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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怎么是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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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十余日便是九月初九重阳节,是母亲齐国夫人的六十大寿,姐姐杨皇后要在熏风殿为母亲办寿宴,杨骎为了尽自己那份孝心,便自告奋勇说宴席的螃蟹和殿中装点的菊花全部由自己包办。
本来想着八月忙完太学的入学试,再接着忙母亲的寿宴,事情便能错开,不至于堆在一块手忙脚乱。那谁承想太学出了舞弊,于是延后一月重考,日期正好定在重阳节的次日,九月初十。
这可真是蜡烛两头燃,过完中秋,杨骎就忙得脚不沾地起来,好不容易太学那边重试的事情安顿得差不多,再不能出上回笔墨上有纰漏的问题了,这才腾出手来,把南边走运河运来的螃蟹装一篓回府先验验货,再研究几道新菜式给母亲祝寿添喜。
除了背后一篓螃蟹,杨骎左手拎着两坛同样从南边越州运来的花雕黄酒,佐蟹最是驱寒;临到家才想起来灶房里的醋只剩个瓶底了,于是又扭头去铺子里买醋,买的时候又想试试陈醋、米醋、黑醋佐蟹有些什么不同,于是跟店家各买了一瓶,买好后就这么身后一个背篓,左手两坛黄酒,右手三瓶醋,叮铃咣当地慢悠悠往家走。
冷不丁地被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妇女给抓住了袖子,问他是不是杨骎、杨子腾大人。
杨骎也没多想,不设防备地说:“是我啊。”
话音刚落,呼啦一下围上来七八个打扮类似的半老徐娘,叽叽喳喳抓住了杨骎不让走,杨骎正纳闷这长安城什么时候拦路抢劫变成了这种花花绿绿的套路,却没想到这些大姐大嫂大娘居然都是媒婆,缠着要给杨骎做媒,手中挥舞着委托她们牵线的娘子的小像伸到杨骎的眼前,杨骎真是给吓得不轻。回想饶是自己十七八岁风华正茂的年纪,议亲时候都没有这样的盛景,事出反常必有妖,逼得他不得不使出了沾衣十八跌的身法甩开这一票媒婆,将那蟹篓子黄酒坛子醋瓶子牢牢捂在怀里一路飞奔回府。
一步迈进家里,杨骎忙忙吩咐管家河叔:“关门关门,快关门!!!”
河叔是杨骎乳娘吴氏的丈夫,也是从小看着杨骎长大的,见家中公子像是被狗撵了似的,也不问缘由,立刻关上府中的木门,插上门栓,杨骎方才靠着门想松一口气,没想到才松了半口,拍门声就噼里啪啦地响起来——
“杨公子!我是替礼部王大人家的三娘子提亲来的!”
“杨大人!威远侯家的表妹是长安城远近闻名才女,欲与大人结百年好合!”
“国舅爷,中州刺史的小姨子今年正是二八年华,八字最是旺夫,与您是再合适不过了!”
杨骎的奶兄弟杨长寿走来接过了杨骎抱在怀里的东西,莫名其妙地问了句:“公子,自从咱们搬回长安后向来门庭冷落的,您什么时候成了这些长安勋贵世家眼里择婿的香饽饽了?”
杨骎“啧”了一声,既想反驳,又不知该咋反驳。
长寿郎小时候跟在自己屁股后头“二哥二哥”地叫,被人欺负了都是杨骎出头帮他打架。他比杨骎小五岁,今年二十有六,已经是儿女双全的大人了,每次看到他一家六口其乐融融的样子,杨骎心里多少有点酸溜溜的。
凭什么自己是鳏寡孤独呢!
“长寿郎,有我的信没有?”
“都给您放书房案上了!”
杨骎也顾不得外面媒婆们把门敲得如打雷,脚步轻快地往书房走,长安入秋后干燥,自己腿疼减轻了许多,好的时候手杖都可以不用拄,但是阴天雨雪时还是不行,想来入冬也是难熬。
书案上收到的信厚厚一叠几十封,杨骎也不急着拆,先从信封一封一封看过来,没有自己想看的那一封。
他不甘心,又看了一遍。
没有姚无咎的回信,也没有她的笔迹的回信。
杨骎把那堆信扔回书案上,懊丧地瘫在窗边的躺椅上,闷闷不乐。
委托苏婵写信邀请她到自己府上来继续做西席先生已经十天了,别说就在长安城内,哪怕是在东都,也该有回信了。
她是没看到?还是不想回?或者信送半道上丢了?!
