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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黄木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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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银山总恨自己太心软,莫望皱一皱眉,他就很心疼。他包住莫望的手放在唇边呵气。山上太冷了,他手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冻得发紫。
“怎么伤的?”
莫望抽回手,伤口偶然擦过秋银山的脸,留下一道红痕,抹去了依旧晕出一片粉腻腻的影。
“你是被长老们赶出来的?”
秋银山怔住:“..是。”
“什么时候?”
秋银山眼里已闪烁泪花,他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头一次莫望关心他。他道:“秋虞死了就...”
“哦。”莫望点头,思索一会后又抬头,“那你可记得秋虞的寝宫现在谁住着?”
秋虞。秋虞。怎么还是秋虞。
秋银山转过脸:“不知道。我不熟。”
“哦?是你不熟识的人...嗯,是风无涯么,你兄长当年的副手..”
“不是!”
“...”
“什么风无涯莫云先,走了,都走了!秋极现在也不叫秋极了,早不知被别人瓜分成什么样了!我离开的时候,那群长老就嚷嚷着要分宝贝,分宫殿...院前的紫藤花也被连根拔去,毁得不成样子...”他用一种控诉的神情,“莫望,这不都是你一手促成的么,你怎么可以什么都不知道?”
莫望呆了一瞬,碰到他心痛的眼睛,无意识地用指甲碾过手指上的伤口。
“...呃..”
他都不知道自己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呓语,直到秋银山蓦地抓住他的手。
他希望从他嘴里听到什么呢。
他需要他说一句什么呢。
他的眼睛呆呆地将他望着。
如果杀死一个人的唯一的亲人,除了抱歉还能说什么呢,除了以命相偿还能做什么呢。
他之所以遇见秋虞,遇见秋银山,不也正是为了追求一句后悔,一句愧疚,和一条命么。他不知道为什么在被施加灭门之仇时又把这份痛苦施加给了别人。他成了凶手。如果他要报仇,他一定是要杀死自己。
莫望闭上眼,天光透过薄薄的皮肤撞进眼睛里,一片灿烂的糜华。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睁开眼,周围雪白的景色此刻罩住一层青蓝,带点淡淡的灰。
就这样吧。
“何必。”
他直视秋银山的眼睛。
“你不是早就知道,我卑鄙、无情、虚伪,你何必说这样的话回忆从前刺痛自己,对我来却是徒劳。”
山上的角声吹起,突兀地将上翘的尾音拉得很长,手指的伤口被声调的尖喙刺得生疼。
锐利的剑锋破空而来。
在这被拉长成千万年的一瞬间里,莫望看见秋银山倏然变大的瞳孔,像投进湖心的一枚石子。这枚石子掀起的层层涟漪化为鹤间突如其来的雪。
再等一段时间吧。莫望想,再等一段时间吧。他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秋银山都不会相信,而他还要继续着手调查弟子之死。他绝不能让任何一件事拖慢了步调,那么就这样吧。让他们保持相看生厌的地步,至少等他去过秋极后,再做其他的打算。
而雪花落在他额上,被温热的皮肤融成一滴水。他不知道,他悲伤的眼睛也揉成水,水里的小鱼拖着尾巴从眼角滑过脸庞。
整个鹤间的雪都落下。
——“莫望!”
