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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十九、行令欢 ...

  •   王肇破费地将他们留了好几日,又是游玩又是宴饮。
      李融自觉不辱圣命,算算日子,也该回程了,遂动身辞行。
      送佛送到西,王肇又加派了好些人手船只护送他们,众官员一路陪到渡口江畔,挥袖泪别。
      秋雁圜旋,不久前才下了场酥雨,霞光掩在薄薄的阴云后,融进江水里。
      “萧二郎!”
      闻棠站在枋板旁,好不容易才听到这一声,茫然回头。
      陆回年冲他招袖,“喊你半天了,发什么愣呢?”
      船行过小半月,又恢复到无聊至极的赶路之状,闻棠时不时到栈板上放放风,总感觉这段日子过得不甚真实。
      侍婢们手中点点渔火,挂在竹篷上。
      “这么早就掌灯啊。”闻棠越过行礼的下人走来。
      “这水路走得太闷了,殿下说出来透透气。”他看着搬出的酒器银盘,直接了当道:“依我看,他们待会儿出来八成要饮酒行令。”
      “啊?”
      陆回年看着他失望又无措的表情,挤挤眼睛,意思是现在懂了吧,“咱俩还是早些回去歇下吧,就说人倦了,不参与了。”
      就不能找点别的乐子,偏要选他最不擅长的。
      对面人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道:“死了心吧,这么点地方,根本不够你搞别的花样。”
      他拉闻棠进去,“还是走为上策。”
      可惜到底还是没走成。
      李融等人将将出来,撞个正着。
      他笑道:“你们两个这般活蹦乱跳,没看出哪里倦了,快快入座。”
      他们这儿文人甚多,倒正缺活宝,少了他二人恐怕要少许多乐趣,怎能让逃了去。
      席子绕了一圈,摆出个四方形,上首两个位置,只听李融道:“既要行酒令,便是令官最大,我只坐下首。”
      杨公禁不起他们闹腾,早早自己歇着去了,现在只好请几位学士决出个高下。
      冯学士自请道:“在下酒量不佳,若在席内,恐怕扫兴……”
      旁边人打岔,“你都敢称不佳,让我等情何以堪,休要胡说。倒不如隽思风神秀异,言谈清正,灌我酒我都情愿些。”
      李融应和,转身问去:“杜公意下如何?”
      那人略一低头,道:“念自然不会推辞。”
      “少了杨公,恐怕要劳烦你身兼数职,既当监令又要发令,杜公可切莫徇私。”有人打趣。
      “怎会,”杜念说,“只是还需各位郎君多担待,我手无寸铁,若有人耍赖,我是没法子的。”
      其他人玩笑着附和,若谁当众撒泼,定然将他投江喂鱼。
      闻棠坐如针毡,看着杜念坐在席首,取过三枚小巧的六面骨骰,捏在手中。
      他看了看各人案上摆插的秋花,秉笔直书般道:“既由我来决定,不如就行飞花令,只不过顺序要由我手里的骰子来定,从殿下起,至陆郎君止,扔出多少便由谁来接。接的令除了飞花外,还需带有这船上或席间的任一东西,若想不出来,现作一句也可,只是需得押上一人的韵。”
      李融赞同道:“便依杜公所言,但若接不出来,却要怎么罚呢?”
      “我与诸位并无私怨,自然无意重罚,便还是按照这骰子来,”杜念道,“若接不出来,我就为他再扔一次,按数领罚,扔出多少便喝几盏。”
      众无异议,只催他开始。
      “那我开始宣令,”他点了点案上的杯盏,道,“花前樽酒泻尖泥。”
      指间收拢轻翻,骰音清脆,抖落案上。
      杜念背手看去,略顿了下,道:“十七。”
      未等众人反应,陆回年率先叫到:“是闻棠!咱们一共九人,他挨着我坐的。”
      闻棠抬头四顾,末了幽幽投来一眼,埋怨似的。
      杜念与他对视,听他道:“你直接罚吧。”
      另一头清雅的少年想替他解围,“这轮太快了,二郎恐怕反应不及,不若我先替他说了,下次再让他自己来。”
      席纠尚未发话,李融笑语:“阿翌你又等不及了?我倒想听听棠儿能作出什么惊世名句来。”
      闻棠却一扭头,神情颇为傲气:“表兄的算盘可要落空了,我今天心情不佳,不愿作!”
