
　　林国群与丁俊杰坐在客厅沙发上，他也不知如何安慰丁俊杰的丧妻之痛，他甚至不知丧了妻的丁俊杰是悲痛还是解脱。他只说了些放你一个月假调养心情，工作还得继续，人生还得走下去之类的长辈性的关心，就带着女儿离开了。
　　之后丁俊杰就坐在那儿，累了就闭闭眼皮儿，醒了又呆呆地看着前方，双目无神。
　　突然他意识到他又是一个人了，他又是一个孤儿了，这情景和小时候好熟悉，是不是又回到了从前？那时丁俊杰还是个孩子，喜欢在湛蓝的天空下仰望，期待天空奖励自己一个雪白大个的肉包子……
　　丁俊杰四岁记事，幼年无印象，童年是苦涩的。四岁时小镇上没有哪家的小孩和丁俊杰玩，说他是孤儿。
　　小朋友们为什么讨厌孤儿，什么是孤儿？丁俊杰问爷爷，爷爷不答只是抹泪，抱着小孙儿，默默感叹这孩子的命。
　　然后小俊杰又问爸爸妈妈在哪里。
　　爷爷就会指着天上，含着浑浊的泪光，轻声说：“在天上。”
　　“到天上去干什么？”丁俊杰抬头，欲寻父母。
　　“那是……是最纯净的地方。”
　　“离家远吗，为什么妈妈还不回来？爷爷，我想去天上找他们！我也要去天上好吗？”小俊杰稚气十足地说，惹得爷爷更是难过，无法回答。
　　小俊杰乖巧，见爷爷哭了就不敢再问。过了很久他才知道，父母永远不会再回来了，那是小镇的一位小学老师告诉他的。
　　“原来阿杰是没有爸爸妈妈了。”小俊杰听后，喃喃地道，一伤心，竟“哇——”地哭起来。
　　这位年轻的小学教师见这孩子这么小就丧失双亲，那股悲痛从一个小孩的眼睛里散发出来，格外的让人觉得不忍。她温柔地把小男孩搂在怀里，轻声说：“哭吧，哭吧！我可怜的孩子。”说到动情时，声音也忍不住哽咽。
　　当丁俊杰哭过后回到爷爷身边时，又可以表现得似乎没事发生，他把女老师送给自己的油饼递到爷爷跟前，说爷爷你吃。然后还舔嘴角，说这饼好好吃，又拍肚子，表示自己吃过了，还吃得很饱。
　　爷爷信了，张开干燥的唇开始咀嚼，丁俊杰坐在一边看着，不时的问爷爷好吃吗。
　　那晚丁俊杰饿了一夜。那时他四岁，记忆中，那是他第一次撒谎。
　　在那个七十年代末里，小镇上谁家还能吃上一顿饱饭就很不错了。爷爷要强，丁俊杰记得爷爷总是叫自己把干草木材放在灶里去点着，然后看炊烟从自家烟囱升起——我们家还没断粮。
　　其实那时，丁家由于一场天灾人祸，去了家里两个最得力的顶梁柱，只留下一老一小，已到了揭不开锅的光景。
　　后来邻居们看不下去了，谁家有多余的一口粮都给他们送去。丁爷爷刚开始还不愿意接受，到目光接触到孙儿那干瘦的身子和眼巴巴的神情，他心软了——俊杰还是个孩子。
　　那时小镇上的人们，心就如天上那片碧蓝一样纯洁。
　　而其中最好心的，也就是那位年轻的女教师，常常买了鸡蛋，煮得喷香，给在路边呆坐着，一脸忧愁之态的丁俊杰吃。
　　丁俊杰会谢过这位大姐姐，捧着鸡蛋一溜烟跑掉。
　　很多年后，这位人民教师回首那一幕还会觉得不可思仪——一个才五岁不到的小不点，怎能在稚嫩的脸上镶着如此绝望的忧郁眼神，也许正是这种矛盾刺激了她的好奇心，让她决定跟上去看个究竟。最后却看到了让她震撼一生的情景：
　　在那个阴暗败乱的小屋里，开饭了。小男孩说他吃得太饱了，他在外面有个姐姐给他吃的；床上的老人慈祥地说昨天吃的还在肚子里，自己也不饿。祖孙二人推开推去，谁都不肯吃掉那颗鸡蛋。
