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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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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当然是他父亲的姓,虽然这个父亲似乎在他不足周岁的时候就已经离他们母子远去了。秦扬略微懂事之后也曾经问过他的母亲,事实究竟是怎样:是他的父母离婚了吗,是他的父亲单方面地抛弃了母亲吗,还是他的父亲已经去世了?
毕竟,如果亲人去世,哄骗小孩子时用“他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似乎也是大人们的惯用伎俩了。
现在,十八岁的秦扬在梦里已经想不到当时母亲的反应了,不过也没有必要多想——肯定又是歇斯底里神经兮兮的一场灾难吧,大概。
用名字中带“留”的孩子来挽留漂浮不定的浪荡子,这是太过天真的想法,所以秦扬非常恨自己的名字,他觉得这代表了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愚蠢的最佳体现。他烦恼过,抗议过,却从不能彻底地违背母亲的意愿,直到有一天,他意识到自己也可以远走高飞。
到他母亲无法抓住无法控制的地方去,改掉那个压抑了他太多年的名字,过“正常”的生活。他要为此走得很远很远,离开令人窒息的环境——尽管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融在他的身体和灵魂之中根本无从剖离。
至少,现在窝在床上的他,仍在做着与这一切过去相关的梦。
沉沉浮浮,醒了又睡了,阳台的门没关上,被风吹着做出声响,拉了一半的帘子起伏如波浪,秦扬爬起来坐在床上看着,脑海中在想着的仍是他的母亲。
——明天打个电话回去报平安吧,不要让她再担心。不知道她今夜睡得好不好,是否又突然跑到自己的房间一站就是很久……
——其实很多时候她确实担负起了一个母亲的责任,甚至做得比其他母亲更多,他实在不应该这样不体谅她,毕竟她身边只有自己了。
——她状态最不好的时候,也从未打骂过自己,她只是沉默,一径地沉默,摔东西,哭,屋里一片死一样的静,透着股什么发酵了的酸味。
他想家了,后悔了,刚到这里时那种微妙的得了逞的成就感完全消失,他坐在床上,一后背的汗涔涔地刺痒着他的身体,令他难以忍耐。行李还寄留着,他近乎于孤身而已地来到这个陌生的房间里和另外四个陌生的同龄人说话,相处,就好像很熟悉一样地开些小玩笑,偶尔尴尬或冷场,就都心照不宣地略过。
这种成人似的感觉,他无法适应,却不得不适应。只因为这是他自己的选择,而他除了后悔之外,已经很难挽回什么。
对床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似乎是上面睡着的李锦翻了个身,又过了几秒,他坐了起来。秦扬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还在犹豫着,对方已经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
“秦扬你干什么呢,吓死我了。”
“啊?哦,我热醒了。”有着“存在”感觉的人声令秦扬很快从各种臆想之中回过神来,很快找到了合适的借口,甚至连音调都带了点无奈和烦躁。
“是够热的,连个空调都没有。”穿着四角裤从床上爬下来,伴随着更加剧烈的金属摇晃摩擦的声音,李锦低声骂了句,“怎么这床吱呀吱呀的,起个夜全寝室都得醒了。”
果然,他隔壁床的原其峰翻了个身。
秦扬笑了下算是表示同情,之后便又躺倒在床上,为再次入睡做准备。
只因这午夜一个小小的插曲,他平白对李锦这个人添了那么点亲切感,觉得这个人挺好玩?或许吧,不过更多的,是因为他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将自己从不切实存在的虚无之中喊了出来。
第二天,吃早饭,开会,下通知,抄课表,吃午饭,听领导讲话,做军训动员,时间与事情纠在一起既散且乱,他们603寝室比较有意思,只有五个人,其中还有一个时间表对不上所以经常脱队的,于是经常是四个人集体出现,吃饭占座都方便,显得关系分外好。
短短几天的准备期过去,必不可少的军训就来了。半大的小伙子们撞上了半大的教官,互相较着劲,你冲撞一句我一脚过去,把一边女生笑得前仰后合,只差拍手叫好。集体生活就是这样令人措手不及地展开,各方角色都上了场,你来我往,热热闹闹。
站在阳光下嬉笑打闹,然后被教官狠狠地踢上一脚滚去太阳下罚站军姿,秦扬和李锦两人正式成为损友,而萧乔也充分显示出了其不愧为寝室长的体贴一面,在休息时给他们打了两瓶子水——热的。
至于白洪宇,能坐着决不站着,休息时早躲到一边和女生说说笑笑,哪里顾得上他们这对难兄难弟,也算活该被李锦嘲讽说是“妇女之友”。
“你根本是嫉妒小白女人缘好吧,你瞪他时那眼神都快绿了。”秦扬抬脚踢他膝盖后窝。
“锦哥我嫉妒他?哼哼,小白脸而已,女生和他只是姐妹之情,一起抱怨个太阳毒啊教官凶啊之类的,毫无威胁。”
这话一出来连萧乔都笑了。
“对了,原其峰今天中午和咱一起吃么?”
“他说先不了,和他们班的好像要忙什么事,”萧乔想了想,接着道,“大概是学生会纳新的表格吧,回来我也去领几张。”
“我也打算进去看看,人都说不进学生会的大学生活是不完整的。”李锦搭了个腔。
“我就算了,对那些没兴趣。”秦扬兴致缺缺地。
“当个干事也好啊,有很多好处的。”萧乔笑着劝他,“寝室里多几个学生会里的,很多事都会方便很多。”
这个时候,当然还是要从善如流地说句那就填个表格玩儿吧。
似乎,即使离开了那个环境,也依然要学着对人对事进行一些不同程度的妥协。
秦扬有点自嘲地这样想着,但仍试图在新环境中老老实实地扮演自己的形象:开朗,多话,开得起玩笑,甚至有点大大咧咧的浑不在乎,总之还算招人喜欢的那种也就是了。他想自己想要过的正是这种生活吧,远离阴郁和沉默,学着融入真实的世界里面,哪怕过程可能要迫使自己更变掉某些不愿更变的东西。
但是又哪有那么容易呢。
有些东西并不可见却真实存在,例如隔阂。正是这种难以避免的存在令秦扬力不从心——或者,他的本心就连自己也不清楚。
椭圆形的、柔软的壳,它将他与世界隔离开来。生命之由来一般的形体,粘膜一般的柔软,带来的安全感是致命的。厚厚的奶白色的壳令他觉得无法割舍,以前,有些时候他会想自己可能是在某个蛋壳里等待着孵化,不过随着时间的增长他才真正明白过来,自己早已是活着的了,只是不愿出来。
软壳禁锢了他却也保护了他,他守着这个秘密,充满了幼稚的矛盾。他把快乐的那一面展露出来,而敏感与尖锐和更多的东西和他一起被关在壳里,只与自己交流。
一边听着他们闲聊,一边自顾自地想着并不存在的“壳”,秦扬在体会某种为自己的秘密而得意的感觉同时,深深地鄙夷着自己的荒诞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