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下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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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九年，春。
三月的山野经历过一整个冬天，如今褪去枯枝虬丫的萧索景象，换上新绿的衣衫，倒也显得有些生机了。
车子驶过泥巴路，留下两道深深的印痕。拖着一路灰烟尾气，颠簸地行了半天，终于停了下来。
“欸，师傅，咋不走了啊？”
张仲秋也正是在这时才缓活过来。先前那一路荡得车上许多人上吐下泻，他也是忍到现在，若是再晚一点恐怕也憋不住了。真好，没弄得一身都是。张仲秋在心里叹息着。
他们这批都是本届毕业生，被安排到平江村这个小山村当知青，又称“插队”。自1968年12月22日,《人民日报》传达了毛主席关于“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指示起，赓即，全省上下掀起前所未有的知青上山下乡高潮。“插队”从此成为一个特殊意义的词汇，提到“插队”就不用提“知青”，不用提“上山下乡”了。“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就是这时的口号。
张仲秋长吁一口气，向前望望。刚才路过之地都算山下小镇了，路却还是泥路，若是走进山子到村里去……打住打住，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匪夷所思却极其合理的想法？
似乎是应证了他脑子里的无端联想，就听见前面司机大叔大喊道：
“同学们哪，不好意思哈，勒个（这个）车不晓得（知道）啷个（怎么）回四（回事）哟，可能四（是）抛锚了哈，走不动咯，你们敢时间哩话就走上去嘛，没得好远哩。像我们那个时候搬货上起（去）也和你们一样大包小包哩，扛起走当锻炼身体嘛。”
“啊！我这么多东西全扛上去，不得直接瘫在路上？！”
“那师傅，这样走上去大概要多久嘛？”
“说不准嘞，可能一两个多钟头嘛。”
“啊——”此起彼伏的哀嚎声。
“欸哟，差不多车修好了你们也到了嘛。”
“这不一样啊！有没有汽车维修专业的同学能来看看的？”
“你想的倒美。咱这一路的就没个技校生。唉，得嘞，这就是命，走就走吧——欸仲秋你要走了？欸欸欸等等我我也一起。”
预感成真。张仲秋这番竟也没感慨——或许是为了保存经历。上山之路比前日的路更陡更烂更不好走，还是一路上坡，加之左一包右一包的行李，若不是早年时候被父亲押着天天练习体能，此番下来或许也吃不消了。
通行学生们还在叽叽喳喳个不停。见唯独张仲秋一人一言不发，少不得上来关心问候几句，却都被他不咸不淡地回了回去。同学们觉自讨无趣，也再没扯着他问东问西。
没了外界干扰，加之体力还算良好，张仲秋独自一人爬着坡，不知不觉间竟已拉了同行人一大截。初春的微风拂过他带着汗粒的面庞，扶下的汗水滴落在行李袋上散开来，须臾便消失不见。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而望见前方有隐隐约约的房舍。张仲秋放下行李，拂拂头上尚未滴落的汗，眯眼虚虚看向前方，深深吸了口气，良久方呼出。感受着山间淡淡的风和鸟儿的时鸣，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凉爽快意。
原地休息片刻，张仲秋便提起包裹继续行走。所过之处竹树成荫，时时问得鸡鸣狗吠之声。远望梯田才插下新秧，嫩黄嫩绿，十分可爱。
张仲秋就这般走着，竟没注意道路变化，只一脚就刚要踩下去，就听得旁边一个脆生生的声音：
“欸，那个小哥儿啊，走路看着点，别一脚踩到田里去咯！到时候人家抓着你不准走，有得你赔的！”
张仲秋方如梦初醒般收脚，那个脆生生的声音忽而笑了，也是轻轻脆脆的，像是微微动摇的小铃铛。
“哈，竟然还呆着了。”
张仲秋回头，却望见一个扎着两个麻花辫儿的姑娘。姑娘年龄不大，看上去也就十五六岁。个头儿也不大，背后却背了一大筐半人多高的背篓，里边满满的绿色植物。据张仲秋那微薄的经验来看，那应该是猪草。姑娘手上还抱着一大捆柴，看样子也像是新砍的。她还在笑着，原本大大的眼睛笑眯成一条缝，嘴唇轻抿，真真是笑不露齿。
“谢谢这位……妹子提醒。我想问个路，请问平江村的刘长林刘老师家怎么走不？”
“刘长林啊……”
姑娘突然不笑了，眯起眼打量着张仲秋。
“你找他干嘛？”
“我是本届警察学院毕业生，毕业下乡来平江村，指示让我来找刘老师带带我。”
“这样啊……那你绕过这里，走右边那条路，一直走到分叉处往左走，看到有家房檐下挂着玉米的，在绕过房子去走他后面那条路，上田埂，最后在田埂上走到头你就能看见刘长林家了。然后再跳段梯田……诶呀你大包小包的老走梯田难为你了，田埂埂边上应该有条石板小路，不过有点抖你能走就好反正比跳田坎强。”
