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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四十三章 郊外遇险(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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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者出刀的速度极快,不等话说尽,一柄双刀向二人之间劈去,刀风暴戾如夏日雷雨闪电,狠狠地划开一道口子,震得周遭树随风猛地摇晃,蔺不言甚至无法抵挡,猛地撞到树上,背部一阵刺痛。
蔺不言忍着痛,心里盘算了一下,应该是脱落树皮被冲击,刺进入肉里。
尚还来不及反应,抬头便见陆行知拿着佩剑跪地在另一边,使双刀的黑衣人直朝他那边去,祥和夜空下刀剑交织,碰撞发出清脆声音,
陆行知的轻功出神入化,剑术也不低,一柄佩剑在月色下闪烁光泽,抵挡猛烈刀势,顷刻间两人已过数十招,随这阵连续不断打斗,蔺不言发现陆行知的一招一式十分笨重吃力,与上次对战张摇光所见的轻灵大相径庭。
常言道“剑走轻灵,刀行厚重”,无论是江氏传授与她的招式,还是陆行知平日里所使自身招式,抑或其他武学家传,都离不开这个说法,况且一个人既已形成固有武学招式与身法,便是突破也非短时间可改。
自相识来,未见过陆行知此等境况,今日这情形不对劲。
蔺不言心道:莫非与旧伤有关?
可当下哪儿管得了这么多事情,眼见陆行知被人刀势震倒在地,猛地吐一口血,黑衣人一柄双刀冲着命门落下,蔺不言足尖一点,以一招“万壑松风”化开刀势,黑衣人右手的刀,空中一抛,随即弯身躲过剑锋,打算化内力于掌心再度将她推开。
她心道:中计了。
最先的刀风仿佛特地为将她与陆行知分开,再用刀法袭向陆行知,招招致命。
蔺不言摸清此人不想伤她的奇怪举动,借此机会,以这招为虚引人上勾,随即翻身抬腿横踢,右刀嗡地被撞远,轻旋泛海剑,反手一挑,刺在黑衣人左肩,不等招式缓,她手腕一抖,剑斜削向右颈。
那黑衣人看破意图,左手挽刀一横,格挡身前,刀剑相交,金鸣铮铮。
月光之下,隔着刀剑,那双森冷的眼睛直盯着蔺不言,其中流过一丝转瞬即逝的难忍与悲意。忽然,这黑衣人冷笑一声,说道:“蔺姑娘出身清白,竟舍命救这恶徒,可见情真意切。”
深夜被吵醒,抓人被打断,这话来得莫名其妙,蔺不言正焦躁,火气大,她直接心道:瞎扯什么淡?
下一刻,她抬脚攻其下三路,有道是兵不厌诈,打哪儿不是打,没这么多君子的讲究。
二人腿下功夫过招,步伐腾挪,从一树到另一树,行动间,黑衣人想借机往另一把刀落地处移,毕竟单刀使得不如双刀灵活,刀又多走厚重,无处下手之际不如剑来得方便。可蔺不言硬生生把人逼成了“猫抓耗子偷油吃”的行为——反复接近探手拿刀,或是被她剑尖挑中虎口穴,或是被一脚扫过踢得更远,总归没让这只黑耗子偷到“油”。
但蔺不言同样被僵住,她几乎抓不出此人的破绽,找不到破局之法,再如此僵一会儿,旁边黑影被点穴有时辰限制,待会儿时辰一道,穴位自动解开,就前功尽弃。
她得想个办法。
这时,只听陆行知喊道:“右下方位,砍!”
