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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诅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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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玦回头,目光穿过阴暗的壁画长廊,射入宫殿之内。
上千只鬼魂被吊在空中。
远望去,犹如死尸悬挂的丛林。
白蜡宫殿并不似寻常宫殿辉煌,也没有任何金银摆件,珠宝珍奇。只在四壁挖出一个个狭小的洞窟,里面摆满了正在燃烧的白蜡烛。
一片死寂之色,仿佛寂静的墓穴。
殿内,穹窿挑高。
烛姑端坐在最高最大的洞窟里,离地足有百尺。
她头戴烛火冠,冠上火苗簇簇,素白的脂膏自头顶融化以后,沿她身体的线条流入脚下,凝成了长长的一袭纯白华袍,她裙摆很长,从百尺高的洞窟内垂落在地,边角凌乱,有种流动的美。
她居高俯视。
整座宫殿匍匐在她的脚底。
整座宫殿与她为一体。
烛姑操控蜡油裹住鬼魂们的身体。
空中的吊鬼尖叫着凝固成了一根根白色的人形蜡烛。
风一吹过,蜡烛在空中晃荡,侍女上前将它们摘下,拖出去扎在荆棘的利刺上。
烛姑犹如已死的骷髅,死白的脸上没有半分表情。
藕生的魂魄不知何时被抽出了珍珠,正吊在半空。
蜡油朝他扑过去,他拼命蹬踹:“你这疯女人,我跟你无冤无仇,你做什么要害我?”
宁玦走进殿内。
藕生看见宁玦,挣扎着大喊:“宁玦,别过来!这女人就是个疯子,她会杀了你的!她已经……她已经杀了数不清的鬼了,你快跑,快跑啊——!”
地砖滑腻,沾满凝固的蜡渍。
宁玦的靴底踩在上面,稳稳站住。
他仰头,凝视烛姑的双目:“阁下,请您放了那个孩子,渡魂蜡我不要了。”
烛姑抬动眼皮:“这少年身上有强烈的执念,有执念的鬼魂就要被投入不医河里灼烧。”
藕生虚弱道:“你走啊,我不会怪你的……”
蜡油缚了藕生的腿,他啜泣道:“反正我都死了,不差再死一回……你千万不要傻乎乎给我陪葬啊,就……就偶尔记得去我娘坟上烧个纸,也顺便给我烧几张,别让我在下面过得太穷,快走……”
烛姑双眸无神:“闯谷者死,此乃我谷的规矩。”
宁玦拔剑,白骨为柄,寒玉为刃。
是那夜圣迦山风雪里,贺极送他的剑。
他手握仙剑,一字一句道:“若那孩子伤了一分,我便掀了你谷。此乃我的规矩,请阁下试之。”
藕生正流淌的泪一下就止住了,浑身充满了干劲——奶奶的,他好拽!!!
宫殿温度骤升。
穹顶滴蜡,滚沸如杀人的白雨,密密麻麻从天而降。
——烛姑生气了。
万道剑影化作漫天飞花,自宁玦手中而出,迎面斩上滴落的蜡雨。
剑气霜寒,竟在半空中,生生将滚烫的蜡雨凝固住了。
嵇采上前掐断绳子,抱住了自半空坠落的藕生。
人被抢走了。
烛姑脸色难看,她操纵蜡油朝嵇采袭来。
嵇采剑不在手,又抱着藕生,无法还手,只能四处躲避,伺机朝外逃去。
藕生撕心裂肺地吼:“等等宁玦啊!他还在后头!”
嵇采道:“那家伙就算只剩一根仙骨也能横着走,你还是担心下自己吧。”
正如宁玦所说,整条不医河都是烛姑的一部分。
在河底她可操控一切,蜡油于空中幻化出各种形状,一会儿是刀剑,一会儿是猛兽,一会儿是绳索,一会儿又是囚笼——无一例外,都滚烫到能将人活活融了。
她打得嵇采十分狼狈,衣裳都烧穿了。
一座巨大的白蜡囚笼劈头盖下来。
嵇采眼下正被打到墙角,无处可躲,一不留神被囚笼罩住了。
白蜡凝成手的形状,扯过藕生的腿。
蜡油涌上藕生的身体,顷刻后,将他封在了里面。
随后,蜡河从地底喷出,涌动的波浪迅速把藕生运走,拱入结界之上的不医河里。
宁玦一剑之后回身,嵇采也很快破笼而出。
两人仰头望着头顶的结界。
长河里荆棘丛生,每根刺上都插着一根人形的蜡烛。
被封在蜡烛中的鬼魂看不清面孔,根本分不出哪一个是藕生。
宁玦沉默了。
嵇采窥他神情,惊觉不妙,回头道:“烛姑,快将那孩子放了!”