他看见整个鹤间的雪朝他落下来。
剑锋没入胸膛。
角声戛然而止。
悬空的世界里,整个鹤间的雪都变成鲜红色。红色变成仰淌纯白间的山茶瓣,浸出的汁液滴答滴答流向山下。
——叮
清脆剔透的一声,撞出瑰色的花魂。群青的琉璃盏盈盈游过醉香花露。
——呤
又是一声。水珠跳出杯盏,莹润圆面照出天青的脸,一瞬又落下。半晌,酒面无起无伏。法翠的宝石穹顶映在水波里。一切躲在酒水里,都变成蕈紫色。连带天青看向演武台的眼睛,也比寻常更多一份情绪。
台上身着白袍的两道身影打得不可开交,仿佛被风吹乱的缎带,蓦地风停,缠绕的缎带恹恹垂下。
“叶连舟——胜。”
随着一声落槌,胜者意气风发地跳下台,腰间铃铛走动间叮呤当啷响个不停,倒能弹得直到胸前。
叶连舟含着笑,迈着大步直走向天青面前。他早打听过了,鹤间大小事务一应由游隼处理,但只教习一事归天青管。而外界传言,天青此人修得无情道,喜怒不形于色,常穿白衣而腰带花枝。他一眼就认出来了,只等赢了这场过去找他主持公道。
方才等着上场的时间已叫他想清楚了,鹤间此次擢选高手如云,他再怎么也只能撑到第一天。况且这场胜利也并不光彩。但那又如何呢。与其落败而让人毫无兴致,不如强胜却打造一段悲惨过往。
他站定,深深地作揖。
“诸位,”他推开仆侍端上来的令牌,这是他抽到的下一个对手,“请听我接下来的话,这也许事关每个人的性命。”
各人停下手上的事,他们多半在查看仆侍的令牌,此刻都望向叶连舟的方向。发现并不是眼熟的世家公子,颇觉无趣地转过脸。叶连舟的声音又适时响起。
“真人,”他鞠躬,“今晨山下茶肆突现青刀黑蛇,死伤无数,血流成河。我本与友人同饮茶,不料莫云先杀来,我友人最终不敌身亡,我亦身受重伤。
“真人,我与友人皆不是手无寸铁之人,却依旧被玩弄股掌之中。而罪魁祸首莫云先如今仍在人间逍遥法外,不敢想他所到之处又有多少惨死冤魂。
“私以为杀死莫云先是迫在眉睫,维护苍生太平又何不为天下修行者之志?
“我亦深知其道艰辛,故而借此机会望可动员诸位合力诛之。虽吾力微小,但合众人之力必是倾山倒海。
“最终,一切还凭真人处之。”
末了他拱手,弯曲的手指弧度全指向天青。
“你叫什么名字?”
“江南叶家,叶连舟。”自豪的神气。
“诸位”这才抬起头来,他们真正觉得有趣了。只是不说话,都保持着肃静。穹顶下像盖着一屋棺材。
天青越过叶连舟,眼神凝在虚空的一点。他不说话,身旁仆侍自上前一左一右拉住叶连舟。铁般的手掌牢牢桎梏住,叶连舟动作不得,被反手制住。他哪受过此等屈辱,先前未红的眼眶此刻却气红了。
“真人,真人,你这是做什么!”
天青开口,说的却是不相干的话:“擢选作假,驱逐出山。”他挥一挥衣袖,不再看这边。
叶连舟立刻如遭雷劈,周围的眼神落在他身上像火灼般,他气急蓄出的眼泪因为自尊掉下来,他不顾一切地挣扎,大喊:“等一下,等一下啊!我,我不是有意的,不,我是为了向您道出实情才出此下策的啊——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对我,莫云先呢,我们不是要商讨如何处置莫云先么?我为了逃出来——”
“唉...”
不知是谁的叹息,落在叶连舟耳朵里格外的清晰。明明他屈辱到头都坠痛了,这声叹息却穿过脑中湿重的千斤棉准确被他捕捉到。
他蓦地停住,喉头痛苦地痉挛。
“我——我,我为了逃出来...”
“可怜呐,都死了,叶家也是造孽...”
叶家,造孽?
叶连舟沉重的思绪咯吱咯吱作罢,他突然听不懂那人在说什么。
“可不是,灭门呐,残忍。不过,他还是一样厉害啊。”
什么...
在说什么啊...
