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欲》习良

1、第一章

　　昃隐宴上玉带飘绕，中空悬淌着琼浆玉液，羽觞流转，佳咏不断。
　　一老神仙鹤发童颜，半倚在梨花树下，懒懒地挥动了两下双指，酒液腾起入了他的口中。他快活地咂咂嘴，笑看着众神，嘴中念念有词。
　　说来还真是奇怪，这老神仙飞升前悬壶济世，飞升后整日乐不思蜀，倒是忘却了自己曾兼济天下的志向了。
　　一白衣神仙款步而来，他黑发半束，精细繁复的银冠后坠着两条锦带，面容雅俊，神仪明秀，身背挺直，举止间颇带贵气。只是这醉了的老神仙眼里迷迷蒙蒙，瞧不真切这小神仙是哪位，还抓起身边散落的梨花喊着：“游衍来啦。”
　　白衣神仙无奈笑道：“这是梨花，不是桃花，醉翁，你又醉了。”
　　“哦？是吗，我闻闻。”醉翁哪里还闻得出这是梨花还是桃花，满鼻的酒香早已让他不知东南西北，但是再醉听见此神这么说，也反应过来眼前这不是那风流多情的桃花神，而是桃花神最不对付的梨花神倾白了。
　　“倾白，游衍哪去了，叫他来陪我喝，喝点儿。”醉翁晕晕乎乎道。
　　“只怕他自己也已醉到不知归路了，可能是跟别的哪位神仙在喝酒吧。”倾白语气如常。
　　醉翁听他这么说，总觉得倾白哪里不太对劲，他又问：“是吗？周棘又去哪了？”
　　“这些时日他挺忙的，也许是没来。”倾白答道。
　　此时，天际传来鹤唳，觥筹辗转间暗流涌动，醉翁眼底有一瞬清明，又很快浸满醉意，起身说道：“周棘来了。”
　　来者紫袍轻甲，头发用冠高高束起，额间细碎发丝散落，眉眼锋利但毫无戾气，鼻梁高挺，唇薄却并不让人感到无情，好看极了。
　　他一路走来，众神邀他饮酒，他一一敬过，待瞧到倾白同醉翁时，他才停步。
　　两位花神微微颔首，倾白嗅到他身上扑烈的香，便道：“看来此番下界，很是棘手，游衍倒是在百花府里日日同人玩乐，他何不同你一道？”
　　周棘顿了顿，他其实并未亲身下届，只是给处在人间的游衍供神力供得太多，才回到本体修养了几日，倾白未必知道他有没有下界，但一定知道游衍身在何处，如此一来便全是话里有话了。
　　“耗我大半神力，确实棘手。”周棘如此说道。
　　所答非所问，倾白不再问了。
　　周棘面向着醉翁，但瞧着这逍遥神仙一副酣然畅快的样子，先前准备问的话也只能再等等。
　　醉翁也看着他，迷瞪地摆着手：“来了就好，俩玩去吧，耽误我喝酒了。”
　　周棘与倾白俯身作别，缓步行于仙云缭绕与火树银花间。
　　“有什么话就直说，你若不直接问，我便也不会直接答。”周棘的话说得很不客气。
　　“你们未免太过大胆。”倾白仍很温和。
　　周棘轻笑了一声，“我倒觉得不过尔尔。”
　　倾白摇摇头，说：“无论是百花府里还是这场昃隐宴上，那游衍是真是假我一眼就看得出，难道别的神仙就看不出吗，此次下界的不是你，但先前你多次披甲下界，我亦有所察觉，难道别的神仙不会有任何感知吗，周棘，我劝你们，别再身犯险境。”
　　周棘勾了勾唇角，神情平淡道：“险境？你多虑了，我只是在做我该做的事情。”
　　倾白不语，他又听见周棘说：“至于游衍，你能认出那不是他，并不是因为神力，只要是关于他，你什么不是知道得清清楚楚。”
　　还未等倾白开口，鹤鸣尖利，群兽咆哮，五光十色的天瞬间黯淡。
　　周棘不疑有他，即刻飞身向外，宴上的众神紧随其后。
　　他们到了祸源，看见天界相隔处烂了一个横竖数百丈的窟窿，周棘凝神去探，发现裂的是下天界，心里倏然一惊。
　　倾白等神已结阵补天，只见风云翻涌，云霄之下隐有凤鸣龙啸，神力源源不断地涌进那巨大的天裂，周棘抬手，长剑直驱进黑暗的云洞。
　　他念诀施咒，霎时间紫光从层层阴云间迸发，长剑悬立在洞中，通体流光，疯狂地吸引着周遭的气流。
　　然众神将神力倾尽于此，也仅仅将那窟窿补了十之一二，倾白大喝：“周棘！调宣神兵！”
　　大雨倾覆。
　　叶百沉默的立在堂前。
　　“节哀。”来往的人们说着。
　　可他的耳畔全是轰鸣，看清楚对方嘴唇一张一阖后，才扯着嗓子说：“是。”
