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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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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琮是美的。
在应慎之的眼中。
这种美可能只有应慎之可以看见。
就像是应慎之的丑陋,只有沈琮能看见,并且喜欢。
……
周明生最近很少来了。
听说他父亲周兆安的情况不是很好,似乎随时都要撒手人寰,于是周明生几乎寸步不离,生怕眨眼间就看到一具尸体。
于是,很长一段时间。
房间里只有沈琮陪他。
应慎之的指甲有些长了,沈琮坐在病床一旁,一手捏着他的手指,一手用指甲刀仔仔细细地剪掉少年有些长的指甲。
沈琮看起来很专注,黑色的指甲刀在他手里有些不起眼,他轻轻转动指甲刀,沿着少年纤长的指甲盖轻轻而去。
随着咔嚓咔嚓的轻响,清脆回荡。
应慎之的手太美了,在阳光的照耀下,呈现透粉的白色。
阳光勾勒出他手背上的纹路,像是葱根般的玉石。
少年的指尖红晕,像是被掐红的。
应慎之的声音踩着咔嚓声响起:“哥哥,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沈琮并未说话,手下的动作有着片刻的停顿。
应慎之垂眸微笑,笑容如冬日里的春风,太不合时宜,却太过耀眼。
“你有想问的,对吗?”
沈琮并未抬头,视线依旧落在自己手掌中的指尖。
“你不想说,我就不会问。”
两人的声音像是两条全然不会相交的音轨,只能勉强搭上尾巴,却没办法交缠,下一秒就会抽离,却不带有一点沉醉的迷恋。
应该如此。
应该如此。
……
病房里的时间过得好快,转眼已经接近年关。
越接近年关,应慎之就越讨厌这孤寂的白色。
昨夜刚刚下过一场小雪,应慎之坐在洁白的病床上,朝着窗外看去。
这种不苟言笑的雪白渗透在街道上,落在那可怜的枯树枝上,落在那早已掉漆的破站牌上。
积雪被车流碾过,被挤压成一片血水。
寂静令他有些不安起来,他打开了病房内的电视机。
马铃薯头的主题曲瞬间响起。
应慎之的肩膀沉了沉,似乎有些安定下来。
电视里那个愚蠢的马铃薯头又在无忧无虑了,明明那么刺眼,却令他移不开眼。
叮咚。
床头柜上的手机随之震动了两下,就继续死了过去。
应慎之将他拿了起来,动作很迅速。
等到屏幕亮起,他的眸子却转而暗淡了下去。
不是沈琮。
是一条陌生的短信,开头的一句话也相当的没有礼貌。
[小畜生,你现在过得好吗?]
应慎之只是微微眯了眯眼睛,脑海中就给这短信配上了声音。
这个称呼太过熟悉,是他儿时无数次梦魇中的呢喃。
是按住他后脖颈的手。
是踩住他脊背的脚。
是抓着他头发的手。
是爬进他身体里的肉虫。
一滴泪浑浊地落下,落在那“小畜生”之上。
好可怜。
谁可怜?不知道是哪一个小知。
在应慎之的记忆里,闪过的画面有些太多了,喷张的血液,烂掉的尸体,怪物的嘶吼。
划破的低鸣。
到底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
梦境和记忆的交织就像是解不开的上吊绳,足以令他喘不过气来。
他的精神随之紧绷起来,他挣扎着。
眼前闪过自己离开小知身体的画面,自己浑身的鲜血那么刺眼,像是从小知体内爬出来的寄生体。
黏腻的,血肉分离的声音,像是小知不舍的哭泣,也像是我的。
应慎之瞪大了眼睛,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湿腻。
还好只是泪。
泪水琉璃一般,快速地闪过,他的眼前出现一道刺眼的光芒。
少年从山坡上滚落,爬到了大公路之上。
少年应该是想要求救的。
可他却被疾驰而来的汽车撞飞了出去。
这种痛苦,令他深刻地记住了关于车窗破损的碎玻璃,和永远不会熄灭的车灯,贯穿脊背的鸣笛声。
在治疗的过程中,究竟哪一段记忆是被外力植入的,哪一段是我自己的?
