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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家人(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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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一家三口来了。
林非重新坐了起来,不知不觉绷紧了脊背上的肌肉。如果她是一只猫的话,她后背的毛发一定都树了起来。
“哎呦呦,瞧瞧这待遇,比咱们厂里退休干部还要好。”吴芬原地踏着柔软的地毯,吃惊地嚷嚷道。
王建拽了一把吴芬胳膊,皱着眉头说:“小点声!李厂长还在隔壁呢。别这么小家子气。”
家里的主事人一直是吴芬。对于王建抱怨,吴芬向来当作是放屁。她甩开王建的手,抚摸着墙角的双人沙发,啧啧赞叹:“这可是纯牛皮的,我当年出嫁,做梦都想要一套这样的沙发做嫁妆。”
王威一眼就看到了床头的巧克力。他将书包甩到沙发上,踱步到床头,自作主张拆了包装,一口一个吃了起来。
“姐,这巧克力也太好吃了吧,哪里来的?”王威边嚼边说,露出被巧克力染得黑乎乎的牙齿和舌头。
林非看着他一脸讨人嫌的吃相,没有说话。
这个表弟从小就是这样,只要林非得了任何好东西,他都得要争抢。吴芬偏心自家儿子,对王威的霸道行径一向视若无睹。而王建性格懦弱,不敢和老婆吵架,最多就是嘴上说一两句不咸不淡的。
刚进王家时,林非还抗争过一两次,但发现家里无人为她做主。而且,她越是反抗,王威反而越喜欢明里暗里欺负她,比如往她鞋里扔死蟑螂、在她的牙刷上擦清凉油。时间久了,林非放弃了、退缩了,作出一幅任凭揉圆搓扁的模样,王威才慢慢对欺负她这件事失去了兴趣。
王建无奈地看了一眼不争气的老婆儿子,坐到刚刚曹警官坐过的那把椅子上,看着林非苍白的唇色,问:“非非,你一夜未归,可把舅舅担心坏了,差点就要报警。要是你出点什么事,我以后怎么和下面的大姐和妈交代?”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黯淡、神色忧愁,让林非的心里不由得一暖。尽管她对王建一直心存埋怨,但毕竟他是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因为他,林非才不至于沦落到孤儿院。
确认林非的身体没有大碍,王建将话题转移到李家:“你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还能和李厂长家公子牵扯上?”提到厂长,王建的眼睛亮了起来。
王建一家是临时被李家司机接来医院的。那个司机不苟言笑,路上任凭吴芬怎么打听,一句话也不说,王建的好奇心早就是开锅的水,咕噜噜冒着泡了。
吴芬也赶紧凑了上来,坐在床脚,攘了一把王建的肩膀,酸溜溜地说:“看看这待遇,看看这名牌巧克力,就知道一定是好事。”说到这里,吴芬下意识又仔细看了一眼林非的脸,心里产生几丝嫉妒,就像切过辣椒的手指一样,火辣中带着点瘙痒。
她刻薄地说:“李公子是你同班同学吧?可别告诉我,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关系?你要掂量掂量自己,一个克爹克妈的煞星,怎么可能被人家金枝玉叶看上。小心别被人骗了。”
吴芬眉粗眼小颧骨高,有点女生男相,自小就不是个讨人喜欢的相貌。吴芬干脆就把自己当作男人使,手脚勤快肯吃苦,博得了林非外婆的欢心,最终如愿以偿,嫁给了王建。
王家人的基因都不错,无论是林非的外公外婆,还是他们的一子一女,都是三庭五眼的标准美人像。吴芬进了王家,倒像是野鸡进了凤凰窝,怎么看都不是一家子。
林非没出生时,吴芬最嫉妒的是自己的大姑姐,也就是林非的妈妈。她小城里远近闻名的美人,即便是三十未嫁,窈窕的背影从来不缺少追求者的目光。
但她从来不承认自己的嫉妒。她总是不屑一顾,撇着自己的厚嘴唇,一边搓衣服,一边安慰自己说:“长得好看有什么用?照样生不出儿子。”
等老林意外身故,看到相貌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外甥女,吴芬平息已久的嫉妒之火又死灰复燃。
林非越大,越往美人的方向抽条,她心里的这把火烧得越旺。这把火从她的嘴里喷出来,变成了刻薄的言语。
吴芬不会在外甥女的衣食上给人留下话柄,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用言语去责怪她、贬低她。她是故意的,她要让她自卑,让她自责,让她含起胸、低下头,让怯弱的表情扭曲美丽的五官。
吴芬成功了,她成功地困住了林非的上辈子。直到重生,林非才意识到吴芬的手段是多么隐蔽而卑劣。
但这一辈子,她不会再中招。
林非抬起头,迎上王建夫妻期盼的目光。她没有直接回答他们的问题,反而问:“这两天厂里是不是有人失踪了?”
