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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小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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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车站的时候,那里只有三个人。他们身后的影子晃来晃去,和沿河的柳条缠作一团。那些柳条那么用力地缠绕着,好像不把影子撕裂就不甘心似的。
将近七月,天气逐渐炎热起来。如果不是需要,我绝对可以在家呆上一整个暑假也不出门。
我要等的公车很快来了,上车时走在我前面的是个身材矮小的男人——和我差不多高,穿着长袖子的衬衫,手里还拎着两个大袋子,慢慢吞吞、动作粗鲁地上了车。
真是个奇怪打扮的人,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
不过我很快就知道他为何如此穿着了。
通往市中心的车子很拥挤,我站在靠近后门口的位置。在车子转弯时,我从晃动的身影缝隙中看到那个矮个男人抬起拎袋子的手腕,另一只手迅速地从身旁女生的口袋里掏出一只手机,然后不动声色地朝我所在的后门移动。
如果不是因为他手里的两个袋子撞到了一些乘客,恐怕谁也不会注意到这样一个身材矮小又其貌不扬的人。
似乎除了我,没有其他人发现他的偷窃行为。不过即使看到了,也会和我一样,不做声张吧。
我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他低着头,紧紧抿着嘴唇,双手交握,指甲几乎陷进肉里。被他丢在一边的两个袋子不停地撞到其他乘客,而他对抱怨声恍若未闻。车子一停,那个男人立马就下了车。而直到我下车,那个女生也没有发现自己的手机不见了。
罗玘先生在市中心的西三角顶层有一家事务所,名气取得很古怪,叫做“生人勿近”。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事务所会生意惨淡到连钟点工都请不起,还是脑袋一热用了这么莫名其妙的名字。而且说起来……那栋别名西三角的商务楼似乎是全市租价最贵的,一些非常有名的公司都在这里租有办公层。
不愧是在黄金地段的商务大楼,刚走进大厅,我就觉得自己一下子从夏天步入了温良的秋天。
留着两撇大胡子的保安朝我打招呼。他在这里干了好多年了,最起码我十一岁第一次踏进这里的时候,他就在这里了。
说起来这里虽然是出租大楼,也没有出现整栋大楼被单独买断的情况,但是要前往电梯部门,却是要有身份卡通过安检的。我平日里记性也不算差,可罗玘先生给我的卡我总是忘记带。幸亏我认识这里的保安,要不然可不见得罗玘先生会亲自下楼来认领我。
这时候一天的工作刚刚开始,等电梯的人倒是只有我一个。进电梯前我再次向大胡子保安表示感谢,就算我脸皮再厚,每次都要人家帮忙,心里也会有点过意不去的。平日里挤满了人的电梯此时空荡荡的,我前脚刚踏进去,头顶上就响起了一个让人不大愉快的声音。
罗玘先生跟我提到过,前两年他还没搬进来的时候,这栋楼的电梯经常出故障。后来他刚进电梯,就马上发现了一个在各个电梯轿厢里流窜的幽魂。
“哎呀哎呀,瞧瞧是谁大驾光临~”那个声音的位置变换得极快,就好像一颗弹弹球,永远不懂什么叫静止。那个声音纠缠着我的耳朵,忽高忽低。
“知道您要来,我特地清空了所有轿厢!”
我就说人都去上班了,上楼的没有,可出来办事的总有吧,怎么电梯这么空。
这个光说话不现身的家伙就是总是捣乱电梯秩序的幽魂,它说它叫地皮,一个可怜又可爱(它对可爱这个词的定义真是诡异)的孤独的鬼魂。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和罗玘先生很好地交流了一下嘲讽的艺术。它大约认为我是罗玘先生的同伴,因此不敢对我做恶作剧,甚至还经常做出讨好我的举动。
见我不说话,地皮拔高了音量,尖锐的啸音在电梯里重来撞去。它说:“哎呀,我亲爱的小小姐,您知不知道最近罗玘先生接了一宗案子,现在正在充当白衣天使呢!”
白衣天使?呃,医生么。
我的想象力不够丰富,不足以勾画出罗玘先生身穿白袍,一脸悬壶济世的模样。事实上一想到这个,我就遏制不住地浑身一震恶寒。虽然罗玘先生总是声称这些经常变换的职业是他的工作需要,但我心里总隐隐约约地认为他是个有表演——或者说有伪装癖的人。
他是否是在隐藏些什么?
如果我去拜读心理学书刊,或者随便借几本言情小说看看,那么大概我的想象力会稍微地有所提高。可惜我对书籍的热情早被学业的重压削去了大半,尽管我认识不少藏书丰富(且不论其内容)、或者是干脆拥有书店茶吧的家伙,可阅读的欲望一旦被削减,那么它永远也不会像那些被修整的草坪一样,被人天天割来割去还总是傻不拉几地往上窜个。
估计我一脸遥思让地皮误以为它的发言对我很有影响,它得意地发出嘎嘎嘎的怪异笑声,十分渗人。电梯门一开,我立马抬脚走了出去,地皮立马故作可怜地喊着:“哎呀亲爱的小小姐您别走啊——留一会儿!就一会儿!最起码和我这孤独的鬼魂说声再见啊!”
