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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第4回:欺人亦自欺吊楼藏娇郎,水路遭盘诘使钱得方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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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闲来无事,黄芩随意与何之章聊了起来,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有个能依仗的老子不也挺好的吗?”
何之章嗤之以鼻,道:“好什么好?象公冶一诺这种砍脑壳子死的败家子,仗着老子有点钱势,不愁吃穿,闲得无聊,有恃无恐的到处乱管闲事,还以为在主持什么公道,真正令人生厌。”他这话里透着一股子掩饰不住的酸气。
黄芩失笑道:“你一个东偷西扒的,居然能如此振振有辞?”
何之章哼了声,道:“我就是瞧不起这种吃饱饭没事干,尽想着出名的闲人。”
一笑置之,黄芩点头道:“嗯,也许确如你所言,那个公冶一诺无甚本事、目空一切、贪图虚名又找不到在江湖上扬名立万的好法子,这才四处寻闲事管,想借机把‘紫云剑客’的名号传扬出去......”
何之章不住点头,急着肯定道:“不错不错,我就是这个意思,所以才瞧不起他嘛。”
黄芩继续道:“可不论他的目的是行侠仗义,还是扬名立万,行事总是帮扶别人,也没甚恶意。要说仰仗他老子,嘿嘿,你若有个能仰仗的老子,难道会恨不得自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更何况,老子再有钱势,儿子想在江湖上管闲事,立名号,总还得一刀一剑自己打拼,光靠老子的面子、人手照顾着,不过是明里风光无限,暗里还不知被人怎么笑话。你不就正在笑话他嘛?”
被他的话堵了个严实,何之章磕磕牙,没再说什么,转头去看江景。
片刻后,黄芩问道:“他老子是什么来头?”
何之章转过头来,道:“他老子是辰州的大地主,名叫公冶修,每年收租无数,银钱成堆,绝对是辰州府数一数二的富户。不过,此人不比一般地主,生性豪爽,仗义疏财,年青时也曾习得几下拳脚,最喜结交天下英雄好汉。只要是在江湖上跑,又有几手绝活儿的,路过他的‘金碧山庄’ 都可随意前去结交,他不但包吃包住,到你抬腿走时还奉些银钱,是以去过‘金碧山庄’的江湖人都记着他的好处,赠了他一个绰号叫‘三湘大侠’。此外,这人颇有些神通,一般惹了小官司的江湖人,知道公冶修的‘金碧山庄’的,都会去躲一阵子,避避风头,官府从不去查。”
黄芩‘哦’了声,道:“还有这样的人物,却是少见。”
天不知何时已经阴沉下来,仍是没有风,却见水面上湛湛银浪滚滚而来,声势浩大,气势磅礴,客船因此一阵剧烈颠簸。
船老大爬上桅杆,前后观察了一阵,高声骂了句野话,招呼下面还在甲板上的船客道:“无风现长浪,不久风必狂。而且前面就是一处险滩,大家快回客舱里呆好,没我的招呼都别出来!”