他真的一句话也不明白。
他突然失却了所有力气,任由两位仆侍将他拖着走。他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了,感觉不到手臂被掣肘的痛苦了,他苦涩的唇一遍遍咀嚼那句话。咀嚼得多了,他几乎分不清那是梦,还是幻觉了。
他心灰意冷的眼睛转进灰暗里。
被扔在地上,叶连舟依旧死了般直挺挺跪着。
他灰色的眼珠慢慢转过来,望着天青,然后掉下一滴泪来。簌簌落在铃铛上。
他什么也不想,只是无焦点地望过去。
天青也望着他。
天青想他见过这样的眼睛,很久之前,在一场大火里。
那双眼睛先前是一从曝日阳光下的黄木香,烧灰了,眼睫便沾染燥热的焦土。
他透过叶连舟的眼睛在望向过去的那双眼睛。在一片寂静里,他似乎又听见自己的喘息。震耳欲聋。
浮糜的宫殿渐渐退却,他周身又升起一股挥之不去的焦味。十三年前的梦魇如今仍纠缠着他。
——“叫什么呀,小娃娃。”
身后响起的声音尽量放轻,他却怕得发抖。
他听见身后苍老的声音,看见那双眼睛就害怕。他觉得它会突然变大,丝状的网将他抓起来去。
可是他为什么要害怕呢。
他明知道身后的人是仙人,穿着他从未奢求的绫罗缎子,坐着他从不曾见过的鸟兽过来站在他面前,说要收他为徒。天知道这一切对他来说就像梦般,他要飘起来了。
他有一瞬间的欣喜,顷刻见到那双眼睛他又被打进尘土。
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害怕。
他觉得那双眼里带着恨,可是他告诉自己,那双眼同样已经死了,你没看见他一眨不眨,连眼泪都没有了么,何必再救他。况且是他偏偏要冲进去,救他一次不够,连命都要搭上救他第二次么。
他该救么。
娘不是教他要善良。
可苦痛的生活又教会他什么了。
他转身。不再看那双眼睛。难道救了他,让他和自己一样,去修仙么。你不知道他向来是佼佼者,必定会抢尽了风头,难道独自己一人风头无两的滋味不好么。
他要说什么。张开干涩的唇,吸进一口混着灰烬的空气。
仙风道骨的老人屈下身,抚摸他的头发,他从未如此眷恋过柔软的掌心。
“只剩你一个了么?”
他仰头,越过老人的肩膀看见天上的月亮,黄黄的,分明是眼睛。黄色的眼睛,高高悬挂在天上。他看见这一切了么,他的眼睛到哪里都在注视他。
他不敢动作。
他在心里呐喊,为什么不再找找呢。他就躺在那群草下面呀。他在面上不显,还是不要再多停留了。他已经死了,不值得人再去救他。
老人关切地拍拍他的肩膀:“好了好了,不要难过了,随我上山好么?”
他垂下眼皮。
哦。原来不是他的错。仙人都没看见他,是仙人的错。他知晓自己有多卑劣,他不愿承认自己有多卑劣,所以只好委屈这个卑劣的根源,在这场大火里消失了。
“叫什么名字呀?”
老人又问起。
他从袖底拿出玉佩。他不识字的,也没有名字。
“天青。”老人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好似如今才认识他,“天青?你是云家的天青?”
他不动作。
他知道自己不是,所以只有将错认的名头按在别人身上,他才有一点安心。
“天青啊——你知道我找了你好久...”老人抱住他,又放开,又心肝宝贝似的抱住,“天青,我是伯伯呀。你小时候常和伯伯写字的呀。你太小了,你都忘记了。伯伯这就带你上山....天青啊,你怎么吃了这么多苦啊——”
他被这抑扬顿挫的喊叫勾得掉出眼泪,不知是为了什么的眼泪。
可掉下的眼泪又为他博取些同情,失去挚友的痛苦比不上一步登天的惊喜。他过了几天悲伤的日子,也许更多是后怕,但索性度过那段时间,他便都快活了。
他一日日醉心术法,敛去了从前的悲伤与烦忧,他一日比一日快活了。
在某一个夜晚,也许是夏季,鹤间的雪常让人不辨时日。他睁开眼睛,他折起的膝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他轻轻掸去。
他刚刚悟透了境界,心也越发平静,虽想来仍留余悸,但除此之外没什么能动摇他了。
仙鹤唳于长空。他长舒一口气抬头。
圆月高悬。他仍习惯抬头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