　　仅仅而已，一颗鸡蛋。
　　小孩正在发育长身体，需要充足的营养，老人不肯吃，留给孙子；老人腿脚不便，人老体衰，需要足够的物质维持体力，小孩不舍吃，让给爷爷。最后二人都相争不下，一人吃蛋黄，一人吃蛋白，分着吃下，并各自吞下一大碗凉水。然后小孩打来水，让爷爷擦手，并让爷爷躺下，帮他盖好被子。展开也依偎在爷爷身边，缩在床上一小部分，睡下。
　　屋里的祖孙二人刚消化下一场“大餐”，此时就地靠在一起，孙儿听爷爷讲故事，带着满足。
　　谁也不知道，那时门外站着一位泪流满面的女孩，她二十岁，她身为一位教育者，眼见这样的家庭，首次感觉到一种内心滴血的凄凉。
　　可怜的孩子，可悲的老人。就在那一刻，她决定要收养丁俊杰，并照顾他的爷爷。
　　这为刚满二十的女教师，就是李加南。她怎能想到她那时的决定，竟就让自己一生都改变。
　　李加南生在领镇一个干部家庭，家里兄妹四人在当县长的父亲呵护下从不知饥寒，加南排行最小，如今刚中专毕业就到镇上一所小学任教。由于为人和善，人长得也斯文秀气，在镇上口碑一直不错。
　　于是当加南的二老听到这个从小温顺的女儿竟然提出要收养一个孤儿，吓呆了。死活不应。早晚让其他几个哥哥姐姐轮流着劝服，告知这其中的厉害轻重。毕竟要养育一个孩子长大成人是相当不易的，对于加南这么个年轻未婚的女孩来说就更是难如登天。
　　“他又不是我亲儿子，我凭什么要养他！”最后父亲震怒了，大吼到。
　　加南坚定地抬起头，走出了家门，当阳光打在打年轻的脸上那一刻，她回过头，带着轻蔑的神态对父亲说：“他也不是我的亲人，但是我养！再有，我希望您记住，您的身份是什么。我但愿有一天，您在里边看见一位失去双亲的孤儿，用绝望的眼神瞅着您时，您会对他说，‘我是县长，我就是你的父亲’！”加南的话还没说完，父亲就关上了大门，同时传来吼声：
　　“你给老子滚出去，老子没养这么多野种！”声音之大，甚至盖住了母亲的哭喊。
　　然后加南在邻里的议论下，毅然走出了家。而她心里也清楚的意识到，此刻自己算是个家人决裂了，为了一个孤儿。
　　李加南从来没想过，为了一对毫无关系的老小，这样做值不值得。她觉得自己只是在做自己认为好的。而当她再次见到可爱机灵的小俊杰时，当小俊杰那么幸福感激地叫她姐姐时，她整个心都乐开花了。
　　丁俊杰仰着小脸，惊奇地看着这位梳着两个小辫子，一脸善良亲切的姐姐时，他用不敢相信的童音小声问：
　　“真的？以后你会天天给我爷爷做吃的？天天？”
　　老人也用泛着泪光的眼睛，对这好心的闺女感激至极：“好女娃，我这把老骨头到没什么，只是阿杰还小，要是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可要麻烦你多照顾他！他贴心呐！可怜了我的孩子，我的乖孙！”
　　“爷爷您放心，以后我也是您的亲孙女了！”加南扑上去，跪在床前喊。
　　从此以后加南凭着她那点微薄的工资，担起了一家三口的重担。日子虽依旧旧苦不堪言，但小俊杰聪明乖巧，爷爷的慈爱，加上加南勤劳温和，这个家到真过得有声有色，笑声绵绵。
　　李加南早上起床弄好事物后，就带着小俊杰去学校。自己上哪个班的课就把俊杰安排在那班上最后一排座位，让他自己玩耍。中午又急急回家做饭，下午再去学校。
