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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家人(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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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非见到李旭,才明白李正德所说的“状态不太好”是什么意思。
在吴芬大闹病房时,李旭醒了。
一开始,李正德夫妻欣喜不已,但很快察觉出不对劲。李旭就这么安静的躺着,除了每隔几秒眨眨眼皮子,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任何言语。若是叫他的名字,他会迎着声源看过去,但目光是空洞的、模糊的、轻飘飘的,看上去只是生物学上的条件反射,没有任何实质意义。
主治医生为他做了全身检查,除了一些不要紧的皮外伤外,没有找到任何能够解释的病因,最后只能得出结论:创伤是精神性的。李旭可能是得了创伤后应激障碍,建议转诊至春城疗养院,也就是精神病院。
一向端庄安静的郁容秋忽然爆发了,当着医生的面撕掉了诊断书,歇斯底里地吼道:“我儿子不可能得精神病。我儿子是数学天才,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太过入神而已。你们听着,任何病例上都不能出现精、神、病这三个字!”
情绪崩溃的郁容秋疯狂地摔打着房间里一切能移动的东西。
医生被吓得跑出了病房。
李正德将情绪崩溃的郁容秋抱在怀里,一边安抚她,一边唤来司机帮忙。
旧司机渎职,工作时间擅自离开去找相好聊天,给绑匪留下可乘之机,导致车和人被劫。李正德不想闹出太多动静,客客气气地送走旧司机,在夫人的建议下,聘了一位退役军人做新司机。
新司机刚入职不久,李正德一时想不起他的姓名,只好含糊地喊道:“那个谁……司机,进来帮帮我。”
一个结实高大、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站在李正德面前。虽然新司机的态度非常恭敬,但他的气场太强,李正德下意识减轻了命令的语气:
“容秋不能再在这里呆着了,我们一起送她回家。”
“好的,厂长。”
新司机一板一眼地回答,然后双手一捞,从李正德手里接过郁容秋,以公主抱的方式把她抱了起来,转身朝外走去。
在新司机的怀里,郁容秋奇怪地安静了,顺从地靠在他的胸口。
看到老婆被别人抱走了,李正德有点恼怒,但发火又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他朝林非招呼了一声后,铁青着脸色小跑着跟了上去。
林非走近病床,站在李旭的枕头边。
她低头看着少年,看着他苍白的唇,瘦削的脸颊,和泛红血丝但依旧俊秀的眼睛。
她低声呼唤:“李旭。”
李旭的眼珠没有动,身体也没有动。他看着她,又不像在看着她。在他的面前,林非只是一片薄雾,一层轻纱。他如雾如梦的目光,穿透林非的身体、天花板、水泥墙,一直射入茫茫的虚无的宇宙。
林非猜想,他能听见一切,他知道这里发生着什么。他只是不想面对这个世界,面对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他将自己的灵魂抽出□□,投入一个更加广阔的宇宙。
林非找门口值守的便衣警察要了一份报纸,坐在病床边,小声为他读着新闻。她想,多听一些现实世界的消息,他是不是会快点回来?
夜深人静,林非望着铺洒在窗前的月光,心事层层叠叠泛起了涟漪。她居然在这么一张舒适柔软的床垫上失眠了。
她从床上爬起来,轻轻推开隔壁的房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林非的上半身趴在床沿,专注地看着李旭湿漉漉的眼睛,小声说:“这是节日,一个开始;我毕竟生活了,快乐的,又悄悄收下了这无边无际的礼物。”
这句话来的莫名其妙。被绑架的那一晚,李旭在神智不清时,嘴里反复念着这句话。林非心想,这句话对他一定有特殊的含义。
李旭的手指轻轻动了动,类似植物人复苏前的征兆。他的眼角滑下一行泪水,在月光的照耀下,像是两片刀的脊背,砍在他的脸上。
林非瞪大了眼睛,一眼不眨地观察着他,不放过任何一点变化。
可惜,李旭又很快恢复了原来的状态。无知,无闻,无觉,仿佛天地间一切都与他无关。
她叹了一口气,轻轻掖好李旭的被角,又蹑手蹑脚回到自己的病房。
第二天,郁容秋坚决为李旭办理出院手续,将他带回家调养。林非的脑震荡的症状消退了许多,她不好意思继续住在豪华病房里,也提出一起出院。
接到林非要出院的电话,吴芬主动提出来接她,林非觉得意外,不知道这个爱占便宜的舅母又想耍什么花招。
吴芬早早地赶到医院,但不进病房帮忙收拾,而是在门口的走廊上徘徊。
见郁容秋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李旭从病房里出来,吴芬的眼睛亮了。她立刻凑上去,伸出手拉住了郁容秋的手。
郁容秋的神色淡然、举止优雅从容。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也不会将昨天在病房里发疯的母亲和她联系在一起。
没等郁容秋开口,吴芬打开了大嗓门,“叽叽喳喳”说起了奉承话:“哎呦呦,亲家母保养得可真是好。这皮肤嫩得像十八岁的闺女,不像我,手天天泡在手里,都成老菜皮了,嘿嘿嘿……”
郁容秋看着面前陌生的中年妇女讨好的笑容,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疑惑地问“你是?”
