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惊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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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黑暗中沉睡许久，久到仿佛经历了几个世纪那么漫长。
当再次找回意识时，少女甚至以为自己正身处于另一则梦境之中：她正仰脸漂浮在一小片池水之上，身体有大半浸在水里，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头顶的月亮如睡于夜空中的银龙般巨大得不可思议。月光安静洒落身畔，似夏夜庭院中的流萤般自她眼前轻晃而过。
真美。
露娜忍不住伸手，却发现它们调皮异常，每每在她即将碰触到的一瞬，便自她指尖轻巧滑开。少女爬起身来，固执地想要用双手捉住一只。经过几番追逐、眼看就要成功时，那被困住的光团却如蒲公英般化作了更加细小的光屑，从她指缝间飘散开去，在环绕水池周遭一片更广阔的湖泊上漂浮似蒸腾而起的水汽。
少女顿感失落。这样的感觉就好像奋力捉雪的孩子在几百次徒劳的努力后终于明白过来，其实那样的晶莹永远也无法捧在掌心里任她细细端详。
但这个梦境般的世界很快就给她带来了惊喜，因为逸散的光很快又重新聚成了一团，继续高高低低地在她眼前飞舞。
露娜童心顿起，开始不断地追逐扑打光团，看它们不知疲倦地聚了又散，浑然不觉自己正慢慢离开最初的地点，穿过明镜般的湖面，踏上露珠浸湿的草地，沿着雪白花岗岩铺就的小径，向远方夜色笼罩下青金色的宫殿前进……
因而当光团在水晶马车前停下时，露娜着实吃了一惊，心想这里果然是梦境。她从未想过自己还能重温旧梦——很久很久以前，她曾偷偷幻想过那件纤细艺术品的模样，想象它上面的图案该有多么精美，如果自己也能有幸乘坐，是否会因为沉醉于它的美丽而忘记欣赏沿途的风景甚至陪同的英俊王子……
光团飘入了车内，仿佛邀请她乘坐。
露娜没有考虑太久便爬了上去。直觉里，她知道这个梦境并不会伤害她。所以当马车如幽灵一般悄然跑起来时，少女并没有感到害怕，反而开始细细欣赏起车上的图案来。不多时，她便得出一个结论：这梦境里的水晶马车——如果同薇莎描述的一样——实在是不能称之为“完美”。因为在她看来，自己曾经画的那些抽象线条要比四壁上的雕刻强得多，至少简洁且更具有表现力。
——所以说，自己应该建议薇莎把画献给她的王子才对。这样一来，那位以艺术品味超凡脱俗而著称的殿下没准会考虑让她重新设计一架婚礼用水晶马车……
苦涩泛上来，甚至淹没了怀才不遇的惆怅。
露娜扭头伸向窗外，却见外边的景不知何时已停止倒退。再转头，马车门亦已打开，同悬浮半空的光团一起发出无言的邀请。
究竟是要去哪里？
少女跳下马车，只觉得眼前的宫殿似乎有些眼熟。只是不待她多想，光团便已继续向前飞去，直到前方出现她从未见过的高大拱门。
似有无形巨人在推动般，二十人高的青色门扉一扇接一扇地开启。长廊两侧灯火绰约，露娜踩着望不到尽头的柔软地毯慢慢走向深处。她想，这个地方一定属于一位大人物，或许是坎尼亚巴登公爵，甚至是里德一世也说不定……
胡思乱想间，她通过十一扇门，来到了最后一扇前。这扇雕刻着金花百合与荆棘的大门却没有像先前那般自动打开，而是紧紧闭合着。她好奇这门后究竟有什么，却对那里所掩藏的未知感到不安。犹豫间，光团开始在她眼前不住乱窜，似在催促。
露娜咕哝着将手按到门上，猜测会不会出现整个人趴上去也开不了门的窘状。但出乎意料的是，这看似沉重无比的门竟然轻飘得仿佛纸糊般，不需要几分力便向两侧訇然洞开。
“看，行了……”吧。
最后一个字在扑面而来的嘈杂与热浪中彻底淹没。
香风鬓影，杯盏交错，乐声悠扬。
大厅正中，无数身着华服丽裳的男女正踩着节拍翩翩起舞，如穿梭于金树林间的对对鸟雀，在一片纷乱的声影中，交织出属于暗夜的意乱情迷……
走错地方了？
露娜几乎是下意识地低头打量自己的衣服，然后窘迫地发现，即使在梦境中，她的衣服也还是原来的那一身，与此刻的场合格格不入，寒碜得可怕。她想要扭头离开，却惊讶地看见原来该是门的地方早已变为了雪白的墙壁，无论她怎么瞪眼也找不到丝毫的缝隙。