　　这样送酸能挺好的照顾爷爷，也能管教正值好动期的丁俊杰。到周末或放假时就能多陪陪祖孙二人。
　　有太阳时，把爷爷推出屋晒太阳，老人说他自从亲儿子去世后再没见过阳光了。太阳把老人的脸晒得红通通的，小俊杰在一边听爷爷讲那些百听不厌的革命故事，也是乐不可滋。厨房里加南手脚伶俐的做饭，香味飘出好远好远。丁俊杰就会跑进厨房，拉着加南的裤子，“姐姐姐姐”叫得又亲又甜，讨着要先吃点尝鲜，加南都会笑着满足他的小要求。
　　日子不是多富足，却幸福满满一如小镇边上的河水，晃晃缓缓，清清亮亮。
　　童年的丁俊杰最幸福的时候就是由姐姐带着到溪边玩耍。而他们第一次去时，那种青天碧水，风清云淡的舒适就永远留在丁俊杰小小的心里，直到永远。
　　那是一个快放暑假的夏天，学校里都在进行期末考试。而加南照例领着丁俊杰在班上监考。开考后十分钟，丁俊杰举手要求也发给他一份考卷。当时他们所在的是二年纪的班里，恰好加南手上多了份卷子，心想小孩都喜欢乱涂乱画，于是故意生气地瞪了他一眼，还是把手上多余的试卷给了他，让他无聊画画打发时间。
　　那时丁俊杰刚满五岁。
　　但考后的结果却让加南大为吃惊。
　　改考卷时加南就发现一份字迹歪斜但答案标准的试卷，一看名字，瞠目结舌——是她的小杰！这个小小的孩子，做着跟自己身体差不多大的卷子，与比自己大三岁的孩子相比，他的卷子分数居然全班第二！
　　这让加南立即意识到，这个聪明的男孩将是全镇的希望！于是她心里暗下决心要好好栽培这棵幼苗。
　　作为奖励，放假的第一天加南就带着丁俊杰去了那个山沟小溪边，野炊，使丁俊杰为之向往从而深爱此地的是，他可以在溪水里戏水；可以与姐姐泼水嬉戏；可以吃到鲜美的蟹肉，可以尝那从未听过的把米装在竹子里烧熟的美味！与那种永远难忘的笑声，和自双亲过世后第一次有的受呵护的美好感受。
　　那天丁俊杰激动得差点把在岸边烧竹筒饭的李加南叫妈妈！她轻巧地蹲在那儿，额边有晶光闪闪的水珠，和母亲一样漂亮的脸，和母亲一样慈祥的笑，为自己做饭，为自己能吃饱，那不是妈妈是谁？
　　“妈妈！”丁俊杰在心里默默地喊了一声，才惊觉她只是世上最好的姐姐。见加南转身冲自己笑，丁俊杰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扭头又扎进凉爽的水里。
　　从那以后，丁俊杰天天最盼望的就是再去那神奇的山涧。
　　而令加南最为忧心的是，自从俊杰在二年级的期末考试上发挥出惊人水平后，她就深深意识到，这孩子需要知识的扩充，他需要上学。但她同时也了解自己那一个月十块钱的微薄工资是很难再支撑一个读书的孩子。
　　小俊杰喜欢也必须学习，自己教吧，在小学还行，那上中学呢，再以后呢，这是个必须解决的办法。
　　加南变得更加节约了，她必须存到足够的钱。
　　那几年里，小镇居民经常看见一位年轻的女人，牵着一个孩子，在破旧的大街上来回，捡拾那些破铜烂铁，塑料垃圾。两人的脸上表情始终充满希望，一个欢快天真，一个温柔祥和，似乎未来就在一双手上，和背上的大背篓里……
　　——CTG
　　2005 12 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