黄芩和何之章反身跟随一众船客回到了船舱内。
瞬息后,狂风骤起,大浪连天,甲板上的船工们都在腰间系上了安全索,顶着骤起的风浪操控船只。
客船飘摇着,乘风破浪,缓缓前行。
辰州府,乃是西水入源口,虽是湘西僻镇,但因盛产朱砂、木材,常有客商往来贩货,并不显冷清。因为此地陆路交通不便,是以货运全仗水路:客商们大多先用船只把货物运至武陵中转,再从武陵入沅江,送达各处。
辰州府下的沅陵县东部,依山建有一座古朴、秀雅的黑瓦木吊脚楼。
这座吊脚楼楼体分为三层,最上层储存谷物粮食,中间一层住人,最下面的楼脚处围有一圈木栏杆,本来是用以圈养牲畜的,不过现在空无一物,显然是主人家无意饲养那些活物。吊脚楼整体飞檐翘角,三面环廊,吊有九根八菱形的悬柱,悬柱上还雕刻着绣球、金瓜,显得这家人的生活颇为富足、安适。
已是晌午时分,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皱着眉,从二楼向阳面镂着双凤朝阳图案的花窗里,朝外眺望,似乎正在等着什么人到来。细看那青年的眉眼口鼻,除了皮肤白晰了许多外,居然与北斗会的‘天魁’韩若壁有五六分相像,不过,一股浓重的脂粉气,又令得他与韩若壁判若两人。
等了一会儿,那青年迫不急待地跑到堂屋外的走廊上,依着前檐下俗称‘美人靠’的栏杆,伸长脖颈,再次眺望远方。
半个时辰后,一名穿着灰袍,长眉利目,身量颇高的男子,一手握了把样子怪异的折扇,另一手提着个装得满满的包袱,出现在那青年的视野里。
但见这男子意态轩昂,竟然是北斗会的五当家--‘玉衡’倪少游。
楼上的青年瞧见他来了,面上露出几许笑容,匆匆起身,奔下来出门相迎。
二人互携进了吊脚楼,上到二楼,来到敞亮的堂屋,那青年让倪少游坐下,热情地泡茶筛酒,又忙碌着摆出一桌子好食招待。
但见桌上,‘东坡蹄’糯而不腻叠了几只,‘宝应蟹’膏满肉嫩砌起一堆,‘醉酝鱼’酒香扑鼻摆有一碗,‘五味牛杂’汁多色重盛满一钵,还有酥而不散的带皮羊肉、鲜浓补身的乌骨鸡汤,风鹅腿、炒莲藕、枣香糕等等......都是天南海北的绝好吃食。
想来,为了准备这些,那青年可谓是煞费苦心。
倪少游却似完全没注意到这一桌菜,喝了口酒,仔细看向对面坐着的青年,突然面有不悦,道:“小葛,早叫你不要描眉画眼,作甚又弄这一套?”
小葛红着脸低下头,扭捏道:“因为你来,我才特意画了画,还不是想让你赏心悦目......”
倪少游道:“一会儿去洗了它。对了,我上回给你买的那套衣袍,你不喜欢吗?”
被他唤作小葛的青年忙解释道:“不,我很喜欢。”
倪少游道:“那怎么不穿?”
小葛撅起嘴道:“其实,你不必每次回来都送一套新衣讨我欢心,这得花多少银钱啊。我整日呆在家中,根本没必要穿得那样华贵。”
倪少游咧嘴一笑,道:“我喜欢,所以替你买了,你只管穿就是。至于花多少银钱,与你何干?”
夹了口菜送至他面前的碗里,小葛道:“话不是这样说的,你整日在外头跑生意,挣银钱养活我,让我过得舒适,一年都回不来几次。这些衣袍又不是不花银子,何苦浪费?倒不如不要这些没用的,少挣些银钱,多一些时间陪我的好。”
倪少游笑道:“想是你越来越稀罕我,才会嫌我陪你的时间少。”
小葛娇嗔笑道:“鬼才稀罕你。”
他那双笑意盎然的眼角,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的神韵,倪少游一阵意迷,喃喃道:“以前......你几曾这般真心真意地对我笑过......”
他说话的口气颇为沉重苦涩,全然不似平日里与小葛说话一般。
小葛愕然了一瞬,道:“以前我是小倌,笑是笑过的,只是真心、假意连自己也分不清了,但自你替我赎身后,我就想着跟你好好过日子,直到哪天你烦我厌我了,我再离开。”
看来,他原是小倌,后被倪少游赎了出来,安置在这里。
被他的话拉回神来,倪少游收了迷离的眼光,将桌上的包袱递给他,道:“快,去洗把脸,把这套新衣袍换上。”
虽然有些不情愿离开,但听他的语气,有明显的命令意味,小葛知道拒绝也是没用的,只得提起包袱,默不做声地到里间,洗脸、换衣服去了。
原来,倪少游每次回来,都会让小葛换上他带来的一套新衣,还要小葛将一把装饰用的古色古香的宝剑悬在腰间,供他赏看。
没了心思再吃喝,倪少游转身盯着里间的门,满心期盼的等着人出来。
没过多久,小葛换上了那套淡青色的锦锻长袍,佩了剑,从里面走了出来。
这刻,如果有北斗会的其他几位当家在场,瞧见这身衣袍,一定会生出无比熟悉的感觉来,因为这身衣袍,无论是材质,还是样式,都和他们的‘天魁’韩若壁最近常穿的那身一般无二。
小葛的面貌本就有些韩若壁的影子,是以穿上这身锦袍,再佩以长剑后,乍看之下,除了个头儿小了点儿,和韩若壁竟有七、八分相像了。
倪少游瞧见,十分满意,百分欢喜,面上的笑容显得有些痴迷,上前一把拉过小葛,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急切道:“来!我们一起喝酒。”
小葛道:“我知你待我好,舍得拿钱供我花销,给我买衣物。不过说真的,这样的衣袍不太适合我。”碰了碰身边的那把长剑的剑鞘,他又支吾道:“还有,我不懂武功,你给我的这把剑,其实也没甚用处啊......”