      他抬首,“还是请席纠尊驾快些扔吧。”
      杜念无奈,只好重新拢起掷下。
      旁边的脑袋比他还急,凑过来看。
      “哇,贵彩!碧油!”陆回年叹道。
      说完惊觉不对,按方才的规矩,这翠汪汪一水儿的三个“陆”,岂不就是十八盏酒?
      闻棠也怔住,却见长袖一掩,案上登时干干净净。
      “掷出贵彩,算祸绝福连,此局作罢。”杜念轻飘飘落下一句。
      陆回年“诶”了声,“杜公你可没说过还有这则。”
      那人端起盏,仰头饮尽,道:“是我疏忽,我这个监令自罚一盏,这轮不算,重新开始。”
      闻棠尚未反应过来,他已道,“我重新宣令,”说着捏起骰子,染了朱砂的四点朝上,“花自骰中艳。”
      接着骨骰一滚,居然又是“油碧”。
      闻棠伸长脖子去看,拍拍陆回年的肩,道:“这下算十八,该你了!”
      “还有什么新说辞没有?”李融兴味盎然地问。
      陆回年立马求救似的看向杜念。
      “这轮该续下去了。”那人默了默,好像确实别无他法,只能公正地开口。
      陆回年抓抓后脑,勉强接了句“捣花染骰色”。
      杜念点头,韵脚虽没对上,也算他通过了。
      下一掷壹叁陆,刚好是李融,他指着面前嫣红的日月锦,脱口道,“未撷花下萼。”
      “殿下承启,倒全看下家接得如何。”杜念复而拢手,彩头正落在裴翌。
      四座里有人小声称奇,“隽思这手,不去推牌九真是可惜了……”
      裴翌犹未言,太子催促:“快,限你八行叉手礼。”
      这却是调笑了。
      “岂敢媲及名家,”裴翌谦虚,却还是很快吟出来了,“衔霜待花客。”
      上首那人难得活络气氛,“有花有客,衔霜映雪,只是不知裴郎在等谁?”
      众人起哄,裴翌忙赧着脸说没有。
      杜念自不刁难,见差不多了就顺轮下去。
      酒令行了一茬接一茬,终于轮到闻棠时,他匆匆抛下句“同看花上月”就打算蒙混过关,不料被已经灌下数盏薄酒的陆郎紧紧揪住。
      “等等!你确定不是月下花?什么花上月啊,你怎能为了字序乱改。”
      闻棠支吾两声,他又大着舌头指摘道:“而且月亮也不在船上!”
      “饮酒饮酒!”陆回年等不及杜念动作,已经挤过去帮他掷了,闻棠被灌进数盏,脸上耳后立刻就浅浅晕了些胭色。
      几巡下来,陆郎已经趴在案上神志不清,闻棠一手支着脑袋,另一只搭在膝上,屈起条腿坐着,不知道是醉是醒。
      兴致倒愈发高涨,他们两人杠上了,揪着对方的错不放,闻棠嘴角冷笑,觉得脑子转得更快了,灵光一闪,想到杜念给他那几本书中的诗句,大声接道:“拂墙花影动!”
      “墙!”陆回年突然抬起头,“哪里有墙?”
      “谁说是墙了,这影总有吧!花影人影,哪个不在席上!”闻棠站起来理直气壮地望向杜念。
      “好了。”杜念缓缓起身,下面的人基本都有了几分醉意,尤属他二人最为严重。
      “时辰也不早了,该歇息了,就到这里吧。”
      陆回年“诶”了两声,晃晃悠悠站起来,不满道:“杜公也太偏心了些,平日里总私下教二郎就算了,连行酒令都帮他耍赖!”