王建惊讶道:“你怎么知道?锅炉组的冯端和财务部的冯正两兄弟已经矿工三天了,不仅是领导,连家里人都联系不上他们。”
吴芬被这个话题转移了注意力,接过话茬:“有人传言西郊熊山发现了两具尸体,就是这两兄弟的。”
王建像赶苍蝇似的挥着手:“这些都是谣言,上头出了通知,严禁讨论这件事。李厂长就在隔壁,你怎么还跟着瞎说?”
吴芬翻了一个白眼。
王威吃完最后一颗巧克力,听见他们的对话中提到尸体,立刻感兴趣地凑到吴芬身边,却被吴芬一把揪住耳朵。
“小孩子不准听这些,吃完了就赶紧去上课,别在这里磨磨叽叽!”
王威不情不愿地拎起书包,晃晃悠悠地离开了病房。
林非大概推断出了绑架案的原委。
冯端受了工伤,失去一只眼睛,对厂里的安排感到不满,由此对李正德产生报复心理。刚好堂弟冯正在财务部工作,知道厂里的资金流水情况。他们私下密谋,绑架李旭换取赎金。但他们都不会开车,于是想要找个帮手,同时也是个背锅的,于是在劳动市场找了个看起来憨厚好骗的哑巴。他们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哑巴扮猪吃老虎,杀了两兄弟,独吞了赎金,逃之夭夭。
这个解释符合逻辑,但林非总觉得另有蹊跷,但具体是什么,她也说不出来。不过这个不是她该操心的事,她现在最操心的,是怎么让吴芬赶紧滚出去,还她一个清净。
吴芬催促道:“快说说,你和李旭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非故意用“天大的秘密也不告诉你”的眼神看着吴芬,就是死蚌壳不开口。
她可不想给他们机会,利用这件事攀附上李厂长。
吴芬被勾得心急火燎,两手握着她的肩膀前后晃着,口里催着。
林非的脑震荡还未好,被她这么一晃,“哇”的一声,将早上未消化的早饭吐了出来。
吴芬被混着胃酸的食物残渣猝不及防地浇了满脸,恶心得惊叫连连。
看着吴芬狼狈的样子,林非憋笑憋得脸都红了。
王建手忙脚乱地找纸巾为她擦拭,埋怨道:“非非还没好,你下手怎么不知轻重?”
吴芬扯起王建的衬衣下摆,一边擦脸,一边恶狠狠地说:“你们舅甥合起伙来欺负我好了。我不过是一时情急,没想到好心当作驴肝肺。林非,反正你也满十八岁了,我已经尽到义务了。你有本事一直在这里住下去,别回家。还有,住院费、医药费我要是掏一分钱,我就是狗。”
王建一脸意外:“非非不是故意的,你怎么能把话说得这么绝……”
家里住的是工厂分配到家属房,建筑面积才三十来平方米,住着一家四口,着实太过逼仄。前段时间,林非一过十八岁生日,吴芬就起了把林非赶出家门的念头,但王建死活不肯。王建说:“非非现在还在读书,没几个月就要高考,这时候让她独自住出去,不是要毁了她一辈子?好不容易养她这么大,临了让她记恨上我们,要是不给我们养老送终,我们亏不亏?”
