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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收起来的通知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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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母亲出事到现在,卓湘凌忙的日夜不分脚不沾地。最初几天她根本无暇顾及其他,母亲连连不止的呻吟与哀嚎令她心疼不已。到如今,她看着出院回家修养躺在床上昏睡的母亲,和放学回家还饿着肚子的弟妹。她想,就这么算了吧。梦想与家人的生命她总得选一个,或者说命运从一开始就只是和她开了一个玩笑,并没有打算给她选择的机会。
就算不甘心又如何?她还能怎么选?如果说父亲的离世只是让这个家庭陷入困境,而母亲的意外带来的则是绝境。丧失劳动力的母亲,带着两个幼子,她难倒能弃她们于不顾而去上大学,追逐自己的梦想与未来吗?她不会的。
突然床上睡着的游倩口中呢喃梦话,脑袋左右摇摆,似乎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卓湘凌连忙绞干水盆中的手帕擦去游倩额头上的汗珠,轻拍游倩的肩膀:“妈妈没事的,都过去了,你是在做梦。”原本陷在噩梦中不住挣扎的游倩,在女儿的声声安抚下慢慢平静了下来,又沉沉睡去。
卓湘凌为游倩掖了掖被角,将手里的帕子放进水中,轻声对自己说:“至少一家人能好好的活着也不错。”
做好饭伺候母亲睡下,再去安顿弟妹,家里大大小小杂事忙碌完已经十一点多了。寒月悬空,夜深人静。她手里拿着复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珍视的反复摩挲,这薄薄的一张纸承载着她所有的梦想和希冀,眼下是彻彻底底的没有丝毫希望了。泪水跌落在通知书上,晕湿纸页生了皱,就像卓湘凌日后的生活一般波澜起伏。
哭完了,泪干了,她起身走到柜子边,踩在木凳上,垫脚将柜子顶上的木箱子拿了下来。打开箱子盖,里面装的都是她十几年来心爱的东西,有奖状有书本,还有曾经爸爸偷偷给的她一直舍不得吃的糖果。卓湘凌把湿了皱了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一点点抚平,小心翼翼的放进箱子里的最中间,然后合上箱子锁起来,再次踩上凳子把箱子放回柜子顶上。
卓湘凌做完这一切深深的呼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她明白从此以后,她的人生会是与原本预知可见的轨道完全不同,但这是她选择的,就只能收好梦想,努力过好眼下和未来的生活。
黑暗中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最终起身开灯坐到桌子边拿出纸笔给肖权写信。
肖权:
短短两月,家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我爸突发心梗去世,我妈工伤断指丧失劳动力,甚至无法正常劳作生活。弟弟妹妹还需要人照顾,我别无他法只能放弃去上大学留在家中。
至于以后,我可能会接爸爸的班进七建工作。以后我就是七建的一员了。很抱歉!我们约定好的未来要发生很大的变化,我不能如约和你一起走出七建,甚至要一辈子留在这里了。希望你在部队可以完成你的理想,成为一个优秀的军人,翱翔在属于你的天空。
卓湘凌
1978年2月
又过了一周,卓湘凌见游倩的情绪和身体状态都渐渐平缓,便去七建的后勤报道。游倩在数日前得知大女儿为了照顾家里不去上大学,留在古城七建上班。那一刻她心中数念并起,一边懊悔因为自己的疏忽而毁了女儿的大好前途。而心底深处又隐隐涌起一丝松了口气的念头,大女儿留在家里她心中就像有靠了一般,这生活压她如巨石,她真的撑不住了需要别人帮她顶一顶天。
后勤张大姐今年刚过三十,是个热心肠,领着卓湘凌一路来到七建的木工班。
张大姐指着前方不远的小院:“湘凌啊,那里就是你爸以前工作的地方,你虽然是个姑娘接班进来只能先在这个岗位干着。姐知道女人家干这工作是有些辛苦,但眼下确实也没别的法子。”
卓湘凌以前经常来这里找父亲,看着眼前熟悉的环境心头一阵酸涩:“谢谢张姐,我可以适应的。”
张大姐见小姑娘情绪低落,误会她是因为抵触工作岗位,想起七建领导交代了要对她多加照顾,拉过卓湘凌的胳膊站到一旁悄声道:“湘凌,姐跟你说,卓大哥在咱们七建是小有名气的人,他走的突然对七建也是损失。单位领导说了你原本是要去复旦上大学的人才,眼下你接班进来,一定要多加照顾。等后面有合适的机会就把你调到其他岗位去,不会埋没你这个准大学生的人才。”
卓湘凌闻言见她明显误会了自己,但也没有开口多说解释。事实上,她也确实对做木工没什么兴趣,她并不想日日待在这小小的方寸之间,流连于木头之上。哪怕她的父亲曾是七建最优秀的木工,甚至连家中的家具都是父亲一手打磨制作出来的,可自己的爱好并不在此。她看了看七建公司里其他的楼宇,若有机会能去别的地方对她而言是更好的选择。
张大姐在把卓湘凌领进木工班,安顿好后又回了后勤处。木工班的王班长心有感触的拍了拍卓湘凌的肩膀:“小卓既然来了,就安下心好好干,班里都是你爸的老同事,好几个都是看着你长大不会叫你受委屈的,有啥想法就跟叔叔们说。别害怕!”