“谢……谢谢？不过你怎么对他家的路这么熟悉？”还不怎么带停顿地报了一长串。
话一出口张仲秋就有些后悔。一个村子的熟悉很正常嘛，怎么自己问出这么个蠢问题。
可是姑娘罕见地停了一瞬，隐在一堆柴草后的脸有些泛红。
“诶呀一个村子的，怎么就不熟悉了……行了行了诶呀你快走吧！”
竟然还催上了。张仲秋有些莫名，望着姑娘完全相反离去的方向，他本能感觉有些不对，却又说不出来。
得，都说城市套路深，人要回农村，农村人这么朴实，不至于干出骗人勾当吧？
事实证明，农村人确实不咋骗人，但并不代表农村人不坑人。
当张仲秋七拐八拐按照那姑娘指的路走后，饶是体力再好他也有些吃不消了。踏上最后一阶台阶时，张仲秋只感觉到无力的虚脱感。
早早就候在门槛边等着的刘长林立即迎了过来，和他长子一起接过张仲秋手里的行李，刘大哥还顺手扶了他一把。
“谢谢。”张仲秋有气无力道。他一路被刘大哥拉到正厅坐着，刘老汉和他夫人一起将包袱放到早已备好的客房去。隔着几间房张仲秋便听见刘老汉的大喊：
“波娃儿，给小张倒水噻！人家啷个（这么）远赶起过来，估计一口水都还没喝，给人家倒起噻！”
“欸，晓得（知道）了！”被叫做“波娃儿”的刘大哥麻利地给张仲秋倒上一杯水，张仲秋试了试，水温刚好合适。
“谢谢刘大哥。”
“欸哟，客气撒子（什么）嘛。来老（了）我们家，不要啷个（这么）生分嘛，叫我大哥就好咯，当然你也可以叫我波哥。”
张仲秋知道眼前这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刘老汉刘长林的长子大名刘波，心道反正也要在人家家住至少一年，老是生分着叫人也不好，故而很爽快地叫了声“大哥”。
“诶！”刘波很高兴地应了声，自觉没什么表露，但张仲秋莫名感觉对方心情很好。
“波娃儿你又在带人家组（做）撒子（什么）？诶呀诶呦哩。”
“没撒子，爸你和妈搞好没得哦？”
“好老好老（好了好了）。等哈子（一会）带你小张弟弟来看哈（下）有撒子（什么）还需要补充的哈。”
声音由远及近，待张仲秋反应过来时，刘老汉和他夫人已经来到正厅了。刘阿姨也是个热情的，一上来就喊嘘问暖。
“欸哟小张啊，这里住起不舒服的吃起不合口味待就都跟周姨说哈，还有波娃儿他要是欺负你，你也和周姨说，我保证不狠狠收拾他不作数哈。”
“妈你啷个（怎么）胳膊肘尽往外拐嘞？我都啷个（这么）大了还会欺负他哦？”
“怕你带到他乱去耍，你以为哦。”
“好嘛好嘛，晓得（知道）咯。”
“都是成家哩（的）人了还是啷个（这么）不沉稳。不是我说，小心你媳妇跑咯你哭都哭不出来！”
“妈你啷个（怎么）说哩？啷个（怎么）可能呢？再说了哪个是你娃儿嘛站哪边的哦。”
“行老行老（行了），吓吓你当个真。人家冯女儿啷个（这么）好，你以为是你哦。”
“诶呀妈老汉，你们有事就去忙嘛我带起小张哩不得出事啊。”
“嗨，你娃还催上了！行行行，你们小年轻聊哦，还懒得管你们嘞。”
“冯大姐，是大嫂么？”
“是啊是啊。”一谈到妻子，刘波淳朴的脸上也忍不住溢起笑来。“她叫冯玉兰，我们去年结的婚，当时我就是被她炒的一手好菜迷倒了嘿嘿，后来我砍柴的时候就顺便把她家的也给弄了，然后后头她就同意当我媳妇啦……今天晚上妈、我媳妇、我大妹，对老（了）还有我二妹，为老（了）给你接风，说是要给你搞一桌。诶呀这次托你的福，我妈我媳妇和我大妹的手艺自然不说，我那个二妹呀最会做糯米圆子了，平日里我们都是吃不成哩，妈不喊她，她也不搞。但那个味道啊，简直是一定一的好，包你吃老（了）一回还想吃二回哩。”
“大哥，二妹不常弄饭的么？”
“那倒也不是，我们每天早饭就是她弄的噻。人家和你一样，也是读书人的嘛。不过该要她干的事情她也要干嘛。”
“比如？”
“比如弄早饭噻，她最早起来就先给我们搞起，还有割猪草啦、看弟娃妹子啦……都要干的嘛！”
张仲秋突然就有些佩服刘波这个二妹。每天要干的事这么多，还要忙学业，和她这么一比，自己先前的学习环境已经不知好了多少。
“欸，那娃儿打小就说想当老师，过两年也要去考师范了，也不晓得考的起不。”
“二妹那么刻苦，肯定是可以的。”
“嘿呀，你像啷个（这么）说，她不晓得（知道）要哪样高兴坏咯。她今天休息哈，割猪草去了，也是刚才回来，现在估计在带起二弟三妹哩，你去找她不嘛？”
“那就不用了吧，等会也能见到的。”
“也行嘛……欸对了，我们家离山口口也不算远啊，你啷个（怎么）像是走了嘿（很）久的样子哦？满头大汗的。”
“啊，我是按照村口一个姑娘指的路。”
“哦？那女娃儿长撒子（什么）样嘛？”
“两个麻花辫，眼睛大大的，抱着柴草……背着半人高的背篓，里面全是猪草……等一下！”
张仲秋忽而瞪大了眼睛，像是知道了什么满眼不可置信。
“哈，我就猜你是遇见她了嘛！她有些时候就喜欢耍些小把戏。”
这边正说着，隔壁传来噔噔噔下楼声，一个张仲秋今日很熟悉的声音响起：
“大哥，你又在和哪个说我坏话哦？”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下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