倪少游根本不听他在说什么,只是望着眼前人的一颦一笑,一杯接着一杯地畅饮起来。
他想尽快喝醉。
他知道,只要一喝醉,眼前的小葛就不再是小葛,而会变成他一直想要,却不敢去要,连说都不敢说出口的‘大当家’。
小葛瞧着他看自己的眼光变得越来越朦胧,同时也变得越来越热烈,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当平日冷静的目光充满了渴望地射向自己,当滚烫的手掌伸过来拉扯自己的衣裳时,小葛心里骤然一痛,暗道:你这么急着把它脱了去,又何必非要我穿上这么麻烦。
口中,他道:“史公子,你别急,我这就扶你去卧房。”
因为倪少游一直告诉小葛自己是个跑生意的,名叫‘史近天’,小葛就一直当他是‘史近天’。
稍后,二人一道进了卧房,行那帐中被底的风流情事去了。
小葛原先沦落风尘,是以年纪虽不大,却已饱经世事,阅人无数,自然在察颜观色、窥探人心方面,要比寻常人敏锐许多。他知道,‘史近天’在床上虽与他贴得极紧,几乎没有距离,但心里真正想要的人却并非是他,而是另有其人。小葛清楚地记得,‘史近天’的每一次深情顾望,每一句海誓山盟,甚至每一回巫山云雨,都无一例外是在酩酊大醉的时候,就一如开始时,他在男风院喝醉的那晚,第一眼瞧上自己,便赌咒发誓要赎自己出去一样。
小葛明白,‘史近天’之所以花大价钱把他赎出来,又给他安置一个富足的家,令他过得舒适宽裕,不过是因为他的长相和那个人有些相似罢了:‘史近天’要的不是他,而是从他身上看见那个人的影子。对那个人,小葛很好奇,但无论他如何旁敲侧击,‘史近天’也从不说起那个人的哪怕一点一滴。
对于那个人,小葛只感觉可能是个剑客,因为‘史近天’最早送给他的礼物,就是一把很华丽、很古雅的长剑。
原来,几年前倪少游在外替北斗会办事,偶然间跑到某个男馆买醉,发现了这个面貌和韩若壁有几分相似的小葛,于是花大笔银钱替他赎身,并给他在这里租住了一座吊脚楼,安下家,算作二人相好之处,一有机会就偷偷过来聚一聚。
当然,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瞒着‘北斗会’的,倪少游自以为天衣无缝,不可能被韩若壁发觉。可是,事隔半年后,有一次韩若壁约他一起喝酒闲谈,竟然似有意似无意地问起他半年前出外办事,为何多花了近千两银子的事。倪少游只得惭愧地说是赌钱输掉了,之后,韩若壁只一笑,说输了银子没关系,以后记得要说一声就好,便没再过问了。不过,此后倪少游的心就不踏实起来,行事更加小心,但凡辰州这边的银钱花销,他再没从北斗会里支取过,而是替自己假造了个江湖身份‘史近天’,暗里接些□□的买卖做,以贴补小葛的居家用度。他觉得如此一来,就算韩若壁神通广大,也只能查觉到他在外面接私活赚银子而已。事实上,自那之后,韩若壁的确没再向他提起过此事。
待天亮时,小葛先醒了,起床收拾了一番后,就坐在床沿边瞧看醉梦中的倪少游的脸。
他不知道自己因何还要呆在这里,等这个一年只能回来几次,一次只能呆上几天的男人。
其实,小葛没有被囚禁,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离开。而且这个男人赎他出来带到这里,又花钱租下这座吊脚楼,安顿好一切后,并没说过一句不让他离开的话,但也没说过叫他离开的话。这个男人每隔一段时日都会托人送来不少银子,足够小葛的生活花销,如果拿了那些银子远远的逃离,也并无不可。但就好像经历风雨无数,远航了千万里的船只,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安逸港湾一样。小葛觉得这样很好,‘离开’本身反而是一件很累的事,在这里,他只需要等待,可若是离开,虽然再不需要等待了,却必须要做更多其他更累、更麻烦的事。
