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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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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宗没有选择去镇上的医疗院,而是大老远带着她坐车去往主城最大的医院。
丽贝卡觉得有些夸张了:“这里诊金太贵了吧,够镇上看十次了。”
这回张宗却没听她的,带她做了全套的检查,然后钻到医生旁边嘀嘀咕咕。
不用她参与,她还乐得清闲,坐在走廊观察来来往往的病患。
这个医院医疗水平还算可以,有一些设施先进得她都没见过。
很正常,这并不是她原来的世界,不然父王母后早就寻过来了。
视线来回之中,她注意到角落里蹲坐的一个儿童。
那是个穿着住院病服的儿童,看起来非常瘦小,她都无法从体型判断对方年龄。
她过去蹲下:“小妹妹,怎么坐在地上,医院的地面不可以坐哦。”
小孩反应很慢,缓缓抬起脸的时候,焦褐色的肤色吓了丽贝卡一跳。
病态的皮肤,极瘦的骨肉,衬得那一双幽幽的灰白色眼睛大得没边,丽贝卡觉得看进了一场大雾里。
这是经历了相当苦难的一双眼睛。
然而对方只是一个小孩子。
丽贝卡心里震动,她无法抑制自己深深的同情:“你的家人呢?你生了什么病?今天有没有吃饭?”
小孩讷讷的,只有听到“吃饭”的时候,无法克制地下意识咽了口口水。
丽贝卡冲她招招手:“跟我来,我问问医生你能吃什么。”
张宗出来找了好一会,终于在大楼前面的空地看见丽贝卡,正坐在石凳上,侧过脸说话。
他走近了才看到旁边是个小孩。
“回去了,丽贝卡。”
丽贝卡抬起头,脸上的温柔的笑意还没散去,见他空着手:“检查单子呢?”
原本有些沉重的心情,在看到她这样美好笑容的一刻,也彻底转晴了。
“哦,我没有拿,因为没有检查到胎儿,身体也没什么大碍,医生说你很健康,保持现状就好了。”
丽贝卡点点头。
然后转过去看小孩:“那姐姐走了哦,你要记得吃饭,如果不知道怎么买,就问护士姐姐。”
说着,她从钱袋里掏出一把亮闪闪的钱币,布袋立刻瘪下去大半。
钱币被分散装在小孩几个口袋里。
或许是刚刚吃饱,小孩的脸色没那么可怕了,眼睛也开始微微转动。
“哦!我知道了。”
丽贝卡拍了拍她的头,站起身挽住张宗的手,“再见啦。”
没有听到回答,丽贝卡只是笑笑,和张宗并肩出了医院。
回去的时候,他们的交通工具从小汽车+大巴车,变成了货卡。
丽贝卡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坐在充满粪便臭味的车厢,摇摇晃晃整整三个小时。
为什么出来的时候那样,现在却这样?
她想不明白。
“因为我没有身孕,你就这么苛待我?”丽贝卡终于想到这点,愤怒地推了一把身旁张宗。
腾手这一会她又吸进不少臭味,赶紧又把手捂回脸上。
张宗转过头看她。
嫩生生的一双小手,捂住纤细的巴掌脸,就剩美丽的大眼睛扑闪着,睫毛因为愤怒而蝶颤,见他一直不开口,那双眼睛逐渐染上红意。
他的小公主。
那么善良,那么慈悲,像这个污浊世界的一道圣光。
可她又怎么知道,她刚刚随手撒出去的一把钱币,是他们一家人几个月的生活费。
他愿意成全她的圣洁和光明,那是她美好的人性,可别人不能靠光明活着。
这种话要他怎么说得出口呢?让她不要这样美好了,让她去学会污浊不堪。
天哪,他怎么能干出那样的事情。
丽贝卡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好的女人,最尊贵的公主,最高洁的品格,最优秀的学识。
这些品质都是他永远也无法得到的。
他要珍惜她。
“抱歉丽贝卡,是我的钱不够付车费了,医疗检查费用比我想象得要多。”他深深低下头,无比愧疚,声音里带上了酸涩的苦楚。
丽贝卡一下子怔住了,大眼睛呆望着他,皮肤先是涨红,又苍白下去,她感到羞愧,后悔,接着又因为他表露的痛苦而感到更多的痛苦。
她原本想说,她还有钱。可那些钱也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钱,难道要因为想坐干净的车而花掉别人的钱吗?
她刚刚已经为了帮助别人花去了很多,那部分必须用她自己的生活质量去弥补。
丽贝卡没有再因为脏臭的车厢说什么,可捂着口鼻的手也无法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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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了几个月。
丽贝卡突然收到来信。
一开始没人相信这件事,丽贝卡是异世界的公主,在这个世界只有张宗和张氏两个熟人。
她自己也既忐忑又期待,仿佛等着她的不是恶作剧,就是新世界的奇迹。
直到她洗干净手,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封信。
她第一眼是去看下面的落款。
不认识。
字体很漂亮,很成熟,一看就是经常书写的人。
她快速扫了一遍,看到后半段的时候,她的眼睛不确定地又从头开始看了一遍。
泪水慢慢浸上了她的眼睛。
——医院里的那个小孩死去了。
福利院院长去医院看她的时候,倾听了她的遗愿。
“我想和丽贝卡说再见。”
她听见了张宗的呼唤,知道丽贝卡的名字,但丽贝卡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仿佛知道丽贝卡想问什么,院长写道:她不想告诉您她的名字,她只是告别,不是打扰。不要想象和猜测她的一切,不要因此痛苦或不舍,她现在很好。
丽贝卡哭泣着抱住信纸。
怎么可能不去想象?