露娜咒骂着在那上面盖了一个黑脚印，然后立刻想起场合不对，赶紧装作若无其事地起身，向不远处的一群贵妇走去。
“哈，”她挂上最端庄的笑容，向她们行了一屈膝礼，“尊贵的夫人们，请问你们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但是没有人理会她。衣着鲜丽的贵妇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少女般，依旧叽叽喳喳地低笑交谈，不时将目光投向舞池，在某位面容英俊的男士身上暧昧地略过。
“不好意思，请问你们知道这是哪里吗？”露娜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心里却早已将那位与她同名的女神骂了个狗血淋头。脾气变换不定月神究竟给了她一个什么样的梦境？为什么无论如何也出不去？为什么这里的一切实在真实得……有些可怕？
忽然想起刚才踢墙时那无比坚硬的触感，还有依然在作疼的右脚，少女背上冷汗骤然流了下来。
“那个，”她终于不顾得可能遭到怒骂的后果，抬手想要拍拍离她最近的一位褐发贵妇，“这里究竟是……”
话到一半，露娜发现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因为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穿过那雪白的后背，就好像直接穿过空气般顺畅无碍。面对这难以言喻的诡异景象，少女近乎僵硬地站在原地，连端着酒水的使者迎面穿过她的身体时也不敢随意闪避，唯恐惊动不该惊醒的东西。
这是什么？
幽灵？亡灵？异端的邪术？水中的世界？抑或只是荒诞的幻梦一场？
一时间，她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幻影的城堡之中，只能看幢幢鬼影摩肩接踵自她眼前身中飘然而过……
许久，当露娜终于确定没有“人”能注意到她时，才稍稍放松了些。而此时背上早已为汗水浸透，那又湿又凉的感觉仿佛在告诉她这不是梦。
但如果不是梦，那又是什么？她从来没有听说过如此荒谬的情形。
苦思半晌，露娜还是决定把它当作一场梦境。毕竟只要是梦，总会有醒来的时候。这样一想，她顿时觉得轻松不少，甚至可以以一种闲适的心情来打量这场上流社会的舞会。
开始的时候露娜还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去碰触那些幻影般的存在，但很快，她就变得放肆起来：一会儿摸摸这位贵妇梳成两个硕大牛角面包的夸张发型，一会儿扯扯那位男士扎成二十股小辫的胡须，又过一会儿窜到一对眉来眼去的男女之间穿来扭去，实行包括扮鬼脸、模仿人说话在内的各种干扰手段。
如终于可以作尽情恶作剧的孩子般，她在舞池间四下狂奔，穿行于各色声影之间，被自己没有收效的杰作逗得哈哈大笑。
扮了一会儿局外人，她甚至装模作样地随着音乐旋转起来。
昂首挺胸，举起手轻搭在不存在的舞伴肩上，形成共舞的姿势。脚下先退右，再原地轻点两下，下一拍先左后右，更进一步后……踩到了自己的脚。
没关系。反正没“人”看见。
她脸也不红地重新再来。可惜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结果依旧是败。双脚就像不听使唤一般，总是不由自主地相互打架。少女大怒，最后索性无视节拍，张开双臂原地转起圈来。
随着她的动作，头顶的水晶灯也不停地转啊转，明晃晃的，很快就转成了一团让人目眩神迷的光，好像月亮，又好像太阳。而原本嘈杂的声音在耳边模糊成了一片，很快就被风声远远隔在了外面。
她不停地转啊转啊，想象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只要她不停下，头顶的太阳就不会消失。
但无论这个愿望有多么的强烈，她依然在体内最后一滴力气耗尽时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真累。
打自骨子里透出的疲惫让她连一根指头也动不了。