      他要倒不倒的样子,杜念正欲帮忙扶一扶,闻棠冲过来把他撞开,不服道:“你这小子说的狗屁不通,连韵也对不上,怎么好意思说我耍赖的!”
      有学士起身离席,“我得去歇着,年纪大了,吃了酒就要头晕。”
      邓学士道:“诗也作了,酒也饮了,却总觉得缺些什么。”
      许是真的醉意上头,旁边凑趣儿问:“缺什么?缺美人娘子?”
      “哈哈,你自己想着,可莫要编排我。”邓学士不跳他的陷阱,“再说了,咱们的杜录事又不是不美。”
      陆回年来了劲了,闻言附和,“所言正是。杜公才貌双全,若是位娘子,肯定不输……”
      “碰”地一声闷响,他吃痛地“哎呦”叫着。
      闻棠用自己的额头狠狠去磕他的脑门,像小兽那样和他顶过来顶过去,喊道:“不许乱说!”
      “我说笑罢了,你又着什么急!”
      闻棠皱着眉顶着额瞪他,眼珠子差点对在一起,“不许……”
      “好了好了。”两个年纪稍长的郎君过来把他们拉开。
      裴翌拉着陆回年,闻棠靠着杜念。
      李融道:“赶紧把两个醉鬼送回去吧,平时形影不离的,饮了酒便要掐架。”
      闻棠双颊酡红,步伐不稳,杜念拉过他一边胳膊,架在肩上,慢慢地走,和前面的人拉开距离。
      “萧二郎!你等着,老子回去就苦读三百本诗书!下次肯定赢你……”
      闻棠低着头,重量都倚在另一人身上,不甚明晰地哼哼了声。
      “行了,收收你的豪言壮语。”裴翌费力地把他歪斜的身子拽回来,将他拖回房。
      船厢里的琉璃灯偶尔微晃,几乎察觉不到,灯壁上的花鸟云纹被烛心揉成一团。
      隔间不大,两个男子挨挨蹭蹭,就更加拥挤。
      闻棠身上传来源源不断的热气,杜念费劲地把他安置上塌,除去外衫和鞋履,倾身拉过薄衾。
      湿软的气息擦过他的下颌,让他生出种旖旎的错觉,耳语轻喃,说:“渴……给我倒水……”
      倒是很会吩咐人,杜念起身,发现他连脑袋都没挪过,更遑论秘语狎昵。
      唇上清凉,水顺着干渴的喉咙流入,滋润肺腑。
      一只有力的手扶在闻棠的后脊,他睁开只眼觑了觑,险些呛死。
      “杜念……?”闻棠往旁边歪去,嘴里念着,“作不出来了,下次,下次再……”
      “好了,”杜念防着他撞到围木,拉过来时又不着痕迹地用袖口沾了沾他嘴角咳出来的水。
      “酒宴已经结束了,快睡吧。”
      闻棠呆呆地任他把自己放平,重新盖上薄被。
      睡榻边挂了盏更小巧的灯球,栗子般大,上面却画有仙鹤,栩栩如生。
      狸奴似的眼睛盯着它,手却准确无误地捉住了杜念即将抽走的指节。
      他的目光慢慢移过来,清明又糊涂,看着杜念的眼说:“你不是……”
      “你不是杜念。”
      杜念没有说话,只坐在榻边,很浅的一截,任由他滚烫的掌心贴过来,握住自己的手。
      他的眼神又忽然四散,变得犹疑,小声说着,为什么,为什么呢。
      曾经杜念也有过无数个这样的疑问,亦无人能答。
      闻棠抓着他的手,很紧,放在胸口上,小孩子要好般地晃了晃,口齿不清道:“那些书,我都快读完了,什么时候才能告诉我,为什么……”
      杜念的神情几乎没有变化,可闻棠还是从中看出一丝他经常在父兄脸上见到的,姑且称之为是悲悯的东西。
      甚至那天那个莫名其妙的和尚也有。
      他不悦地拧起眉头,手指重重压在杜念的唇上,微陷进去。
      “不要讲大道理,听不懂,不爱听。”闻棠冷冷地命令。
      指腹触感微弱,有点痒,他蹭了蹭,被杜念按下手腕,压在绸缎上。