她是自己和这个世界第一个真实的连接。
由丽贝卡主动发起的连接。
或许这么说很大逆不道,此时此刻,这个女孩在她心里远比丈夫、母亲更重要。
丽贝卡给她取名丽奥拉。
并且违背丽奥拉的遗愿,强势地将她安排进自己的生活里。
她每天睁眼会和丽奥拉说早安,吃饭祷告念的是丽奥拉,睡觉之前也在和想象中的丽奥拉交谈。
因为丽奥拉,丽贝卡开始渴望主动救助那些可怜的,无依无靠的孩子们。
可是她想出去一趟很不容易,没有人允许她一个人去城里。
好在她时常需要去医院做检查和身体保养,隔一段时间就要由张宗陪同,去城里的大医院。
越大的城市,可怜的人就越多。
她所有的收入都拿去给小乞儿吃饭了,为此她几乎削减了自己的大部分开支。不再穿新衣服,不要吃肉,不要干净,接纳臭味,用残破的笔,甚至有时候不吃晚饭。
丽贝卡渐渐变得没那么美丽,但她的眼睛越来越亮了。
她感到自己正慢慢活过来。
仿佛之前的那次“重生”是假的,现在才是真的重生。
有一天,她试探着提出:“如果我一直无法孕育孩子的话,可不可以领养一个孤儿呢?”
母亲第一次厉声斥责了她:“你太孩子气了丽贝卡!外人怎么可以污染我们张家的血脉?
你现在的身份不是自己一个人了,你是张宗的妻子,是我的女儿,是我孙子的母亲,这些全都是大人的身份,你不是孩子了!你要学着像一个大人一样说话和做事。”
丽贝卡沉默了,沉默也是大人常做的事。
这种事她一个人说了不算,既然大家都不同意,那就算了。
丽贝卡埋头喝了一口汤,然后顺从地点头,意思是这件事就算了,揭过去了。
然而揭不揭她一个人说了也不算。
第二天凌晨,鸡还未叫,张宗就按吩咐到母亲房里,闭着门和窗,小声交谈。
“母亲,”张宗很显然知道张氏准备谈什么,面色郁郁,
“医院那边已经准备好手术了,费用金老板会出,等有了自己的孩子,她就不会想着那些孤儿了。”
丽贝卡——或者说他的陪伴仿生人,是公爵大人赐予他的奖赏。
那日金老板游湖落水,身旁的保镖为了邀功一齐扑过去,没想反倒让金老板沉得更远更快。
金老板年纪大了又身体弱,眼见很快便没了动静,也就刚好张宗路过,结实的一身腱子肉从后面那么一揽,就把金老板救了上来。
获救的金老板不仅没有看不起张宗的贫苦,反而大摆宴席谢恩,甚至提出必须满足他一个愿望,只要是自己这偌大家产可以做到的,他都应承。
“说罢,黄金还是美人,豪宅还是良田,你都可以向老金提。”
张宗赶紧摆手,连连拒绝。他张家就是乡间的农户,虽然穷困但也不贪财好色,金老板想给的那些,他实在无福消受。
若说有什么心愿,那大概是能遇见世间最美好的女子,娶她为妻,过一世温暖平凡的生活。
“最美好的妻子?”金老板抚掌大笑,“那还不容易,你若说想要那些普普通通的,又丑又恶的,我这反而还没有!”
于是第二天,一份大型快递送到了他家门口,世界上最美好的丽贝卡由他亲手签收。
并且附赠一张售后单,包括后期维修,试管培育,日常护理等开销都由金老板终身负责。
“我儿也实在是傻,便是不要那万贯家财,只求他给你一份城里的居所,以你的长相脾性,哪里还找不到踏实贤惠的妻子!何苦现在日日遭此磋磨。”
张氏几乎要垂泪了。
丽贝卡美丽灵动,心地也好,又有才学品性,原本确确实实是世上最好的女子,可,坏就坏在她心太好了。
今日要收养孤儿,明日要开学堂,后日又想开医馆。
这个家不是一个经得起这样冲撞的家。
“听娘一句劝,你驾驭不住她,还是放手吧。她不该进咱家的门,张家要的是安安稳稳过日子,穷也穷得踏实,她——她要的日子是在天上飞,当一个高高的月亮。”
张宗低下头去,那些挣扎痛楚全部隐藏在昏暗的晨色中。
良久,他抬起眼,颤抖着问:“那要如何处置呢?丽贝卡……好歹也算半个人。她都还不知道自己是机器人。”
太痛心了,太痛苦了,他现在要与家人合谋“处置”掉自己的妻子。
丽贝卡没有错,母亲也没有错,错在他那时鬼迷心窍,一心只要个最好的妻子,最完美的家。
接下来,就让他一辈子承受这种悔痛,作为惩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