看着那张脸,小葛想,反正在这里日子过得挺不错,就等到他不来这里时,我再离开吧。
其实,他对倪少游并没有多少依恋,只是已经养成了等待的习惯,并开始享受等待的过程了。
当初生的阳光射入花窗,照在倪少游的脸上时,他睁开眼,立刻瞧见了坐在身边的小葛。
小葛望着他,脸上有一种淡淡的忧伤,这让倪少游极不适应,也很不喜欢。
毕竟,他只希望从小葛身上瞧见韩若壁的影子,可天纵豪情的韩若壁从来不会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的表情。
倪少游翻身坐起,不出一声地穿好衣服,拾起折扇,就要下楼。
身后,小葛怯生生地问他道:“你这一走,什么时候才得回来?”
倪少游道:“早先约了朋友谈生意,半天功夫就得回来。”
小葛舒了口气,心想,总算他还能再呆上几日。他口中道:“昨日还剩下不少饭菜,我热一热,等你回来一起吃。”
倪少游‘嗯’了声,便出门去了。
阮陵县有条绕城长河,将县城分为南北两部分。河中心有处岛洲,河水大涨时也不至被完全淹没,名曰‘合掌洲’。‘合掌洲’上早没了居民,只有座废弃的‘和尚庙’,庙旁还有一座老旧的白塔,不知何时被雷劈了半边,已是残缺不全。
白塔前,一个高高瘦瘦、两只大大的招风耳的中年汉子一边不停地搓着满是黄毛和青筋的大手,一边东张西望地四下瞧看着,似乎在等什么人。
当倪少游出现在他的目光中时,那汉子招了招手。
很快到了跟前,倪少游开口道:“先到了?”
那汉子呲牙一笑,道:“走,跟我去家里聊。”
说完,二人一起来到‘合掌洲’边停泊着的一只很大的木板船上。
这只木板船,方头、方尾,无桅、无舵,说起来是船,却不便行驶,更象是水面上的木头房子。
原来那汉子所说的‘家’,便是这艘木板船。
二人猫着腰钻入船舱,来到最里面一间,倪少游很自然地坐了下来。
看来,他对这里并不陌生。
那汉子打开舱壁上的小窗,让河风吹进来,以冲淡室内污浊的空气。
倪少游道:“‘大耳蝠’,最近我手头缺银子,可有赚得多的生意介绍给我?”
‘大耳蝠’是那汉子的绰号。
会有这样的绰号,皆因他长着一双招风耳,加之消息灵通,没甚听不到的风吹草动,好似耳力精湛的蝙蝠一般。
‘大耳蝠’咂了下嘴,不高兴道:“叫我的诨号做什么,当我没名没姓吗?滕来富这个名字,可比‘大耳蝠’顺耳多了。”
原来,‘大耳蝠’姓滕名来富,常混迹于武陵、辰州一带,由于路子广、消息多,专替周边的□□买卖寻帮手,做中间人谋取益利。他嫌江湖人给起的绰号‘大耳蝠’不好听,是以并不喜欢被人这么叫。
倪少游笑道:“叫‘大耳蝠’不是更突显你的神通吗?不喜欢就算了,滕-来-富。”
滕来富上下瞧看了他一番,也笑道:“姓史的,能有心情开玩笑,想是昨夜被伺候爽了。”
一直以来,倪少游都是以‘史近天’的身份同他联系的,表现出的是一个武功高强却名气不大,由于养了个小白脸,而经常缺少银钱的半吊子江湖人的形象。当然,对于史近天身份的真实性,滕来富未必没有怀疑过,但一则,对方极可能有妻有妾且家世清白,是以不愿让人知晓在外养了个男宠,才刻意拟了个假身份;二则,这个‘史近天’武功高强,做事又利索又干净,往常介绍给他的生意都做的不错,事后好处、银钱方面也从不纠缠,很合滕来富的心意。加之他的身份来历,本与滕来富无关,也就没甚特别在意了。
把脸凑上来,滕来富表情猥琐道:“你那相好的手段不错吧?”