      那人垂下眼睫,遮住了瞳,语气反而更坦然了。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但早晚有一天他会知晓的。
      他把闻棠的胳膊塞进被子里,又拨了拨他脸上的碎发,替他遮住些光亮,“在那之前,你还要读很多的书,听更多的道理……”
      闻棠的眉头锁得紧紧的,又问了遍,为什么。
      他的指骨蹭过额头,比雀羽扫过还要轻。
      “因为……我不想有一天,你恨我的时候,更恨自己无能为力。”
      闻棠瞪大了眼,登时就要反驳:“我不会恨你……”
      他被杜念牢牢地按住肩,竟也挣不脱。
      那人只是很平静地看着他,说,睡吧。

      ******

      涂了蔻丹的手指捏着细针翻飞在深色绸布间。
      待针脚都紧过一遍,萧问梨绞了线,拿出颜色更深的那顶风帽,道:“这顶更适合阿爷,另一个给二哥好了,你说呢。”
      半晌无人应答,她转头唤到,“阿兄?”
      萧寻枫这才从厢房的另外一端走过来,“我还道家中已经没有我这号人了,你只有阿爷和二哥,我的份呢?”
      萧问梨笑说:“别当我不知道,崔家六娘早就派人给你送了冬衣,现在你有嫂嫂操心,自然不用三娘代劳。”
      闻棠离开的这段时间,家中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谢究染了风寒,身体抱恙,已经休养了些时日,却还未见好。
      第二则是喜事,萧寻枫要定亲了,虽然还未正式纳吉,但已双方相看,问过八字。
      今日休沐,萧穆一早就去谢府侍疾了,本来他们也该去,但闻棠近日要回来,总不好让家中无人。
      “二郎去了那么久,这都入冬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带些厚衣。”
      萧问梨笑着,将布料收起来,“二哥不是小孩子了,会照顾好自己的。”
      正说着,外面喧噪起来,有人来报,“二郎君回来啦!”
      长安朔风凛凛,闻棠策马而行,手被冻得泛红。
      甫一进屋,手里就被塞了碗甜羹,温温的,倒不至于烫手。
      “我炖了银耳和莲子,你方回来,肯定不适干燥,要润润才好。”
      萧寻枫放下案册,酸溜溜道:“看我们小梨想得多周到,一直盼着你回来呢。”
      三娘乐呵呵的,说你都喝好几盅了,不用这么夸张吧。
      闻棠心里暖烘烘的,囫囵喝完,匆匆道:“我给你们带了礼物,我去取!”
      他跑出去,下人们正忙着把行囊往他屋中搬,闻棠吃流觞宴般挨个就地拦下翻找。
      随身的包袱是他自己打的,时常翻开,系得不紧,布料滑下一截,侧里塞着的东西就要掉出来,小厮伸手拦不及,金簪骨碌碌砸在地上。
      叮当轻响。
      闻棠赶紧将它捡起,待看清了掌心的金色海棠,他才猛地意识到,这不是自己放进去的。
      有谁替他寻了回来吗……
      电光朝露地,他的脑海里闪过一道猜想。
      小厮莫名奇妙地看着自家郎君神情莫测,然后突然露出深深笑意,甚至紧紧拥了自己一下,恐怖如斯。
      不过二郎君向来跳脱,他们也习惯了。
      看着他高兴地满院子乱蹦,只当是归家心切,得偿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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