吴芬拍了拍大腿,说:“哎呀,我这人嘴快,忘了先自我介绍了。我是林非的舅妈啊。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郁容秋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什么亲家母,一家人?”
吴芬和郁容秋的对话一句不漏地传入林非的耳里。她在病房里如坐针毡,但又不想出去陪吴芬丢人现眼。她站在门背后,透过门缝观察外面的情况。
听曹警官说已经确认最后一个绑匪逃离了本市,他们暂时没有危险,因此前两日值守的警察不再出现。由于是高级病房区,走廊里很安静,吴芬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
“我老家有个大仙特别灵。我找她算过,李旭和我家非非的八字特别合,两人这一辈子的缘分不浅,”吴芬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轮椅上目光呆滞的李旭,心里道了一声可惜,刻意放低声音,“她还说呐,他这种情况,如果找个八字相合的结婚冲喜,就可以逢凶化吉啦。”
“哦,我家阿旭这个样子,你不怕委屈了你的外甥女?”
郁容秋的声音细细柔柔的,吴芬没有觉察出其中的冷意和嘲讽,反而觉得这事有戏,兴致勃勃地说:“大仙说了,贵公子这种情况比较难办,是魂魄出窍,搞不好可是要痴傻一辈子的。不过,只要诚意够了,我一定会说服大仙,求她鼎力相助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盘算,这女人一看就是个家里有钱的傻白甜,这时候不趁机大赚一笔 “诚意金”,自己就是个缺心眼。
“痴傻一辈子?”郁容秋的声音依然温柔无比,但是她的瞳孔倏忽放大变圆,像是应激的猫咪。
吴芬对即将来临的危险浑然不知,用力地点头,笃定地说:“大仙法力高深,看得可准了。”
话音未落,一个耳光响亮地落在了她的脸颊上。没等吴芬反应过来,又一个耳光落在她另一边的脸上。
“你胡说!阿旭是天才。他这么聪明,怎么可能会变成傻子?”
虽然吴芬常年做家务,力气在女人当中不算小,但仍然不是发疯状态下郁容秋的对手。
在郁容秋的左右开弓之下,吴芬的两腮很快肿得像含了两个核桃。她招架不住,抱头乱窜,想要躲进林非的病房里,却发现林非把门反锁了。
林非用后背抵住门,任凭吴芬在外面大吼大叫也不开门。见到吴芬的狼狈,她对郁容秋莫名多了许多好感。
过了一会儿,司机老马出现了。他将郁容秋劝到一旁,细心地帮她重新披上在打斗中散开的丝巾。
吴芬捂着脸,想要再说什么,被老马冷冷的眼神一瞥,下意识咽下了脱口而出的脏话。她心想,这人乍一看憨厚老实,怎么杀气这么重。
老马从皮夹里掏出一沓百元大钞,递给吴芬,面无表情地说:“别再来打扰她。”
吴芬捏了捏手里的钱,瞬间觉得嘴角没有那么疼了,精神头也足了。
虽说林非要是能嫁给好人家,她也能跟着沾光。但这种沾光,意味着她今后将在林非面前矮了一头。那她宁愿将林非永远捏在手里,踩在脚下,这才痛快,这才解恨。
这么一想,失去这么优质的“亲家”,她没有那么遗憾了。
老马送郁容秋和李旭离开后,吴芬肆无忌惮地拍着林非的房门,大吼大叫:“煞星,扫把星,开门!”
林非实在受不了,只好给她开门。
“啧啧,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这豪华病房虽好,你也得回咱们家的狗窝。今年雨水充足,春笋便宜。我买了八十斤,做成笋干,留着冬至炖老母鸡。念在你受伤,我没想你帮忙,自己熬了两宿收拾完了。不过就是家里阳台太小,没处晾,我也是没办法。你回去可别怪我。”
吴芬的一大爱好就是将各种便宜的时令食物晒成干。尤其是到了春天,春笋、荠菜、马兰头都是林非房门口的常客。这些都还好,最难以忍受的是秋冬的咸肉咸鱼。林非和它们朝夕相处,就连棉袄里的棉絮都浸透了臭咸鱼的味道。以至于有的同学含蓄地问她是不是住在菜市场里,让她羞愧难当。
林非反应过来,问:“你什么意思?你把我房间拆了,用来晾笋干?”