泛海剑在掌心打了个挺,她一剑挥过,那黑衣人左手持刀,一时不察没防住,被刺穿右腰,此招剑势竟颇得刀法之厉。他横刀向前一逼,四周树叶,肆意纷飞,蔺不言往后连退几步。
旁边陆行知又喊道:“小心暗器。”
话音没落,银光的确冲着蔺不言来,中途偏生了岔子,被那黑衣人一踢,卷起的腿风,半数转向。
黑衣人的暗器非一枚两枚,凭陆行知眼下的状况即便是勉强躲闪,也难逃一劫,蔺不言挥剑打落暗器,发现自己赶去来不及,本能寻了个物件,脚尖一踢,那柄睡在地上已久的刀翻身而起,一伸腿将此送出去,铮铮声起,正替陆行知挡下。
危急存亡的关头,蔺不言凭着本能作出的选择,力劲自然使得大了些,那刀几乎擦着陆行知的鼻尖而过。
这会儿,听陆行知幽幽道:“人固有一死,成为暗器的亡魂,或刀下亡魂。”
蔺不言喊道:“闭嘴。”
这时她哪有心思听这些废话,方才的刀救了陆行知一命,猛地插入树干两三尺深,那黑衣人竟轻而易举拔出,双刀回到黑衣人的手里换了攻势,左手刀狠辣,右手刀沉稳,惊起一地落叶,蔺不言仅凭一剑接招着实吃力,决意使出“木下生春”。
若前一招式使出有风林如势之猛,此招变化意在一个“诡”,以变应不变化无穷,可惜她当年学这套剑法时母亲离世,又刚离京不久,怀着满腔心事,一潭死水又何来生春,便照猫画虎习得形式,至今未能领悟其中之意。
幸好今夜的黑衣人非北斗阁那样的绝顶高手,勉强对付足够了。
二人过招缠斗,一旁的陆行知发现她变招应对,发现这招式与师父所传的“壶天剑法”有异曲同工之处,便喊道:“左上,绞!”
话音落,泛海剑一绞,游蛇般旋上右手大刀,蔺不言反手按住一挑,剑尖竟沿黑衣人指关划过,刺中合谷穴,整条手臂瞬间又痛又麻,双刀蓦地落地。
相互配合之下,面对腾然生出的剑风,蔺不言竟从中琢磨到一点“木下生春”之意,以往她只道此招轻巧诡变,近乎将“剑走轻灵”发挥到极致,可使起来,轻灵是轻灵,总归有种说不上的奇怪感,后她意识到自己的招式里没有“变”,很多都是与对方交手提前琢磨好的时机,那便更迎不上“诡”字。
另一旁,陆行知道:“好风,好剑,好招。”
蔺不言:……
姓陆的还有心思评价,人没事就滚来。
那黑衣人见这二人一来一回,更是恼怒,直接出阴招,左脚往后一滑,身形变化,幻影无数,黑色粉末化在夜间风里,四处飞扬,蔺不言心道不好,头下意识往后躲,护住双眼。
可这一躲,中招了。
黑衣人左手按住蔺不言持剑的手腕,顺经脉猛地一拉,她只感手腕一震,泛海剑脱手而出,整个人飞出,再次猛地撞在粗壮树干,哗啦啦树皮散落,
她心道:这下成刺猬了。
这只“刺猬”撑着树干起身,半捂住心口猛烈咳嗽,吐出内里淤血。方才那一下威力极大,黑衣人怕用了十成十的力气,震得她快晕过去,翻腾的五脏熬成一锅粥,幸好还没煮熟透。
见状,陆行知大猜到此人来意,撑着一口气,对身旁蔺不言喝道:“快走。”
开什么玩笑,这时弃人而去可不是她的作风,蔺不言只当他是个哑巴说话,没听见。何况先前那黑影目标是为杀她,而这位来势汹汹的蒙面黑衣人对陆行知抱着巨大仇恨之意,两者极其矛盾,里面定有猫腻。
蔺不言隐隐感到不对劲,手中泛海剑紧握几分,心底有了个方法,打算等黑衣人走近,赌一把心中的猜测。
黑衣人沉默地盯着两人许久,未有动作,忽而笑了起来,这笑声越来越大,回荡在深夜寂静林间,宛如行走夜间的鬼魅,特地前来勾人魂魄,最后甚至有些疯狂,面目逐渐扭曲。
蔺不言捂着她那半熟不熟的“五脏粥”,心想:世道太安稳,果然容易养出疯子。
直到笑声停止后,黑衣人踱步前来,脚下一震厉声道:“闻名江湖的白衣子鼠,今夜由我送你一程。”
那双刀举起似闪电,正打算一劈而下取人性命。
喀剌——,声似霹雳。
伴随而来一记如疾风般鞭子,鞭影化作几道疾电,黑衣人来不及闪躲,实实在在地挨上这一鞭,遮脸面罩差点落下,十分忌惮地向后退到左边树上,随后蔺不言便见竹绿色衣影出现。
一见来人,蔺不言脱口而出:“姜姐姐,攻他面罩!”