倪少游叹了声,道:“手段是不错,可银子也花得不错。”
滕来富啧啧两声,道:“也是,要不怎么离上桩生意还没半年的功夫,你就又缺银子了呢。”
倪少游道:“废话不多说了,你手上到底有没有好买卖?”
滕来富没急着回答,反身从木柜中取出一壶包谷子酒,放在小方桌上,又置上两只空碗,寻问道:“要不要来上一碗,串串筋骨?”
倪少游道:“这酒后劲可大,你少喝点,先说正事。”
滕来富自管自倒上一碗,边喝边道:“我手上的买卖是不少,但多是没甚油水的小差事,根本入不了你的法眼。眼下也就只有那么一桩,赚得够多,可能会被你瞧上,却不知你愿不愿接下?”
听他说得古怪,知道这活计必不易做,倪少游道:“先说来听听。”
放下碗,滕来富道:“其实也简单,就是帮人护送一批姑娘去武昌府。”
倪少游疑道:“人伢子的买卖?”
滕来富点点头道:“对方出价六百两银子,你若肯答应,五百两归你,我留下一百两作抽头。”
倪少游犹豫片刻,道:“银子是不少了,就怕事情不地道。”
他说的不错,一般买卖人口的勾当虽然油水肥厚,但终归还需要本钱,绝不可能随便开口找个人帮忙护送,就是六百两之多。
滕来富点头道:“和我接洽的两个家伙瞧上去都是会武的,身上挂了彩,绝非一般人伢子。我总觉得他们本来是自己护送那些姑娘走的,但之前遇上了什么大麻烦,被人修理了,才落得一幅惨样儿。另外,听说他们是从苗疆带着人过来辰州的,迫不得已临时停留,想找人帮忙护送。”
倪少游道:“看来事出突然,时间紧迫,他们会多给银子也属正常。”
滕来富琢磨了一下,道:“丑话说在头里,据我观察,那十来个姑娘八成都是强掳来的,可不是正经花银子买来的。”
倪少游倒吸了一凉气,道:“这样看来,却是个不仗义的扎手买卖了。”
滕来富冷笑一声,道:“若是不扎手,我自己就做得,何必找上你?”
思前想后了一阵,倪少游苦恼道:“这桩买卖脏得很,扎不扎手倒在其次。”
同时,他心头打鼓,暗道:若掺合进这种买卖,却被大当家得知的话,怕是要捅大篓子的。
见他隐有退缩之意,滕来富倒上一碗包谷子酒,推到他面前,道:“我听说苗疆中地突逢大旱,赤地千里。这都过去几个月了,老天爷硬是滴水不降,已经死了不少人啦。唉,照这样下去,真要闹起□□来,人吃人也不稀罕,所以,那些个被掳走的姑娘,是福气也说一定。”
倪少游奇道:“开什么玩笑?苗疆那等雨水充沛之地,怎可能有什么大旱?”
滕来富不屑道:“我的消息几时有错过?”