吴芬理直气壮地说:“我也不是故意的。我以为你飞上高枝,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呢。可惜啊可惜,大好年华的。”
林非气得太阳穴隐隐作痛。
吴芬见她铁青的脸色,刚刚在郁容秋那里受的气瞬间消散了。
吴芬没有骗她。林非回到家里,发现自己房间与阳台的挡板果然被拆了,与另一半阳台融为一体。
床的上方挂着一串串潮湿的笋干,是人类谋杀春天的证据。笋干滴下的水,落在她的淡粉色床单上,留下一块块不规则的泛黄的印记。
虽然林非只有这么一间小小的房间,冬寒夏暑,晚上睡觉连脚都伸不直,但她一直很珍视它,将它收拾得尽可能干净整洁。因为这是她唯一拥有的私人领域。她可以放心地躲在里面,埋葬自己的悲欢喜怒。
如今,它也没有了。
林非呆愣愣地站在床前。
王建上班,王威上课。现在家里只有她们两人。
吴芬抱臂坐在客厅的麻布沙发上,尽情地欣赏林非呆若木鸡、如遭雷劈的模样,心里畅快极了。她等着看林非委屈、流泪,向她求饶,求她把房间还给她。
没想到,林非很快就镇定下来。她从自己的桌上拿起一本教材,靠坐在床头没有被弄湿的地方,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坐姿,神色自若地翻开书,循着自己的笔记,开始预习明天的课程。
三天没去学校,已经拉下了不少课程。况且,前世的记忆太过久远和陌生,她得要抓紧时间尽快捡起来才行。
见林非这副淡定模样,吴芬反而坐不住了,开始喋喋不休。
“你受伤的是脑袋,又不是眼睛。怎么出了院,一点眼力都没了?没看到厨房水槽里堆的碗了吗?就等你回来洗了。”
林非平静地放下书,朝厨房走去。
她把袖子撸到手肘处,打开水龙头,拿起洗碗布,倒入洗洁精,开始洗碗。先用水将碗里的食物残渣冲掉,然后用沾了洗碗布的洗洁精里外搓一遍,再用水冲干净。她的动作非常娴熟流畅,手法温柔,碗碗相遇时,没有碰出一点声响。这是她从小在吴芬无数次辱骂中学会的。
吴芬再次得意了。她觉得自己胜利了。
没想到,等所有的碗洗干净,意外发生了。
不知怎么地,一只碗掉到地上,粉身碎骨。
吴芬跳脚:“你小心点!”
紧接着,又一只碗掉在地上,粉身碎骨。
吴芬这才看清楚,林非是故意的。
她当着吴芬的面,把洗干净的碗碟一个一个往地上摔。
她摔的不只是碗,更是人民币,都是吴芬的心头肉啊。
吴芬心痛地冲上去拦她。在她的身体抵达水槽之前,林非一挥胳膊,一摞碗全都掉在了地上。狭窄的厨房地面溅满碗的碎片,和铺满贝壳尸体的沙滩一样壮观。
林非拍了拍手,将脸凑近吴芬,盯着她细长的吊稍眼,面无表情地说:“古人云,无恒产,则无恒心。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吴芬被林非身上暴涨的气势给震慑住了,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林非继续说:“意思就是,一无所有,就一无所惧。反正我什么都没有了,也就什么都无所谓了。从此以后,你让我洗一个碗,我就摔一个碗;你让我洗一件衣服,我就撕一件衣服。你不想让我过日子,那咱们都别过了!”
吴芬听明白了。
林非不要脸了。她要豁出去了。她要做油盐不进的滚刀肉了。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吴芬恼羞成怒,气得舌头都捋不直了。她用食指戳着林非的胸口,说:“好呀,你长大了,能耐了,敢造反了。你这个白眼狼。你有本事在这里等着。我找你舅舅,还要去学校找你班主任,让他们来看看你的真面目!”
林非挥手格开吴芬的手臂,跨过满地的碎片,慢悠悠地走出厨房,坐回自己的床头。她看了一眼吴芬,又看了一眼门口,眼神里写的是“悉听尊便”四个大字。这副无所谓的眼神,又将吴芬气了个倒仰。
吴芬气势汹汹地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