哎呀地皮,真是抱歉,我仍旧不大习惯你的存在,所以还是少见为妙。
我难得有些幸灾乐祸地想着。
电梯门缓缓合上了。
罗玘先生施过术,地皮只能在这部电梯里呆着,这是对他的惩罚。同时也是因为罗玘先生的术,原本只从地上一层到二十五层的电梯可以直接到达五十楼顶层和地下楼层。
大楼的顶层和其他楼层有很大的区别。如果说其他出租楼层都是富有现代气息的精英办公室,那么顶层就可以形容成“为了给完美增添一个不完美的存在”——我真的非常敬佩建造这栋大楼的人因为他预见了顶层会少有人光顾而弄成了这幅样子——他们竟然连最起码的墙都不刷白漆!灰色的水泥就这样暴露在外头真的没关系吗?电梯口那盏跟矿洞口的煤油灯没有差别的破灯是怎么回事?……总之我对顶层的怨念足以和我的阅读欲望成反比。
好在罗玘先生所在的事务所里面还是有装修过的。
顶层一共有五个房间装了门,这也是和其他楼层的不同之处,顶层是单间出租的。
出了电梯左手最靠里的是罗玘先生的事务所“生人勿近”,斜对面大门装饰着绚丽的烟花图案的,是烟花小姐的“烟花供应”,旁边是婆婆的器皿屋。右手边的两家,我从来没见它们之中的哪一间开过门。它们一家叫“第九层”,另一家叫“河对岸”。
我有事务所的钥匙,开门的时候黄铜钥匙发出吱吱的老鼠叫声,那声音总是让我心烦意乱,因为它每次都多愁善感地叫唤着“好痒好痒”这样不符合它钥匙身份的话语。
拜托,如果钥匙会觉得痒的话,那么我每天用来刷牙的牙刷,是不是总是想着要我对它负责?
门在钥匙的嚷嚷声中开了,几张纸片朝我迎面而来,我富有经验地抓住它们,最上面的纸上有一个男人的侧身照和一段文字记录。
“移植记录,右手掌,观察……”我低声念着纸上的记录,又看了看那张侧身照……我有个坏习惯,就是不大喜欢去看别人的脸,因此很难记住别人的长相。而引起我注意的并非是照片上那个男人的面孔,而是因为身高。
为什么罗玘先生会有这个人的资料?
我拨开纸张和书本,努力寻找着事务所的主人。“罗玘先生?有你的礼物哟。”我在几乎被纸张淹没的办公桌底找到了罗玘先生。他仰面躺在地毯上,白色的医生袍衫上血迹斑斑。如果不是那对天空蓝的眼珠仍在转动,我都想出手一试传说中的觉醒之拳了。
“罗玘先生?”
我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试图引起他的注意力。因为姿势的问题,我实在是搞不懂这张办公桌的抽屉底部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样的质变而让一向兴致缺缺的罗玘这么感兴趣。
他仍旧没有理我。
我叹了口气,起身踱回门口,打开搁在一旁的纸袋:“老寿康家的生煎……”
话音未落,一声格外响亮的撞击声让堆积在办公桌及周围的文件如雪片般落下,彻底遮住了办公桌。
我捧着纸袋等了两秒钟,纸片堆里便悉悉索索地爬出来一个人。罗玘先生捂着额头三两步蹿到了我面前。
“哟,今天来怎么想到给我去买生煎啊。”罗玘捧着纸袋嗅了嗅,倒是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吃,“考完试了?”
“嗯。”我指着他身上那件白袍子问,“发生什么了?”
“哦,这个啊……刚刚有只鸽子闯了进来,不小心就这样了。”
鸽子?我瞧了眼办公桌后的那扇窗,仔细看的话在窗玻璃顶端确实有一些细小的裂痕,还粘着两根小小的白色羽毛。大概是在市中心广场徘徊的鸽群中比较倒霉的一只吧。
“所以那只鸽子……你怎么处理了?”
虽然说罗玘先生的事务所里永远也整理不干净——到处都是散落的档案资料,但主人确实个礼仪教养都非常好的人。就比如说罗玘先生爱吃生煎,而且只吃斛角东街老寿康家的,他为此特地买了一整套的杯碟碗筷,每次吃都是一种味觉和视觉的双重享受的过程……啊这个是他本人说的。
眼下罗玘先生正忙着摆弄他的那些杯杯碟碟,听到我的问题,他的动作顿了一下,对着我露出了可惜的笑容:
“本来是想合理利用资源……炖汤喝的。”他讪讪地拨弄着杯碟的边缘,“可惜,那不是只普通的鸽子。”
我觉得他的语气有些古怪:“暴风眼?”
他意兴阑珊地歪了歪脖子,“不说这个了,另一个纸袋里是什么?”
“我妈给你的。”我收拾起地上散落的资料,有些生硬地问他,“你下周五晚上有时间吗?他们想请你吃顿饭。”
生煎被罗玘先生迅速地吃掉了大半,他咬着筷子想了想,“那么我尽量把这次的工作在周四前完成。”
“地皮说你最近的副业是医生?”我把收拾好的一份资料放到矮几上,点了点照片上的人,“和这个人有关?”
罗玘先生眼皮也没抬一下,慢条斯理地吞下最后一个生煎,才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
“我见过他。”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在刚刚来的公交车上。”罗玘先生挑起一根眉毛。“他是个小偷。”
“没错。”
“可他看起来很古怪。”我皱着眉头回想当时那个矮个子男人的神情,“偷窃之后,他表现得好像很……嗯,很懊悔的样子。”
“看来还没有完全恶化嘛。”罗玘先生说了句在我听来很奇怪的话。
“他是你的病人?”我的目光再次回到那份报告上,侧身照下面的那行小字……“等一下,右手掌移植?捐赠者的职业是……”
“来源不明。”罗玘先生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湛蓝色的眼睛像两颗透明的玻璃珠子,纯粹的、没有感情的。“移植一个月后接受者开始产生偷窃的冲动,并且在近期开始行动。为他做手术的人认为将会产生恶劣的后果,因此委托我消除后患。”
我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你说……捐赠者不明,那为他动手术的医生……”我激动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为什么要接受这种委托?!”
“别随便指责我,云之里。”罗玘的语气骤然冷了下来。“我和你说过那么多次……”他冷冷地笑起来,“别那么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