未等姜霏出手,不远处黑暗里传来“笃笃”,数支短箭破风袭来,直冲树上,黑衣人挑刀劈落,而这时鞭子便一个隐蔽的角度游过树叶间,啪地打落黑衣人的面罩,此人见势不妙,顿时旋刀,树叶纷纷如雨落,黑衣人趁机向身后一挥,白雾起,立即向树林深处逃去。
而在此时,身后第四支短箭破开浓郁白雾,从背后穿透黑衣人的左肩胛,只听前方传来一声痛哼与簌簌声响。
白雾散去,黑衣人已然不见。
同时,放箭的另一人在此现身,并且小跑前来将蔺不言扶起,她张了张嘴,喊道:“蔺不迟。”
面前人神色严肃道:“我以为你胆子大到连兄长都不识得。”
蔺不言抬手抹去嘴角血迹,神色从容:“怎么会,毕竟我在等你现身啊。”
蔺不迟问:“你早猜到了?”
蔺不言低头笑了笑并未回应,而此时,姜霏半扶着陆行知往这边来,不知是给他诊过脉还是喂了伤药,神色缓解很多,她的心暂时放下,朝着留在此处的黑影走去,伸手扯下黑影面罩。
近年世道虽太平些,可天下之大,变化莫测,所有不合乎常理的事情全聚齐,也是另一种的合乎常理了,比如刚刚揭下面罩的黑影,这人的样貌十分熟悉,不久前蔺不言还打过照面。
她盯着,心想:好一个灯下黑。
见自家妹妹毫无反应,蔺不迟先一步蹲下,意味深长道,“好久不见,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此大理丞杨大人。”
这位杨大人被点住穴道,唯有一双眼睛能不停转动,刚刚一切尽收眼底,如今看无法逃脱,而身边又多位麻烦,横竖是一死,他决心蛮力冲破穴道,闷声咽回嘴里的血,想吞下藏在齿中毒药。
身后的陆行知与姜霏不愧是见得多的江湖中人,瞬间识破杨大人的算盘,异口同声道:“他嘴中藏有毒药!”
话音没落,蔺不言一手捏住脸颊,双指从齿间抓住那颗红色药丸,即刻又伸手劈晕杨大人,她把毒药往手帕一包,对身旁的兄长道:“带回去。”
蔺不迟单眉一挑,意思在说“就我?”
蔺不言点点头,说道:“赶紧,辛苦阿兄了。”
蔺不迟一脸无奈应下,单手扛杨大人上肩,跟在妹妹的身后。
在他眼里,眼下情景是一个受伤的蠢货,一个不认识的女子,加上一个成“刺猬”的妹妹,除了他,没人来承担抬人回去的责任。
一行人再度回到客栈,寻伙计再要了两间厢房,把杨大人五花大绑好后暂时扔到蔺不迟的房内,而一路上,蔺不言见阿兄未追问自己与这位陌生男子同行的事,明白他已经知道了,但默契地配合着缄口不提。
四人各怀心思地回到各自厢房。
深夜客栈终归于平静,不过再约有一个时辰,天便要亮了。
原以为今夜剩下的时间会如夜间风般平静无澜,片刻后,蔺不言推开房门,独自翻身去了屋顶,整个动作未发出一点声响。
这会儿姜霏与蔺不迟该是睡熟,毕竟两人长夜奔袭到此地,多有劳累,陆行知身受重伤更不用提,而她浅觉,这一夜的遭遇接二连三,实在无法入眠,与其闷在屋中,不如出来透透气。
而且内外伤相夹击,她又做噩梦了。
幼时,蔺不言每每被噩梦惊醒,处在内室一方小小空间,不仅心烦意乱,更觉得周遭黑暗里隐藏吃人的魍魉,便偷偷跑出独自坐在屋顶,虽同为漆黑深夜,但月光淡淡,满天星辰,视线广阔,她能看见夜间的灯火,又无任何束缚。
后来她喜欢上这种深夜独坐的静谧感,有时入定想招式,回神来巧月就在身旁看着她,有时困意来袭,甚至睡过去,会少被雨点淋醒。
今夜,她孤身坐在此处。
处在山郊野外,屋顶的视野更为开阔,前后一览无余,仅这一家客栈开在郊野,唯有起起伏伏的峰峦相伴。蔺不言心想:来往客人络绎不绝,此外荒凉得很,最初不知怎么开起来的。
这个时段临近天明,啾啾虫鸣声也没了,万籁俱寂之下连自身的呼吸都清晰可见,整个人仿佛与远山林间融为一片,而她的思绪却不同,越是静谧越活跃。
期间,不断深入查找鲛人珠的线索,牵扯李家走水案、母亲之死、江湖事迹……蔺不言逐渐意识这些背后涉及的隐情像一张巨大网,搂住所有肮脏与秘幸,今夜追杀仅是开端,她正一层层揭开、撕碎这网,往后的磐安之行不会是结局,也难一帆风顺。
蔺不言心想:可我真能寻到鲛人珠吗?