烛姑微笑:“不医河里上万支鬼烛,想救他,不如你们一个个去找吧。”
宁玦没有吭声。
寂静的宫殿里似有黏稠的空气涌动。
嵇采下意识后退。
旋即,宁玦挥出了第二剑,剑气如流虹,从剑刃倾泻。
他衣袍轻荡,剑气直指穹窿。
宫殿里刹那间地动山摇。剑影所到之处,墙壁破开了一个又一个小洞。拱顶的天光泄入,死沉的殿内顿时通明,可光影只照射了一瞬。瞬息后,白蜡垒砌的宫殿轰然倒塌。
蜡屑四散飘扬,如纷纷白雪。
——他竟一剑将宫殿斩裂了。
嵇采知晓他的脾气,提前躲开才没有被蜡块砸到。
殿内的白袍侍女们来不及逃走,被蜡块压住手脚,纷纷现出原形——是荆棘做的木偶人。
贺极在对面轻笑。
嵇采狼狈地拂去头上蜡屑:“见鬼,你这时候笑什么?”
贺极道:“我就要笑,你管我?”
又解释道:“太久没见过他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样子了,一定很拽,也一定很美。”
嵇采:“……”
他屠你乌渚三十万妖众时的样子更美,怎么不说?
一个能被那么冷的笑话逗笑。
一个连人发疯乱杀都觉得美。
这两人真是……天造地设,一个赛一个的有病。
白蜡宫殿坍塌。
烛姑所在的洞窟依然矗立在断壁残垣里。
她的长裙掀开一角,露出了底下生满利刺的荆棘。
嵇采瞳孔猛地缩紧:“那是……?”
宁玦淡声道:“壁画上说,烛姑坠地之处生出荆棘,她的怨气早与荆棘融为一体了。”
她才是谷内最大的荆棘。
渡魂蜡就藏在她的脚底。
烛姑瞳孔灰白,蕴着淡淡的死色。她上半身为人,下半身已化作百尺的荆棘,犹如人身蛇尾的大地之母,高耸巍然,不可直视。
她摇摆着荆棘之尾,俯冲下来,利刺张开,漫天刺雨倾洒而下,射向宁玦。
她道:“去死——”
宁玦没有与她对招,反手挥出了第三剑。
这一剑,朝头顶的结界斩去。
结界一破,不医河的蜡油必定汹涌流入,摧毁结界下的一切。
嵇采:“等等,你说过在别人家里要讲礼貌……”
“……至少先让我躲起来啊!”
结界被拦腰劈开一条裂缝,滚烫的蜡油如天罚的洪水般呼啸而来。
那一瞬,很难不让人头皮发麻。
根本无处可躲。
好在无需躲。
宁玦剑尖寒芒闪烁,挑起不医河滚烫的蜡油,掀起了百丈的波涛。
蜡河竟被他所操控了,反朝着烛姑涌去。
宁玦:“去找藕生。”
嵇采转身离去。
烛姑旋眉,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我的蜡……”
“无法控制了,对吗?”少年清冽的声音响在耳后。
烛姑回头。
宁玦闪现她的背后,无声无息,犹如鬼魅。
不听话的蜡油缠绕了她荆棘的根部,且还在朝上蔓爬,妄图将她牢牢裹住。
烛姑骇然:“你……你究竟是谁?”
宁玦冷淡:“你无需知道。”
不医河坠落,河底的荆棘露了出来。
嵇采弄断了那些荆棘的根部,蜡烛里的鬼魂们挣脱了束缚,纷纷逃离。
一时间,三千疾谷里处处都是浮动的鬼影。
嵇采将藕生从荆棘上抱了下来。
短短刹那,他的魂魄就被烧得虚幻了一层,奄奄一息道:“……他总这样吗?”