应慎之的面目有些狰狞起来。
尽管父母发现了他的口味和爱好发生了变化,也有人告诉他们,受过巨大创伤之后,会导致“小知”的性情大变。
然而在应慎之内心的深处,在不为人知的角落,还始终铭记着与“小知”交换的约定,他的内心向往着,“小知”口中所说的那种幸福,坦然接受。
于是,在“小知”死后,小知也得以走向所谓的幸福。
应慎之突然想起了“小知”的眼睛。
那双在临死前,依旧纯澈和明亮的,目送他逃走的眼睛。
应慎之反复回想,希望能够在自己的记忆当中。
在那双眼睛当中,找到“小知”怨恨他的证据,却反复不得善终。
他的泪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小知,我们天生一对。”
“小知,我们终将迎来黎明。”
彻底被泪水浸湿的文字,多年干涸的墨水被晕染开来,被封存的记忆随着墨水的生长而重新流动恢复。
唤醒了深处的记忆,以及封锁多时的宋知了。
宋知了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周围的阴湿瞬间包裹着他。
宋知了离开医院的道路相当顺利,他没回头。
相对应慎之来说,宋知了更加漠然。
洁白的病房之内,只有榻上解体碎裂的手环上染了一层鲜艳的红。
像是被少年从体内撕裂而出的产物,就那样一滩烂泥般地趴在床单上,没了生机。
手环被解体,警报声贯穿了大厦中的一家诊所。
……
李家小屯。
这片荒芜的土地,如今被一层白茫茫的雪覆盖。
宋知了重新踩在这片土地上,朝着远处的山头快步走去。
少年落下抬起的脚印之下,带走了最后一点雪白,地下那肮脏的泥泞曝露出来,在这条小道上留下痕迹。
没过多久,一道纤瘦的身影就冒着大雪进了山。
没有人能够发现他,他像是鬼魅一样,在雪中疾行而过。
他很快回到了那条熟悉的山路,他就已经走了无数遍的山路。
去往“黎明”疗养院的山路。
以往,“小知”会在上面等他。
他这次不是为了去往那所谓的“黎明”。
而是去找“小知”。
他遵循着记忆,想要找到“小知”的坟墓。
肩头的冰凉更加沉重了一些,这场雪下得越来越大了,像是“小知”的哭泣。
宋知了看着阴鸷的天空,他长吸了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小知”的泪水再次落在了他的脸颊上,冰凉刺骨。
直到发霉的味道涌入他的鼻腔。
他继续朝着前方走去,朝着远处的山壁上,自己记忆中“小知”的葬身之地。
他的脚步有些急促。
突然,他感觉到了熟悉的被注视的感觉。
像是儿时被窥探的感觉。
这么多年过去,这种熟悉的感觉依旧令宋知了感觉到锚固讼案。
宋知了脚下的动作不由地更快了。
他知道就那个怪物也距离他越来越近。
宋知了头也没回,不由自主地摸向自己口袋里的钢笔,手指利索地将钢笔笔帽褪了下来。
骤然,一股环绕而来的臭味席卷而来。
怪物朝他伸出了手掌。
宋知了瞬间抽出口袋里的钢笔,朝着袭击而来的怪物的手臂狠狠地刺了下去。
怪物发出一阵惊叫,似乎喉咙里吐出了什么东西,发出了野兽呕吐一般的声音。
他似乎流血了,血液也带着腐肉的味道。
宋知了对上那双眼睛,是那只豺狗。
他那双藏在杂乱长发之下的黑色瞳仁炯炯有神,他看向宋知了的目光中带着淡淡地惊恐和委屈。
他啊啊叫了两声,看起来并没有想要伤害他,却想要触碰他。
宋知了太过警惕,所以他很感受到了委屈。
宋知了手中的钢笔尖傻瓜还带着怪物的血,他攥紧钢笔,在大雪下雨怪物对视。
:“你是杀了‘小知’吗?你这只食人魔……”
:“你吃了他。”
豺狗只是看着他,微微摇了摇头,可是他的眼神却无法撒谎,带着心照不宣的默认。
豺狗朝着他缓缓走了过来,脸颊和耳朵似乎耷拉了下来。
宋知了太过抗拒他都靠近,这令豺狗发出了哀怨的叫声,太过难听。
:“你不许跟上来,不要靠近我!”