她想，如果这真的是梦，那为什么还不醒来？啊，其实醒来了又怎么样？这样无尽而又无望的旅途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又有谁能来为她解答？
胸中好像填满了又酸又咸又涩的液体，她只想大吼。但是张开嘴唇，流泻而出的却是熟悉的音符。
“……亲爱的旅人啊，请告诉我你如今身在何方……松林挂满白霜，小径无人探访……遥望你曾经离去的方向，即使紧拥炉火也无法进入梦乡……即使紧拥炉火也无法……”
无意识地，她不停地重复着最后一句，只觉得心里难受极了，连鼻子也好像被塞上了般，无法呼吸。接触皮肤的空气亦越来越冷，冷到足以将人冻僵……
脑中警铃大作，露娜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地跃起，却在下一秒完完全全僵住。
美食化作了泥土，华服变为了破烂，娇颜缩成了干尸，奢华的香气飘散殆尽。周围的一切正在迅速地腐烂，枯朽，干裂，如同几百年的时光在瞬间流逝殆尽。
当午夜终于姗姗来迟，灯火似困倦而昏暗下来。梦境中的人间舞会突然惊醒为真实无比的骷髅欢宴，在她眼前鲜活生动地呈现。
露娜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却听背后传来一声尖叫：“该死的，她碰到我了又碰到我了！”听起来像是哪位自矜身份的女士突然撞见了一只老鼠，但她却不敢回头确认，因为刚才自己并没有碰到实体的感觉。
听到叫声，所有死者立刻驻足，用空洞的双目紧盯擅自闯入的异类。
“啊，她刚才还碰乱了我的发型……”一只骷髅小心翼翼地将脑门上所剩不多的几缕头发穿过眼窝绕好。
“嘶……她差点扯断我的宝贝胡子。”骷髅气哼哼地跺脚，原本是鼻子的地方喷出一股灰色的烟雾。
“她……她……刚才还想非礼人家的柔蜜欧……”一具骨骼娇小的骷髅做出掩面痛哭的动作，但很快被身后一具身材高大的骷髅紧紧搂在怀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没错，她刚才还摸到了我的屁股……”
“还有我的胸，哦真让人难以启齿……”
“她甚至碰到了我的……天哪，真是热情的姑娘……”
喂喂……
听到这里，露娜觉得如此无耻的指控真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但还没等她想好该怎么反驳，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了声讨她的行列中。
高低粗细不一的指控四下响起，她目瞪口呆地看到自己正被群情激奋的骷髅幻影大军逐渐包围，只听得嗡嗡嗡嗡的声音在她耳边不断回响，震得她脑仁发疼。
“喂别吵了！”
嗡嗡嗡嗡……
“吵死你们吧……”
嗡嗡嗡嗡翁……
“混蛋！”
嗡嗡嗡嗡嗡嗡……
“呵……你们吓到我的女孩了。”
正在她不知所措之时，一声轻笑远远响起，似乎很低，却清晰地穿过重重嘈杂传到了她的耳中。
所有激愤的骷髅也在同一刻停下抱怨，仿佛极敬畏什么似地望向同一个方向。原本闹哄哄的大厅霎时变得死寂如荒冢。
喀拉喀拉……
骷髅们一言不发地向两侧让开，纷纷以向王者行礼的姿势，垂首屈膝恭迎她的到来。
“欢迎来到我的世界，亲爱的女孩。”
在白骨如海的背景下，她着一身黑丝绒法袍，笑意盈盈地走向她——如果说下颌骨咧开是微笑的意思的话。
“你是……”露娜只觉得那声音耳熟得过分，却依然不敢肯定面前这披着黑袍的骷髅会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她确实曾想过一千种会面的可能，但绝对不会包括眼前这种诡异的情形。
“真是健忘的女孩，”像是自“喉咙”底发出声音，骷髅笑得低沉柔和，“明明我们不久前才刚刚见面……呵，那时你还叫了我的名字。”
“……”
骷髅右手掌心轻触额头两下，似是苦恼。托腮想了一会儿，她凭空勾勒几下，随即空气中浮现出一串淡蓝色的古怪文字。
“纳蒂利，”她轻轻念了一遍那串文字，然后举手将之挥散，“请唤我为纳蒂利。”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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