倪少游将信将疑,仍旧举棋不定。
见对方还在深思熟虑,滕来富有些不耐,道:“千槌敲锣,一槌定音,你倒是爽快点儿,给个准信啊。”
端起面前的酒碗,倪少游一口气喝光了,道:“既然这样,你叫那两个家伙再加二百两银子,让我这一趟得七百两,我就豁出去了!毕竟干这种事,是犯了江湖忌讳的。”
滕来富道:“好,我去问问,假如他们同意,我就领你和他们会合,日后一道上路。”
二人又闲话了几句,便各自分头去了。
武陵,毗邻沅水,自古就有‘黔川咽喉,西楚唇齿’之称,因为湘西境内进出的船只多半要来此中转,是以整个武陵就象是个四通八达的大码头一般忙碌。那些停泊的船只中,有到港靠岸的,也有需从武陵转往沅水各支流上游大小码头去的,还有在此暂歇等候往武昌府去的等等。
此时,红日偏西,暮色渐沉,河面上细风轻飏,波澜微漾,夕阳斜斜照射在水面,一派金碧辉煌。因着天色,天气冷了下来,淡淡的水雾在黄昏的光晕里显出一片迷离。
两岸密密麻麻地泊了许多大小船只,每艘船只上都被要求点上了灯火。它们弯弯曲曲地按去的方向排列成几纵队,全在等码头的官吏登船检验、查问税务,办理进出埠手续,才能继续上路。
外行人瞧见这些船只只觉大同小异,没甚区别,可事实上这些船只中有运客的,有运货的,而且根据运送客人多少、货物种类的不同,船只的种类也不尽相同,复杂不一。
黄芩所乘的往辰州去的客船,也在这些等待的船只中排着队。与它并列、排在另一队相反方向的船队中的,是一艘从辰州来的客船。这只客船是从辰河上拐出来的。
又是闲闷的时候,黄芩等部分船客站在甲板上四下瞧望、等待着。
何之章就站在黄芩身边。
自从上次偷窃未遂后,他总是粘着黄芩说话。
可见,单调的旅途中,能找到个说的上话的人,并不是件太容易的事。
很快,众人瞧见一个官吏模样之人,另带了两名随从,登上了对面的那艘客船。
船老大立刻面露讨好的笑容,迎上来,道:“官爷好。官爷是新上任的吧,我记得以前都是另一个官爷上船来查问的。”
他经常跑这条线,为图方便通行,早已寻机会结识了负责查验的官吏,并且暗中给过不少好处,拉拢稳固了关系,是以这次见到换了人,不免大失所望。
那名官吏一边在甲板上逛了一圈,四下瞧了瞧,一边以鼻子‘哼’了声算作回答。
船老大小心地跟在他屁股后面,又道:“瞧样子,今天到的船实在太多,官爷辛苦了。”歇了口气,他又道:“怎么大家都跟商量好似的,挤在一个日子里过来麻烦官爷啊。”
那名官吏一面推开船舱的门,一面回头斜他一眼,道:“不都是今天到的,已经囤了几天了。原先负责查验的那人暴病死了,我倒霉,接了他的班,交待、接替事项什么的颇为费事,所以耽搁了几日。”
他草草扫了眼船舱内,转回身,问道:“你这船要到哪儿?”
船老大道:“武昌府。”
那名官吏让随从记下,又问道:“生意如何,坐了多少船客?”
船老大道:“有人包了整艘船,坐多坐少没妨碍。”
那名官吏不耐烦道:“谁包的船,叫他出来,我有话问。”
船老大只得到船舱里找人去了。
不一会儿,一个头戴斗笠,瞧不清面容的汉子钻出来,到那名官吏面前,粗声粗气道:“我就是包船的。什么事?”
那名官吏见状,很不满意,斥道:“帽子压到眉,不是强盗就是贼。你是第一天跑船的吗?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
那汉子只得摘下斗笠。
只见,斗笠下的那张脸有明显的烧伤痕迹。痕迹较新,且与寻常烧伤不太一样,感觉要更为恐怖骇人。这就难怪他要戴着斗笠不肯以面目示人了。
那名官吏见状,厌恶地移开了目光,吩咐两名随从进去船舱仔细查看。
这边,何之章也瞧见了那人的脸,忍不住讥笑道:“现在的江湖,真是什么人都敢跑了。连这种打火做饭,都能把自己眉毛、胡子烧得一塌糊涂的雏儿,也敢出来混!”
黄芩听言,定睛瞧看了一下,脱口而出道:“雏儿?怕是他一根手指,就能让你死个七八次。”
何之章吓了一跳,道:“你识得他?”