宋知了快步走着,是不是回头用手中的钢笔去警告豺狗。
豺狗不敢靠近,只得远远拉开距离。
不远处的,豺狗的喉咙里发出阵阵叫声,似乎在阻止宋知了远去的脚步,却始终无计可施的哀嚎。
宋知了继续朝着“小知”的葬身之地走去,他的精神逐渐紧绷起来,浑身都已经被冰凉的雪水打湿。
脚下是湿腻。
他耳边只剩下永远不会停歇的雪声。
他却想起了自己当年背着“小知”下山的情景。
一滴泪从他的脸颊划过,冷风吹动,下一秒就好似要冷的结霜。
翻过前面的山坡,就可以看见“小知”的葬身之地。,
这让宋知了凋零的内心有了些许“生”的希望。
他想要见见“小知”,哪怕只是他身下一滩腐烂的泥土。
宋知了的嘴角不由地带起笑意,朝着属于他的黎明走去。
就在这时,身后又有东西朝着他扑了过来。
动作要比豺狗迅速很多。
这让宋知了瞬间回过神来,他朝着那人的方向瞬间挥动手中的钢笔。
这一次却并没有因为被刺痛而拦下,那人反手攥住了他的手臂,作势抢夺他手中唯一的利器。
宋知了对上那人的视线,那是一双带着狡猾笑意的眼睛,没有杂乱的头发遮蔽。
是谢文云。
谢文云的眼神他太过熟悉了。
“小畜生,你竟然真的敢自己回来?”
他的声音带着不可思议地嘲弄。
宋知了瞪着他:“你这个杀人犯。”
谢文云怒目圆瞪,“不,杀了应慎之的人是你才对,杀人犯是你!”
宋知了嗤笑:“你发短信引诱我过来,就是为了用你这蹩脚的心理暗示吗?”
“你这招数我小时候就见识过了,如今对我已经不管用了。”
谢文云咬牙,他的眼睛像是要瞪出来一样,红血丝如同蛆虫,爬满他浑浊的眼球,牙床被他龇了出来,带着一层黄黑的污垢。
丑陋的谢文云。
卑劣的谢文云。
应该去死的——谢文云。
……
“我就知道你不是应慎之。”
“小畜生,你害我这么久以来都弄错了……”
“不过,现在也不迟,你还是落在我手里了。”
宋知了早就习惯了。
从小从养父开始,道包子铺李大哥,再到“黎明”疗养院的谢文云。
所有看起来带着诱惑的示好,早已经在暗处标注好了价格。
少年的眼神太过淡漠,这成功激怒了谢文云。
他气得大叫,“今日,我就要弥补我多年前犯下的错误。”
一把小刀被雪衬得发亮,从他的怀中抽了出来。
宋知了下意识地,朝着“小知”的方向跑去。
也许是因为这样,他脚下稳健,已经不是原来那个总是摔跤的小孩。
身后的谢文云穷追不舍,刀刃从他的身上划过,朝着他的脖颈处刺了过来。
宋知了挣扎着,被谢文云扑倒在了山坡上。
两人朝着山坡下滚落。
过程中,那道冰凉的刀刃不断朝着宋知了刺去,试图在混乱中要了他的命。
宋知了难免被刺伤,但好在并未刺到要命的地方。
他感觉到自己摔进了一处盆地之中。
他摔进了“小知”的葬身之地。
摔进了“小知”的怀中。
谢文云也回过神来,再次朝着他扑了过来。
可是他手中的小刀早已经在混乱中被甩飞了出去。
于是他只能将宋知了按倒在地,用双手去急切地掐住少年的脖颈,用这种方法去杀人。
少年的脸色瞬间涨红起来,他的眼眶通红,嘴巴因为压迫微张,脸上暴起了青筋,就连脖颈上都蔓延出了血色,透着窒息的黑紫色。
宋知了试图咬牙,却发现整个脑袋都开始发麻。
也许是因为少年的神情太过痛苦,谢文云突然低声发笑起来。