听王建这么说,吴芬这才把念头强行摁了下去,今天被林非一吐,旧心思又泛起来了,不如趁机撂个狠话,让林非服软。
殊不知,林非早八百年就想自立门户了。那个破阳台房,一日都不想多呆。但是,她不甘心就这么被吴芬挑刺赶走。
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要他们求她搬走。
林非楚楚可怜地看着王建。
王建为她倒了一杯温水,安慰道:“你舅妈一时气话,你别往心里去啊。”
这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吴芬忽然直挺挺地立正,往后一倒,准确无误地将自己扔在了沙发上。此时只有这云朵般柔软的沙发才能消解她的从身体里爆发出的怒气。
“这日子过不下去了。”吴芬在沙发上挺尸,说话时也不看王建或林非,眼神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我为这个家操碎了心,你们就这么对我。王建,明天我就找厂里打报告,要和你离婚。”
王建为难了。他虽然不满吴芬的脾气和控制欲,但也依赖她一日三餐面面俱到的照料。她是王威的妈,何尝不是他王建的妈?
王建像一根被风吹得左右摇摆的芦草,一会儿转身看看吴芬,一会儿回头看看林非,最后窝囊地对林非说:“非非,舅妈心肠软,你快给舅妈道个歉,说点好话。舅妈也是为你好。”
林非无辜地看着王建:“发生什么,我真的不记得了。你要是不信,可以去隔壁病房问李厂长。”
吴芬翻着白眼:“你以为在演电视剧呢,这种鬼话我也能信?别以为抬出李厂长,就能唬住我。”
说曹操,曹操到。林非房间里这么大动静,李正德怎么可能听不见。
李正德推门走了进来。吴芬一骨碌爬起来,正襟危坐在沙发上。王建下意识站起来,紧张地搓着放在身前的两只手。
面对家人长辈的连番质问,林非都守口如瓶,李正德暗自对她很满意。
李正德主动朝王建伸手,说:“王建同志,八五年你为了保卫国家资产,带头追拿盗窃库存的小偷,不惜摔断了小腿,这英雄事迹我可一直记着呢。”
没想到厂长还记得当年自己的光辉事迹,一直默默无闻的仓库管理员王建热泪盈眶,想说些什么感激的话,却哆嗦着嘴唇一句也没说出来。
李厂长拍了拍王建的肩膀,又将目光投向病床上的林非,语气有些埋怨:“但公是公,私是私。我也不得不说说你。怎么能让孩子一个人去那么偏的地方扫墓,又遇上大暴雨,若不是遇到我们家李旭,一个人躺在马路上一天一夜也没人发现。”
自家怎么对待林非,王建一向心里有数,但一直觉得表面功夫做得很好,外人看不出来。此时被厂长这么一批评,涨红了脸。站在一旁的吴芬小声辩解:“她一个十八岁的大姑娘,有手有脚,我怎么管得住……”
李正德威严地摆摆手,说:“好了,你们也别闹腾了。病人需要休息,一切等痊愈了再说。林非这孩子特别投我夫人的眼缘,她放话了,她的医药费、住院费都由我们来承担,你们不用担心,也不要多问。安心工作,好好为厂子的事业添砖加瓦。厂子不会忘记任何一个对集体有贡献的职工。”
听厂长这么一说,吴芬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否则凭白无故他们为何要对林非这么好?一定是李旭看上她了。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若是林非真的能嫁进李家,王建还不得连升三级,搞个办公室主任当当?
想到这里,吴芬赶紧拉着一脸摸不清状况的王建离开。
走出病房时,王建看着隔壁病房门前守着的两个年轻男人,一个个问题在心里冒着泡泡:就算是林非摔破脑袋,被李旭救了,为何李旭也跟着住院了?还派人守得这么严实,生怕有人追杀一样。
吴芬低声说:“好不容易在领导面前有了表现的机会,你可别莽撞。有时候好奇害死猫,无知才是福。”
王建向来听老婆的话。听吴芬这么一说,他也懒得多想,反正目前来看,他没受什么损失,还在领导面前表现了一番。
打发走了王建夫妻,李正德垮下肩膀,疲惫地往后捋了一把头发。他说:“李旭醒了,但是,他的状态不太好,我希望你能去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