嵇采道:“嗯,他向来很强。”
藕生问:“我是说,他总这样发疯吗?”
嵇采思索须臾:“极少。他甚至很少用剑,上次像这样生气还是百年前,那日他差点把圣迦山给劈了,之后……算了,都过去了。”
藕生震惊:“……他,他连圣迦山都敢劈?”
与他一比,贺极劈云雾海似乎也不是多么疯狂的事了。
怪不得当初仙芽村里,福婶提到圣迦山时,宁玦想也不想就拒绝。
原来还有这段过往。
藕生好奇:“他为何那样?快偷偷说与我听。”
“为了一个人……”嵇采静默少顷,冷酷道,“我跟你一个小屁孩说什么?”
他抱着藕生走回去。
烛姑已被蜡油困在了原地,变成一根通天的白烛,只留上半身能动。
宁玦抬头望着她:“有执念的鬼魂要被投入不医河里灼烧,此乃你谷的规矩。”
打着清除执念的名义烧死无辜的鬼魂,可分明烛姑才是三千疾谷内,执念最强烈的人。
他道:“不过,我可以将你送入死生塔。”
死生塔。
圣迦山关押恶鬼恶妖的所在。
凡进入的邪祟,终此一生不得离塔。
烛姑举目四望。
蜡殿倒塌,河流倾泻,一切尽毁。
她盘旋了千年的幽谷竟在那人两剑之下化为齑粉,真是可笑。
没什么再值得留恋的了。
她苍白地笑:“不必了,此处就是我的墓穴。”
身体无法动弹,烛姑却很沉静。
她嘴里哼起了古老的歌谣:
“弯弯的月儿挂在天,夫君与我厮缠绵,解衣衫,卸钗环,昔日竹马不足夸,今夜缱绻思无涯……”
“圆圆的日头挂在天,征夫泪,泪难干,昔日缱绻已成烟,今朝枯骨河岸边……”
她抬起苍白的手指,竭力分离出一丝蜡油,捏了两个小蜡人。
白蜡小人少时一起长大。
游春圃,赏花灯,寄情思,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下婚帖,乘花轿,拜天地,洞房花烛夜,比翼连理枝。
新婚第二日,郎君被征徭役,多年未归。
新嫁娘翻过千山,带着一对火红的龙凤花烛到谷中寻夫。
她风尘仆仆,却被告知夫君已死,拿到手中的只有几块轻轻的白骨。
于是,她痛苦地在山巅点燃花烛,跳山殉情。
龙凤花烛烧成了丧葬的白烛,她坠落之处生出荆棘。
千百年来,女鬼执意守在谷中,妄图收集渡魂蜡复活已死的夫君。
可是……
宁玦道:“你很清楚,渡魂蜡救不了他。”
“生离死别总将凡人戏耍。”烛姑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温柔,“他的离去留下了天地万物都无法弥补的裂痕。只要能再见他一面,哪怕可能微乎其微,我都愿抵上生生世世。莫说烧死鬼魂,就算颠覆此世间,我也绝不后悔。”
宁玦:“那不过是你的执念。”
烛姑嘲弄道:“你没有如我般爱过一个人,你不会懂。”
她死死盯着宁玦:“可我在你的灵魂里,嗅到了别人留下的执念。”
“你毁了三千疾谷,毁了我见到他的一丝丝可能……既如此,我诅咒你——”
宁玦充耳不闻。
他从嵇采手中接过藕生,转身离去。
烛姑化作的白烛在滚烫的蜡油中燃烧,她嘶吼道:“——少年人,我咒你,你此生会陷入他人烈火般的执念中。有人为你而死,有人为你疯魔。你会卷入这世间最极致的爱恨里,剪不断,绕不开,挣不脱。”
她疯话连连。
宁玦头也不回,平静道:“我不会。”
附耳对面,贺极沉默地听着。
白色的蜡河滚荡,三千疾谷燃起死寂的大火。
“你会!”烛姑眸子里现出了疯狂的色彩,“你会肝肠寸断,你会痛不欲生!到那一刻,你才会明白,爱一个人的执念比山川绵长,比天地亘久。可到那时,你已失去了所有。”
宁玦轻挑眉梢:“阁下,我从不畏惧失去所有。”
烛姑低低笑:“且等着吧,你早已身陷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