得了王班长的照应,卓湘凌心头缓缓一松,初入职场的工作生活就这么开始了。
王班长确实照顾她,一个月来只让她做些简单的整理统计的工作,并没有真的让她拿工具动木头。她每天按点上下班,基本不用加班,早早下班买菜回家招呼弟妹母亲。第一个月的工资发下来,足足有四十二块!她拿着钱开心的回到家,交给游倩:“妈,我发工资了!四十二块!虽然没有爸爸以前多,但我刚工作能拿这么多已经很满意了,咱们家的日子也能好过些。不用再跟别人借钱了。”
游倩接过钱数了数,脸上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四十二!确实不少了!妈之前做临时工干了那么多年一个月不过才二十,你看那些纺织厂的工人许多刚工作的一个月才十几块!咱们湘凌就是能干!”
卓湘凌见母亲情绪甚好,也跟着开心,挨着她坐在凳子:“七建是建筑单位,有野外津贴之类的,都是高工资,我也是阴差阳错接爸的班进去。”
游倩左胳膊环住卓湘凌的肩膀,断指的右手掌摸了摸她的头发,关心道:“你一个女孩子,在木工班干的习惯吗?累不累?”
卓湘凌摇摇头:“木工班的叔叔伯伯们对我都很照顾,只让我做些打杂的活计,连工具都不让碰,怕我伤了手。”
“他们都是你爸的老同事,和你爸以前关系处的好,现在你去了肯定是要多多照顾你的。他们不让你干,你就别干跟在后面混拿工资就行。”游倩觉得女儿在家里耗费了太多精力,至于工作上,单位里叔伯照顾,混混日子就行。
“那怎么行?我已经混了一个月了。他们眼下照顾我是念着爸的旧情,但工作就是工作,我少干了,别人就得多干,人家照顾我一个月已经仁至义尽了。这个月我刚工作又操心家里,也就没推辞。我都想好了,下个月开始我得跟着班长好好学好好干,只有自己有本事了,才能立得住。爸这是刚走,别人不可能因为这个照顾我一辈子。”卓湘凌打断游倩的话头。
游倩被卓湘凌一通抢白,本想辩驳几句,但又觉得她说的句句在理,只得应和:“你自己看,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干。”
再后来的几个月,卓湘凌安下心跟着班长好好学,从头一点一点的练习做活。短短的时间内,她就能把简单的木活做的像模像样。
王班长看着蹲在院中地上干活的卓湘凌,点根烟咂了一口,吐出烟圈:“年纪轻就是好有悟性,学东西快的很!你们几个瞧瞧这才多短的日子,人家小卓都能上手了。我看要不了多久就能独立做活了。”
一旁正在给木架打钉子的老李放下手上的活,过来仔细看了卓湘凌正在做的木框,竖了竖大拇指:“做的挺精细啊!不愧是老卓家的丫头,遗传在这放着,老子能干,孩子能差吗?哈哈!小卓干的好!”
卓湘凌得了表扬,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是叔叔们教的好,我会继续好好努力的。”
王班长笑着抽完一根烟,摸了摸下巴:“小卓你跟我过来下。”
“哎!”卓湘凌放下手中的工具,在抹布上擦了擦手,站起身跟着他走到一边树下。
王班长又从烟盒里抽了一根烟出来,点燃夹在指尖:“小卓觉得木工这行咋样?还适应不?”
卓湘凌抬手擦掉额头上的汗珠:“叔叔们都这么照顾我了,我觉得挺好的。”
王班长了然的点点头:“你是你爸的骄傲,原本能上复旦的人才,来我们木工班是可惜了。叔叔们没啥本事也就只能多看顾些你。但我能瞧出来你不喜欢木工这行。”
卓湘凌刚要开口否定,王班长挥了挥手:“我跟你爸关系好,也算看你长大,你这丫头有能耐,木工班的院子太小不适合你。测量班的老何有个得力的徒弟调回北京了,手下空了一个位子,我瞅着测量这行比咱们木工强。虽然要下工地成天跑来跑去,但却是靠脑子的技术活。更何况老何的测量别说七建,就是放眼整个省都是数一数二的。你想不想去?”
她望着王班长黝黑而真诚的面容,心底热气攒动,对他很是感激。王班长是真心实意的为自己打算给自己找最合适的出路。木工班虽好,但于她而言确实不是长久之计,测量扛着仪器下工地纵然苦,但那种苦能练就一身本事。这样的机会简直可遇而不可求。
王班长不见卓湘凌答话,只是怔怔的望着自己,有些拿不准她的想法,以为她对下工地的活计有些不乐意,好言道:“你是不是担心下工地太苦?测量的下工地一般都是放线之类的活,不是体力活,不会太累。如果你想去的话跟叔交个底,叔给你张罗。但你要是不喜欢也别勉强,就在木工班先待着,叔后面再给你看着别的机会。”
卓湘凌见他误会自己连忙解释:“叔!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