黄芩道:“不识得,不过他脸上那伤,可不是打火做饭烧出来的。”
何之章道:“那还能是怎么烧的?”
黄芩道:“若我瞧得不错,那种烧伤不是普通的火引起的,而是被‘离火之精’烧伤的。”
何之章道:“越说越悬乎了,什么叫‘离火之精’?”
思索了一刻,黄芩道:“什么叫‘离火之精’......这倒不好说了。我且问你,什么叫‘火’?”
何之章立刻答道:“这谁不知道......火嘛,就是......就是......”他哼唧了半天,却也没能说出来。
黄芩道:“你可是心里知道,却就是说不出来?”
何之章点头道:“最寻常不过的东西,可真要说它是什么时,却说不出来了。”
黄芩笑道:“我也是这样,知道‘离火之精’是什么,却很难与你说个明白。”
又思忖了片刻,他道:“这么跟你说吧,火有很多种,比如平日里烧柴、烧炭的灶火,有时能看见火焰,有时却没法看见火焰;还有人生气时的怒火、身体有需求时的□□、吃了某些东西会上火、以及坟地边上的鬼火等等等等,都是火。你瞧见的火,只是火的一种样貌,而并非真正的火。真正的火叫‘真火’,‘真火’无处不在。柴、炭里面有‘真火’,但需要经过焚烧才能释放出来。人的身体里,也一样有‘真火’。一般人的‘真火’,如果释放出来,大多是怒火、□□,或者嘴里长个疮、泡之类的,可若是修为达到绝顶之境的某些内家高手,就可能把体内的‘真火’离体发出,那就是‘真火’中最精纯、最猛烈的‘离火之精’。”
何之章听的张大了嘴巴,一时竟是合拢不上,看样子也没能听明白多少。
黄芩笑道:“你听不懂没关系,总之,‘离火之精’是绝顶厉害的东西。”
瞧了眼对面船上之人,他继续道:“被这样的东西烧过,却还有命站在那里与人说话,可知修为不俗,让你死个七次、八次是不成问题的。”
何之章好不容易合上了嘴巴,惊奇问道:“听你说的这么玄妙,江湖上有什么人能发出这种‘离火之精’?”
一指对面甲板上被烧得面目全非之人,黄芩道:“我哪知道,你去问他吧,他一定知道。”
紧接着,他脑海里浮现出‘火焰刀’管天泰的形象,暗道:有这样本事的人,我只见过一个。只是,那人应该尚在京城江彬府里,距这里万里之遥,是以,绝对不会是他。
转念,他又想,可除了他,难道还有人能以‘离火之精’离体伤人?......莫非我当真小看了天下英雄?
这时,何之章重新审视黄芩,以怀疑的口吻道:“你能说道出什么‘离火之精’,可见不是寻常跑江湖之人,定是见识过人的江湖高手。”
黄芩笑了声,道:“也可能是我胡诌出这些来诓骗你的。”
何之章道:“没关系,是与不是,等我回来就知道了。”说罢,一闪身,不知他往何处去了。
黄芩依旧站在原处,没管他去向哪里。
那边,官吏的两名随从已自船舱内先后出来,其中一个道:“后舱里有十来个女的挤在一起,好像都是苗人,不知干什么来的。前舱里守着两个男的,其中一个和这人一样被烧伤了,但伤势更严重些。”
那官吏扫了眼被烧坏脸的汉子,打起官腔道:“事情呢,我一件一件查。先把路引拿出来瞧瞧。”
那汉子依言将路引递上。
那官吏仔细看过,掷回给他,大声质问道:“上面写的不是去往杭州吗,怎么船老大告诉我是往武昌去的?你们到底往哪儿去?”
那汉子无奈答道:“原本的确是打算往杭州去的,可上船之前我们出了点意外,我和我兄弟都受了伤,不信你瞧我的脸。因为这伤,便没法再远途劳顿了,所以临时改了路线,往较近的武昌府去。”
原来,这艘船早先是为了往杭州去而包下的。
那官吏不耐烦道:“我不管你有什么由头,总之路引有问题。”
船老大赶紧上前,赔笑道:“是是是,您多担待,多担待。”
那官吏铁着脸继续质问道:“那十来个女的怎么回事?有没有夹带私货?税银如实上报了吗?有文书没有?......”