杨骎不得而知。
只是每天盼着收到回信,然后每天失落。
长寿郎走进来,见杨骎这副样子,就知道一准儿没有好消息,他把杨骎扔回书案上的信都分门别类整理好,然后说:“公子,这些信也都是各个府上邀请您去赏花、听戏、赴宴的请帖,恐怕,多半也是要给您保媒拉纤的。”
杨骎不耐烦:“不去不去一个都不去!这些人还不是看我管了太学这一摊子事,想借着联姻之名攀关系来图点什么好处的,呵,现在倒不嫌我是和离过三回的‘弃夫’,也不嫌我克妻的名声,连我不能人道的传闻都不攻自破了!哎呀,权力可真是个好东西啊,都能化腐朽为神奇了!”
长寿郎见杨骎的话语里讽刺中带着几分挖苦,挖苦中还有些许自嘲,自嘲中又透出一些赌气,明智地选择闭嘴了。
“哎,公子,这有一封,是慎勤伯家的。”
“什么伯家我也不去。”
“他们家大姑娘不是皇后娘娘给您牵过线?但是约好了见面那天人没去,后来皇后娘娘打听说是他们家大姑娘生病了才没能赴约那个?”
杨骎没好气地说了句:“哼!怎么,长安城的贵女们现在对我的恶意已经到了只要一提我的名字,就会被远程克病的程度了吗?”
“我哪是那个意思,”长寿郎把信放下,“我听说梁家那个大姑娘确实身体不好,好像宫里的太医也请去府里看了,前几天还请了长安最有名的女医张娘子去看,恐怕不是借口,是真的病了。”
慎勤伯、梁家、大娘子、爽约……把这几个词连在一块,杨骎陡然想起来什么,倏地从躺椅上坐直身子,一把把那封梁家的信从长寿郎手里抽出来,拆开看。
梁家大姑娘瑶娘邀自己见面,以为上次爽约赔礼道歉的名义。
当初为了见梁家这个瑶娘,杨骎见到了另外一个姚娘;
如今杨骎一直在等那个姚娘回信,可等来的却是这个瑶娘的信。
阴差阳错的,搅得杨骎心绪烦闷。
杨骎突然起了小孩的淘气,心想上次你放我一回鸽子,这次我也鸽你一回才算扯平。
想了想又似不妥,人家已经说要道歉了,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总得给人改正的机会不是?再说,真要不去,姐姐那边也不好交代。
于是提笔唰唰回信,约这位瑶娘,还是在聚香楼一见。
回信一气呵成写好,晾干墨迹,杨骎满意地封入信封交给长寿郎,嘱咐道:“替我在聚香楼定个雅间!”
“好嘞,”长寿郎笑眯眯地把信收在袖中,“我今天就寄出去。”
杨骎突然想起另一桩事:“对了,咱们办刻坊的事怎么样了?”
长寿郎挺起胸膛,自信满满地答:“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只等公子一声令下就可付梓刊印。”
杨骎满意地笑了,那双深邃的桃花眼眯起来弯弯的,像只狡猾的老狐狸。
自从太学重试的消息官榜发布后,那些长安城不成器的私家子弟各展拳脚,重金求购考题,须知考题都是许多策题人一块出的,选哪一题是陛下决策,除了陛下本人,谁都不知道。但也正因为策题人人数众多,所以并不能保证所有人都是铁板一块,尽管杨骎使了大力气搞试题保密的工作,坊间还是有流传出“真题泄露”、“押题秘籍”这种东西。杨骎回长安后着手办私家刻坊,也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将这些所谓的“泄题”拿到手确认后发现都是骗学子钱的噱头罢了,好在不成什么气候,虽然苦于抓不到背后始作俑者的证据,但是考试本身可保顺利无虞。
背后的人既想搅乱这场杨骎致力于维持公平公正的考试,也想阻断杨骎在朝局上启航的道路。
但有另一桩事令杨骎头痛——自从长安月旦重启之后,因为听羽楼的座位有限,一票难求的情况常有,便有人在高价倒卖月旦评上自己和诸位嘉宾言论的笔记,价格令人咂舌,且质量粗劣,错字漏字不胜枚举,甚至词不达意、歪曲事实的词句比比皆是,实在不堪入目。这并非杨骎办长安月旦的初衷,但是问题就是这么自然而然地冒出来。
所以杨骎打算来个釜底抽薪。
简单来说,就是走对手的路,叫对手无路可走。
杨骎回长安后一直在筹备办私家刻坊的事,眼下准备得七七八八,只要长安月旦出了官方的札记摘要,而且价格便宜普惠的话,这些粗制滥造的笔记也就没有存在的价值和流通的必要了。
正好九月初一是太学重试前最后一次长安月旦,杨骎决定亲自出马好好整治一下这些贩卖月旦笔记的斯文败类,于是让长寿郎放出消息,说有人高价求购九月初一这一场的月旦笔记,打算让卖笔记的各家竞价,自己好一网打尽。
只要有血,就有闻腥而来的蚊蝇。
杨骎忍不住为自己拊掌三下!
