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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八、未逢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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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前脚刚去拜访完文肃,刺史王肇后脚就寻了来。
上元城主道封锁,不许百姓随意外出游荡,车轿马队排了数里远,王肇带着众官员在驿馆门前拜礼相邀,请他们到府上宴饮。
李融欣然应答,众人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皇室亲卫及城中守卫夹在两侧,太子和刺史领头,仆从们垫尾,一条长龙缓慢而威严地行进。
王肇府内。
王煊低着个头跟其他家眷们站在一处,他左颊微微鼓起,有些红肿,显然是挨了巴掌。
他从小四处疯玩,耍了十几年的威风,这还是头一遭碰了壁。
王肇说他惹了大麻烦,把他打了个半死。他身上青青紫紫,隐隐作痛,心中却更加不忿。
这算什么事,本想寻个乐子,赔了腿伤不说,谁成想那个容礼居然是太子。虽不知那昆仑奴是何来头,不过看他身份派头,想来不会简单。
门口通传的小厮一趟趟来报,人已经离这儿越来越近了,王煊把头埋进胸口,心虚地盯着地面。
马车悠悠地在大门前停下,王肇率先下车,又无不恭敬地将太子迎进来。
甫一入门,王氏的亲眷便齐齐拜倒。李融温声免礼,后面的人也陆续而来,两边又是一番见礼。
王煊缩着脖子,尽量把自己隐在人堆里。
陆回年眼尖,一下就瞧见他了,高声道:“那不是王七郎君吗?怎的如此生分呐,也不抬抬头?”
他一嗓子把大家的视线都嚎了过来,王煊窘然,脖子都涨得通红,王肇立马带他跪下请罪。
“犬子有眼无珠,冲撞了各位贵人,我已然教训过他了,他也答应我会多加悔过。”
王煊脸上的巴掌印不能更明显,李融心下明了,亲自扶他们起来。
“一点小冲突罢了,不提我都忘了,王公也不必放在心上。”
王氏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忙把贵人们请进花厅。
桌案坐席已一应备好,待落座,侍女们持着各样珍馐美馔鱼贯而入,更有清丽婀娜的娘子抱着琵琶奏乐弹唱。
王肇嘘寒问暖,李融始终不咸不淡地应着,任由内侍将面前的菜肴一一验过。
歌女细柔的嗓音徐徐绕在厅中,将一首采莲曲唱得千回百转。
李融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手指轻敲,似乎颇为投入。
待曲毕,他率先抚掌赞叹:“妙手慧心,善才精绝。”
那歌女起身拜谢,王肇适时插话,“莺娘是秦淮最有名的乐伎之一,能得殿下青眼,是她三生有幸。”
“是么?”
李融笑了笑,随口问道:“王公觉得,是宫里的乐伎技艺超群,还是莺娘更胜一筹呢?”
王肇表情一僵,正要回答,李融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着急。
“以往宫中宴会,圣人尤喜魏武帝所作的短歌行,不知莺娘可会。”李融抬首,看向厅中众人,“此情此景,正当应和,也刚好让我等做个品鉴。”
莺娘神色露怯,看向王肇。
王肇目光微垂示意,她才应下,低头重新拨弦。
曲调不似方才柔和,变得大气磅礴,莺娘压了压嗓子,唱到:“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李融一手支颐,听得认真。
他问旁边坐着的人,“王公觉得此曲如何?”
“此曲澎湃,并不是莺娘平日里擅长的,她恐扫了殿下的兴,已然尽力,就算结果差强人意,但若能因此得殿下指点,也不算白费。”王肇斟酌道。
座上的少年点了点头,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一曲末了,众人称叹。
李融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这又何尝不是圣人所愿。”
王肇点头称是。
“王公可知我们此行为何?”