连珠炮似的问题把那汉子问的不知先答哪个是好。
这时,船老大不停地向那汉子使眼色。
那汉子得了提醒,立刻拿出一封文书,口中道:“有文书的,有文书的。”
他一边悄悄的在递过去的文书下面垫上五两银子,一边道:“官爷请看。”
那官吏不动声色地接过文书,一抬手,下面的银子便不露痕迹地落入了袖中。
他大概翻看了一下文书,面色和口气都缓和了不少,道:“原来你们是人伢子啊。这可得问一问了,里面十几个女的都是买来的吗?”
那汉子点头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那官吏抬眼瞧他一下,目光中的厌恶之色已被银子冲淡了不少,道:“买卖契约都齐全吗?”
说着,把手中的文书递了回来。
那汉子接过,又在文书下垫上五两银子,重新递过去,道:“齐全,都齐全的。要不,官爷再仔细瞧瞧?”
那官吏口中道:“也好,让我瞧瞧刚才有无遗漏。”
他又接过文书,照例暗暗收了银子入袖,作势翻了翻文书,道:“是了是了,是齐全了。”
再次将文书还回给那汉子,那官吏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笑道:“武昌啊,好地方哦,油水错不了。”
言毕,他一招手,就要领着随从下船,再去别的船上。
船老大见没事了,追过来寻问道:“官爷,我们什么时候可以上路?”
那官吏回头答道:“反正今夜是走不了了。明日一早,等你们前面的船上路了,你们就可以跟着上路了。”
那被烧毁了脸的汉子听罢,戴上斗笠,转身进去船舱,再没出来了。
待官吏走后,船老大指挥几个船工在甲板上处理船务。船舱里,默然坐着倪少游和两个形容恐怖的人伢子。
隔不一会儿,倪少游站起身,道:“该让她们吃喝些了。”
另二人没甚意见。
倪少游当即取了十几个粑粑,用干净的布帕裹了,又提上一壶净水,推开后舱的门送了进去。
反身出来后,他复坐回原处,对刚才应付官吏查验的那人笑道:“江湖上都说‘擒虎手’慕容长,是个一言不合就翻脸揍人,稍不称心就毙人性命的狠辣角色,不想见了官,也是要低头谄媚的。”
慕容长眼角微跳了跳,道:“叫史兄弟见笑了。”
倪少游道:“岂敢岂敢。”
慕容长瞧了眼因为伤重,靠在一边没甚力气的同伙,道:“之前得了那么大的教训,总是要吃一堑,长一智的。倘若再不把这‘一点就着’的火爆脾气灭了,怕是迟早会死在这上头。”
那同伙怨愤地瞪了他一眼,道:“全赖你几句不合,就挑事动手,结果害死了九个兄弟,还连累我受了重伤。”摇头,他又虚叹道:“真要死了,倒是两脚一伸,干干净净,偏生弄得不死不活,丢人显眼。”
慕容长‘切’了声,道:“好歹你‘裂云鞭’俞高远也是刀口上滚过几回,风浪里扎过猛子的一号江湖人物,怎的这般怨天由人起来?!再说,这事也不能全赖我啊。谁能料到一个七老八十的糟老头子,竟是火魔凶神一般的绝顶高手?他可是连个名号都不曾报出来,就对我们痛下杀手了。”
一拍胸脯,他又道:“不过,你等着,我伤好以后,定回来找那老儿,将他杀了,替你和一众兄弟报仇,还不成吗?”
话说得挺满,可听上去总差着几分底气。
俞高远冷声道:“尽说些撑门面的话有何用?别说你我能在他手底捡回条性命已是万幸,就算你哪天走了狗屎运,吞了金丹,成佛成仙,打得过他了,可再回过头来,却要到哪里找他?”
慕容长一时无语,只得忍气吞声了。
倪少游道:“我知道你们是从苗疆过来的,到底遇上了什么事,弄得如此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