这是她第一次怀疑自己的选择,她害怕的远不是巨网之下隐藏的危险,而是逐渐浮出水面的真相。
再抬头,她见今夜无任何星辰,唯一轮明月挂半空,不同入夜刚升起的月儿,莹白如玉没有一丝浮尘,清冷俯瞰整片大地,此时的月耳被游动云雾蒙上一层薄纱,随时可被灰蓝色夜空吞入腹,可它不跑不躲不变,固执地挂着。
这时,一声“怎么不睡?”打破沉浮到远处的思绪,来人坐在她身侧。
她不用偏头便知晓来者,淡淡道:“陆行知,你的伤势如何?”
“于我而言全是小伤。”陆行知伸开双腿,半撑着瓦片仰视夜空,“你又躲在此处想什么?”
蔺不言原本想越过这个问题,可视线落在空中越来越淡的月影,鬼使神差地道:“我在想鲛人珠在哪儿。”
少顷,陆行知才回道:“拿不到也没事。”
蔺不言微微一怔原以为会听见类似于“鲛人珠一定会拿到手”云云之类的话,可没想到竟如此随意的回答,她心道:现在鲛人珠与他想查之事牵连,拿不到鲛人珠或许会难查清真相,此人这么无所谓?
她偏过头正对上陆行知视线,此人嘴角微微一翘,不同往常嬉皮笑脸,风流浪子逗人开心的模样,这一双剑眉星目展现少有的温和之意。
只听人又缓缓道来:“拿不到便拿不到,天真塌下来,也会有办法。”
“竹杖芒鞋,安然行走人世间,凉风雨意,仍为一番风景;”
“你...”蔺不言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短暂沉默后,她转而提起,“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我兄长会来?”
陆行知兴致寥寥道:“能猜到。”
先前得知蔺不言出京是借了自家兄长名义,其又因临安有要事先行一步,待蔺不迟出现后,他早已想通,不过全是遮人耳目的幌子。
“出京时有过怀疑,我不确定我们走到哪儿,他会显身。”蔺不言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向他解释,心道大概出于盟友这层关系吧。
她给自己找了一理由蒙混过去。
语罢,对方轻应一声,两人陷入沉默。
片刻后,陆行知伸出右手,掌心垂落,一圆弧形小玉雕展露,白绿色玉成色极好,三两只凌空振翅的鸢环绕,周围远山正好填满玉雕的空旷处,只是不知用何物雕刻成,此物在黑暗中泛着明显的光亮。
蔺不言问道:“这是什么?”
“早年行走各地得了些宝物,留着无用,索性做个小玩意儿。”陆行知耸耸肩,继续解释,“离京前我又寻孟老要些药物做了处理,此物越处于无光源、漆黑的地方越明亮,你带着正巧有用。”
“你……”蔺不言张口半天,搜刮不出一句话回应,她与陆行知只是盟友,又为何做到如此地步。
蔺不言生来只有过短暂温情,母亲去世后,骤然狂波来袭,而上京犹如激浪中心,每日都一遍又一遍将她撕成粉碎,拍打沉入底部,直至撑到江家来临,续上断掉的温情,却无法濯去水流痕迹。
因而她不愿意,不想再去交付信任、真心与他人,眼下她不想接,不该收,更不愿欠恩情。
见她迟疑许久,陆行知无奈道:“其实你丢失那颗夜明珠,我没来得及归还,但当时还差一些材料便借用了,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算是你的东西。”
“何况这铸造工艺是阿霏姐教我的,论起来也是她一片心意。”
“多谢。”
无论真假,蔺不言收下了。
前方山峰处露出一丝淡红色光芒,金乌即将逆云流而升,林间枝梢挂满五光十色,翠绿叶片随风摇拽。
天终于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