“请殿下明示。”
李融站起身,其他人即刻陆陆续续地跟着站起。
他抬手,内侍端上一条明黄色的锦盒。
“升州刺史王肇领旨。”
锦卷展开,众人未敢抬头直视,齐齐跪下。
“门下,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今修天下贡院,始于江南,督选贤能,立于朝,则福祚永昌……”
李融手持锦帛,姿仪伟秀,已经初显锋芒。
王肇以双手接旨,额首伏地,众人皆呼万岁。
没过多久,门房来报,宣城漕船总管柳济特命人捐送木材六百石,已送了样木来,挂着红绸,好不喜庆。
圣意不日便在江南传开,赞声不断,其中尤以读书人居多。
一时之间,各地又掀起股冶学之风。
民间传言,太子勤俭爱民,不仅南巡之事低调,还几欲从自己的私库出钱,修建工事。商客柳济知晓后感怀于心,亦出财出力,得到称颂。
时有童谣传唱:秋风忙,秋风忙,秋风送来长安郎,身着红袍持金榜;换了银两起屋堂,来年助我登金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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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肇在府内准备了数十间上房,又命人包下坊内的几处客栈,唯恐招待不周。
太子和部分亲卫内侍留在了府里,几位朝臣要商议个中细则,也留了下来。闻棠他们几个去别处住,待第二天再过来,虽说离得也不很远,到底还是打声招呼比较好。
后院里不知道在做什么呢,丫鬟小厮们围了个小圈,中间传出琶音阵阵,十分热闹。
闻棠凑过去,有几个下人给他行礼,让出道缝来。
兵器泛银的冷光在眼前闪过一道弧,他还没看清,就被人用腕肘轻轻带回,又顺手挽出朵剑花来。
此人剑术高超,身姿窈窕,深色的衣摆翻飞,犹如墨色的蝶。
银光复现,绕在身前,随着旋转的身体连成条细影。
后面坐着的莺娘素指纤纤,拨出一连串的重音,似军鼓震震。
那条剑影越旋越快,而后骤然向上一抛,高高跃起,再如流星般狠狠坠下。
旁边有胆小的侍女连连惊呼,紧接着“啪”地一声,舞剑之人手臂轻抬,寒光悉数嵌入剑鞘。
那人背身收手,竟是连看也没看,剑身就严丝合缝地扣了进去。
乐声随之停下。
“哗……”
周围不少人发出惊叹,闻棠也看得目瞪口呆。
更意外地,那人转身,露出张冷艳而英气的脸,正是隋泠。
闻棠忍不住跟着一齐鼓掌,怪不得杜念说她是他请来的护卫,身手如此不凡,十个金吾卫来了恐怕都不是对手。
隋泠微微有些笑意的样子,谢过大家的溢美之词,瞧见闻棠便走了过来,问他,“小郎君怎么在这儿,可有什么吩咐?”
吩咐倒谈不上,闻棠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后颈,问她:“杜念呢?”
她倒是很落落大方,“主子刚回屋中休整,我带你过去吧。”
“有劳啦。”
这院落倒不小,山水奇石一应俱全。
隋泠在前面领路,闻棠看着她步步生风的背影,好奇发问:“姊姊你剑术如此高超,不知师承何门?”
她顿了下才答,“家师不过闲散之士,并无名号。”
闻棠正欲再问,迎面撞上个不速之客。
“昆……萧郎君!”
王七郎本来满脸不快,抬眼见是他们,瞪大了双目,险些又将乌糟之词脱口而出。
闻棠翻了个白眼,准备绕过他。
怎料他不依不饶地跟了上来,“萧郎君……萧郎!”
闻棠被他扯住袖子,黑着脸转了过来,隋泠亦皱眉不悦。
“那个……能否借一步说话?”
他不太自然地搓着手。
“不借。”闻棠冷酷道。
“诶,等等!”王煊又拉住他,“你的发簪还在我这儿呢。”
“那就快还我。”闻棠挑眉,摊开一只手来,抬抬下巴示意他。
“你去拿,我在这儿等你。”
“别着急嘛,我还想认真给你道个歉呢。”他观察着闻棠的神色,“咱们可以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儿地……”
“我发誓!”眼见对方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迅速地伸出手指,“我真的没别的意思!我也知晓了你的身份,再怎么样也不敢造次!”
闻棠眯着眼上下打量他。
“你住在逢君楼对吧?明日辰时,你在楼下找个雅间等我,到时我一定把金簪还你还不成吗?”王煊着急道。
“看我心情吧。”闻棠模棱两可地答。
说罢便转身和隋泠离开了。
王煊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竟有些痴,心旌摇曳似的。
他王七长这么大也算“阅人无数”了,唯独这个昆仑奴,看的着摸不着,也不知道怎么勾人了,竟让他有些念念不忘。
怎么也得摸摸他的手吧!否则这顿打岂不是白挨了?
他不知臆想到什么,勾唇一笑,哼着小曲儿走了,又不知怎么牵扯到了脸上的肌肉,痛得他连忙伸手,捂住那个巴掌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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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气晴好,闻棠支开小窗。
坊市间人流不多,很是宁静,隐约能听到鸟语虫鸣。
他想了想,敲开那日受伤卫军的房门。
闻棠和他们混了个面熟,于是问人借来把开过锋刃的刀。
然后他大喇喇地提着横刀下了楼。
小二没看出他眼里的杀气,还笑嘻嘻地迎上来,问他有何吩咐。
闻棠被他引至一方雅间,坐下来开始细细地擦拭那柄刀,打算维持着这个动作等到那王七郎来,好好吓吓他。
小二被吓了一跳,转身扔下茶釜就跑了,连火都没点。
另一边,王七郎收拾得人模狗样,换了身葱绿色的绸衣。
脸上的肿似乎消下去不少,不枉他昨夜又是蛋滚又是冷敷,折腾了大半宿。
这么一看,好像眼圈下的乌青是有些重了。他随手打开个盒子,又敷了敷粉。
做完这些,王七郎对着铜镜看了看,很是满意,便拿上金簪,掩门而出。
他这次是背着家里偷偷出来的。
自从犯了错,王肇对他严厉不少,命令他这段时间都不能出府,也不许再去骚扰贵客。
还好他跟小厮熟络,逢君楼离得也不远。
王煊猫着腰从后门出来,一溜烟地小跑出去,待确定没人追上,才拍了拍袍子,大摇大摆地在街上晃了起来。
雅间内。
闻棠侧耳听了听,感觉外面有些嘈杂,瞪圆了眼盯着珠帘,又赶紧低下头,卖力地擦拭刀锋。
雪白的巾帕在利刃上移动了几十个来回。
只是……怎么还不见人影?