　　送走了最后一批人，叶百独自跪在棺椁前，喃喃道：“师父，徒儿好像不能接受这份无常。”
　　泪水涌出使得他看不清眼前。
　　回忆不是使人痛苦的，使人痛苦的是注入往昔的情感此后竟再无依存之处——
　　“生死无常啊，小百，为医者，治病救人，救一个便是大善，但最难面对的就是药石无医后的生离死别。”老者摸着年纪尚幼的叶百的头说到。
　　尽管那时的叶百不过七岁，但他对生死的概念好像已经刻入了骨子里。
　　他从小漂泊，陪着他一起流浪的那只大黑狗便因着那生死无常离开了他。城南的一条小巷口卖甜甜的饼的阿婆和阿爷每次看见他都会给他一个饼，可是有一天阿爷抽搐的倒在了摊子上，就再也没起来过，阿婆从此便没再出现。
　　叶百明白凡人生死的不可控，也知离别之痛，所以哪怕他是个乞儿，哪怕他朝不保夕，他也无比渴望着能有能力拯救些什么，只要他能。
　　而将赋予他此能力的人便出现了。
　　“师父有最最最厉害的医术，小百也要变得像师父那么厉害！”叶百抬头望着老者。他师父是真的很厉害，在被师父带回去之后，他看见师父医治好了好多人，于是在叶百那颗幼小且没什么见识的心灵中，他这个师父就成了天下第一厉害的人。而且师父慈眉善目的，看起来很像说书先生口中有法术的老神仙，这就使得叶百更喜欢这个师父了。
　　常宁安那时笑笑，对着这小不点儿是满心的疼爱——叶百身子骨不好，可能是从小饥贫落下了病根，但他从来不喊疼，乖巧懂事，学东西也很快，小巧玲珑的，怎教人不喜欢呢。
　　常宁安后来为叶百修了个药浴池子，每月让他进去泡上三回，配上安身补气的药用着，精心照顾了两年，叶百的身体也逐渐好转，虽没法根治一些毛病，但也足以让他比较顺遂的长大。
　　常宁安养了他十五年，十五年来，是师父照顾着他，授了他一身医术，给了他一个家。
　　叶百辗转醒来，右手抬起在空中虚虚一握，又落下，用手背覆住了自己的眼。
　　昨夜入睡时他留了一盏灯，这时只剩小半截蜡烛还在燃着，在黑暗中散发着一点光。
　　门被推开又闭上，摇曳着的火光被刮进来的风吹灭，来人裹挟着夜间湿重的露水气息走到叶百床前蹲下，握住了叶百的手。
　　叶百坐起来，“丹鹤，你怎么回……”
　　周棘听出了叶百语气中的疲倦，心头一痛，打断了他道：“我知道，常先生过世了。”
　　叶百望着他，不语。
　　周棘坐在床边，仍握着叶百的手，又道：“等天亮了再说，睡吧，我在这里。”
　　叶百躺下，在黑暗中用眼睛描摹着周棘的轮廓。他确实很久没有睡过安稳觉了，师父离世的这几日总是夜半梦醒，然后就睡不着了，心里很空。
　　现在，周棘在他跟前。
　　“给我哼支曲行吗？丹鹤。”他唤道。
　　周棘顿了片刻，“好。”
　　叶百是听过这支曲的，在刚见到周棘没多久的时候。
　　那时叶百刚十一岁，自己在院子里研究着师父晒的药材，突然听见师父在门口喊他，兴冲冲的就跑过去迎接，“师父，您回来啦！”
　　他往常宁安怀里扑了过去，还没站稳，一抹紫色的衣角翻飞撞进了叶百眼里。
　　那人比师父高出一截，一身绛紫色的劲装，黑发束起，额前的发丝被风吹得胡乱飞，阳光普照下来打在他高挺鼻梁上，嘴角噙着笑意，张扬得很。
　　叶百想着，这人真是好看，像话本里的公子少爷一样。
　　师父说这是他的忘年交，早些年游历的时候结交的一位修行的侠士，叫周棘。
　　叶百躲在常宁安后面，探着脑袋看向周棘。
　　周棘也看着他，越过常宁安，揉了把叶百的头，道：“还真是有缘。”
　　叶百被他盯得迷晕了神儿，愣在那里耳根子都红透了。
　　常宁安见周棘很喜欢叶百，便乐呵呵地说：“哥哥会在我们这里住些时日，小百要同丹鹤好好相处。”说罢，便回到自己院子里倒弄草药去了，自己平日里的心肝宝贝此时就很放心的交与了周棘。
　　周棘目送着常宁安离开，蹲下来，向叶百张开了手，“要同我一道吗？”
　　叶百觉得自己现在很奇怪，心噗通噗通跳的很快，他觉得自己应该去找师父喝点药，但眼下，他把手放在了周棘手上，点点头，说：“好。”
　　周棘一把抱起叶百，心情很不错的哼起了小曲，他没听过别的，只会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