直到宋知了感觉到男人的手去扯他的裤子,巨大的羞辱包裹了他,以往羞耻的记忆瞬间爆发,他一边挣扎,一边朝着手边摸去。
他胡乱地用脚去踹谢文云的腰腹,那该死的、沉重无比的、像是一头猪一样的中年男人。
在这个时刻,豺狗从深处扑了出来。
他将发疯的院长从背后抱住。
这次发出大叫的不是豺狗,而是他控制住的谢文云,那刺耳的大叫像是怪物的吼叫。
几乎是同一瞬间,宋知了从身下的泥地之中抽出了一根树枝。
那树枝像是一根笔直的脊骨,从“小知”的胸口被抽了出来,下一秒就贯穿了怪物的胸口。
滚烫的血喷溅在宋知了的脸上。
有两滴甚至侵入了他的眼眶之中。
眼前是一片昏黄的红,带着毁灭性的,刺鼻的味道。
宋知了下意识地想要干呕起来,这是他闻过的最难闻的味道。
谢文云的血。
怪物的血。
应慎之对上了豺狗的眼睛,那双纯澈灼亮的黑色瞳孔。
谢文云的血已经将他的身体染红。
豺狗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他那浑浊的毛发上,沾满了臭气熏天的血。
宋知了嫌弃地看着他:“好臭。”
豺狗眼睛颤了颤。
他是不是笑了。
我不知道。
……
两人一起蹲在小溪边,有些距离。
他们将自己身上的血迹简单惊喜。
宋知了侧目去看豺狗,轻声问:“那天,你没有认错我对吗?”
豺狗只是眨了眨眼睛,他像是犯错的宠物狗,耷拉着脸蹲在一旁。
宋知了沉默片刻:“你为什么要救我,因为那些微不足道的破肉汤?”
豺狗抬起炯炯有神的眼睛。
宋知了说:“那肉汤太难喝太腥了,我不喜欢才会每天给你,不是善心大发。”
他不知道豺狗有没有听懂。
宋知了将自己脸上的血擦干净,他不由地抬头看向“小知”的葬身之地。
他落下泪来。
少年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哽咽:“小知,我现在算不算杀人犯?”
雪水砸在葬身之地,那被抽出脊骨的脊背在雪水的击落下坍塌。
一滩烂泥一般地从坑洞中坠落,变成了一个肉眼所见的深坑。
远远看去,似乎可以看见那坑洞之中无数的虫卵。
绚烂的翅膀从中绽放,挣扎着撕破那层黏腻恶心的薄膜,从中展翅,一股脑地朝着天边刺眼的晨光而去。
一片乌泱泱的,如同蝗虫过境般的蝴蝶。
朝着天边,飞向黎明。
远处似乎警笛声响起。
雪停了。
山林中的鸟儿几乎同时展翅高飞,黑压压的,像是无数细小的黑洞,去遮蔽太阳的光芒,却只落得个殒身的下场。
宋知了和豺狗靠坐在一棵树下,一黑一白。
:“你现在跑还来得及。”
:“你恨不恨我?”
:“我杀了你的亲人。”
他与豺狗对视。
不由地嗤笑一声,泪水随着他的笑声落下,变成一场痛彻心扉的呜咽。
在红蓝光芒的交织闪烁下。
宋知了站起身来,他远远眺望,与沈琮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少年的嘴角扯出一抹笑容,无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是小知。
对不起,我是小知。
警笛长鸣,像是少年内心深处难以掩饰的悲鸣,在这一刻,结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