青杳比约定时间早一刻钟到了杨国舅回信当中所写的聚香楼的雅间。
春天的时候来过一回,相亲的时候闹了乌龙,白吃了人家一顿清炖鹿肉,结果回家流了一宿鼻血。
现在想来,青杳不仅低头一笑,明明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却好像过了半辈子似的。
偌大的一间雅室,空空荡荡的,青杳一想到一会儿要单独和杨国舅两个人在这里见面,不知为何,心里有点慌慌的。
因为要见外男,青杳戴了帷帽出门,进屋坐下来后觉得有些气闷于是就摘了,可一想到杨国舅可能随时会到,说不定还会带几个小厮长随什么的,青杳一个女子对着一群男的……想想又把帷帽给戴上了。
就这么摘了戴、戴了摘的,额头上竟渗出细细的汗来。
等待的时候,青杳理了理自己的思路,今天来见这位杨大人,目的就是跟他讲明梁瑶无意与他结亲的事实,以及想和他商量着拿个主意出来,在重阳佳节的宫宴上,最好是梁瑶能从帝后那里搏得个好名声,洗去她过往的“克夫”传闻,往后在议亲上能顺利一些。总之,梁瑶这边,青杳是替她想得妥妥当当的,但是杨国舅这边,青杳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
若是杨国舅认准了就要和梁瑶结亲怎么办?
无论梁瑶明着还是暗中拒绝杨国舅,都会得罪皇后,而且杨国舅也会很没面子,搞不好被定个以下犯上的罪过,到那时可就麻烦了。
青杳替梁瑶来,就是奔着把这事给谈成,可是心里却没什么把握。
因为这事说起来,不仅为了梁瑶,也是为了自己。
因着连日来一串事,梁瑶对青杳已经很是信任,对于当初为何对她态度恶劣的原因和盘道出——原来慎勤伯夫妇打定了主意要让梁瑶和杨国舅结亲,并且准备了在他们看来的“万全之策”,不仅搜罗买入几名年少貌美的少女准备和梁瑶一起嫁过去作为通房,甚至连对青杳都有布局和安排。
青杳听到这里感到莫名其妙,自己区区一介孀妇,还能在这高门联姻中扮演什么角色?
梁瑶说李夫人想劝说青杳留在梁瑶身边,跟着一起以良妾的身份嫁过去,这样就算梁瑶闹脾气,青杳还可以用手段笼络住杨国舅的心。她的理由是,青杳一介平民,又是寡妇,能有个攀龙附凤的机会,肯定乐得找不着北了。
青杳觉得这既是高看了自己,又是小看了自己。
高看的是以为自己能“笼住”男人的心,青杳自认只是中人之姿,中人之智,也并不懂男人;
小看的是觉得青杳对嫁入高门肯定乐意之至。
就像苍蝇觉得屎好吃,别的动物肯定也爱吃一样。
梁瑶见青杳没有表情,试探着问:“你愿意吗?”
青杳干脆地拒绝:“我不愿意。”
梁瑶突然有点难过,说:“我原本以为,你要是愿意的话,不论嫁给谁,咱俩在一处,就没那么可怕了。”
梁瑶的话触动了青杳遥远的回忆,很多年前,诗丽黛也跟自己说过类似的话。
内宅里的女人若是能相处融洽,日子会好过很多,这是真的。
但是青杳有心上人了。
为了梁瑶,为了自己,青杳今天一定要说服这位杨国舅,不成功,便成仁。
雅室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青杳的心紧张得怦怦跳。她整理了一下帷帽的面纱,正襟危坐等待客人到来。
脚步声在门口停下来了。
侍僮轻轻敲门两声,告知青杳等待的客人已到。
青杳站起身来。
木制的推拉门被侍僮从外面推开,发出沙沙的声音。
来人个子很高,一领绛紫色团花纹丝毛暗提花面料的长袍,腰间束黑色皮革的蹀躞带,身形很是英武。
青杳撩开了帷帽上的面纱。
来人见到青杳也深感意外。
两人异口同声道:“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