这个王七郎怎么回事,闻棠等得有些口渴,将刀一扔,自己点了炉子煮起茶来。
漆黑的酒窖中,王煊“呜呜”地叫着,却只能发出点微弱的动静。嘴里塞得东西又潮又臭,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破布。
他刚才走了没多远,就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口鼻,紧接着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便是这么个情况,嘴被堵了个严实,双目也不知被什么东西缚住了,两条胳膊反剪捆在身后。
心底的恐惧更上一层,他用力地在喉咙里叫了几声。
有人吗,到底有没有人啊。
王煊倒在地上,拼了命地挣扎,蹬腿。
有人像看戏似的,欣赏够了才张口吩咐,“让他说话。”
语气冷冰冰的,声音压得很低,是王煊所不熟悉的。
另一人得了令,粗暴地拉着他身后的绳子让他坐起来,又抽掉他口中的破布。
“呸,呸呸!你谁啊!竟敢绑老子,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王七郎的大嗓门顿时在整个地窖中回响。
“哎呦!……”
他被人踹了一脚,身子往旁边摔去。
“东西呢,拿出来。”
那个声音平静地吩咐。
“什么东西?”王煊满头雾水。
显然,他的回答并不重要。
一双手在他身上用力地拍来拍去,等搜到胸口,毫不犹豫地将里面的发簪一把扯出。
他有点明白过来,大声质问:“昆仑奴!是昆仑奴让你们来的是不是?!”
身后的人重新将他拽起,王煊错觉听到了肩胛骨耸动的声音。
“我不就是看那昆仑奴有几分姿色,想亲近亲近吗!至于这么狠毒!”他大喊。
“嘴巴放干净些,”明显是主谋的那人道,“兰陵萧氏不是你能惹得起的……”
“……尤其是他。”
那个声音越走越近,似乎是蹲下了。
王煊等了许久,就在以为他不会有下一步动作时,脸上突然一凉。
一道冰冷而锋利的东西轻轻拍着他的脸,滑到嘴边。
“这张嘴如此令人生厌,不如割了。”
他的语气不似威胁,更多的是一种平和,好像这确实是件值得考虑的事,为人为己。
已经快到巳时。
王七郎还是不见人影,闻棠的耐心耗尽,提着刀走出雅间。珠帘被他挥下,甩来甩去的。
他去找小二付茶钱,手里的刀鞘差点撞到人,他没仔细看,道了声歉就准备离开。
“等等。”
闻棠回头,对上张慈眉善目的脸。
这人着素色僧袍,手持念珠,生得宽额厚耳,年纪不很大,但看上去十分沉稳。
他又笑了下,“小施主留步。”
“你是……”
闻棠不解,听得他道:“施主可是那日游船之人?”
闻棠又看了看他,素衣素履,有点眼熟。
莫非这就是那晚和杜念弹琴的僧人?这也太巧了,他道:“原来是你啊。”
他点点头,解释说:“我四处游历,那日正好借了王七郎君的船渡江……”
不知为何,他的目光从始至终没有离开过自己的脸,声音也越来越小。闻棠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出声道:“大师……?”
他回过神来,抱歉地施了一礼,问道:“贫僧冒昧,可否请教施主的尊姓大名?”
“我姓萧,名闻棠,还未取字。”
“萧闻棠……”他重复了遍,神情似疑惑,似释然。
半晌,他没再说其他,只道:“贫僧法号无修。”
看着闻棠不明所以的样子,他解释:“行无行行,言无言言,修无修修,会者近尔,迷者远乎。”
闻棠似懂非懂,但还是礼貌道:“原来如此……”
那人又看了他会儿,才说:“是我贸然打扰了,那便就此别过,我们有缘再会。”
“再会。”
好奇怪的人,闻棠看着他的背影。
他摇了摇头,不作他想,径直往楼上去了。
无修拨着念珠,低着头迈步而出。
落花无声,怎么能听得到呢。
痴名痴人,无修摇头,念了句佛,又念了遍自己的号,表情些许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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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的七郎君昨日又不知偷偷跑哪里野去了,快中午了才被人送回来,说是在人家酒窖里发现的,好不丢人。
他本人却偏说自己没喝酒,问他做什么去了,他又支支吾吾不敢言,王刺史大怒,这次勒令他连房门都不许出。
闻棠“看望”过他,悄悄跑回自己的席位。
这王煊不知吃错什么药了,闻棠去找他质问,他死活不肯出来,连窗户都不敢打开。
还鬼话连篇的,说什么簪子已经还给他了,求他放过自己。
闻棠气不打一处来,嚯地坐下。
旁边的陆回年凑过来,奇道:“你怎么了?不是解手去了吗?”
三言两语解释不清,闻棠敷衍地“嗯”了声。
言罢感觉似乎有人在看着这边,他转头,杜念目不斜视,薄唇贴了贴茶盏,一派悠闲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