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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第9章 江畔箫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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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经历,虽说只是一个多月,但即便是时过境迁,也难改心中的分量。
自那以后,小月楼变了,总是沉默不语,总是一个人发呆,总是去那家客栈哪个房间休憩。就仿佛,那里还住着一个人,一个总是挂着暖心的微笑、用长着茧子的温暖手掌揉她头发的女子。
可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啊……
很久以后,小月楼长大了,有了银两,那间房间被她长久地包下来,不再外租。人们对此多有猜测,可是却无一知晓真实情况。说来也是,死了一个籍籍无名的江湖客罢了,城南之外死的江湖客海了去了,谁会记得呢?
李月楼记得。
如果连李月楼都不记得的话,就真的没有人记得她了。
无根浮萍,只想有个安稳的家罢了。可是,既然入了江湖,出来就难了,一世的恩恩怨怨,谁又能说得清呢?死了,未尝不是一种归宿。可是,对于依然留存在这世上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种残忍。
她给了小月楼她一生的温柔,却又给了伴随小月楼一生的残忍。是非对错功与过,谁又能说得清呢?
李月楼悠悠叹了口气,引来一旁云锦书的侧目。
放下了吗?
没有吧。午夜梦回,也会时常想起她,想她的温暖笑颜,念她的眉眼弯弯,忆她与自己的点点滴滴。可惜,都是过往的云烟,一触即散,只余下轻轻的啜泣声还在寂静的夜里回荡,随风飘出渺远的天地。
“月楼姑娘何故叹息?”云锦书笑意盈盈地问道。不经意间,她又忘了掩饰自己的雌音,银珠落玉盘般的清脆,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李月楼对她这般伪装公子的失败行径自然是心中颇感有趣,但表面上,却依然是云淡风轻的,撩开被风吹到眼前的鬓发,道:“看着这滔滔江水,我倒是想起了夏清潭的那句话,‘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量其一生,于天地而言,也不过是瞬息罢了。”
愁,总该有个解释,找一说辞,于她而言不过信手拈来。就像她眉目间总是含着的清愁,外面的说辞是多愁善感悲秋风,然而实际上,不过是心里装着一个人罢了。
“瞬息便瞬息呗,我们的一生,不应被长短而界定是否精彩。自己过得随心如意,便是无憾,何须管他何日将亡?”云锦书也看着江水,微微笑道,“况且,天地有修者,若是臻至那传闻中的长生境界,便有不知多少年岁,又何须长吁短叹呢?”
“小女子受教了。”李月楼行了一礼,浅笑道。
这一行礼,便是被雨淋了片刻,虽说不大,但胜在细密,纵然是行一礼的时间,也把云锦书的披在她身上的外套淋湿了些。
李月楼见状,抿了抿唇,柔声道:“待回了红尘醉,小女子必将这衣裳洗净,再还予公子。”
“不必劳烦月楼姑娘了,届时我带走便是。”云锦书又靠近了几分,将刚才因李月楼行礼而拉开的距离重新压到无间,还半开玩笑式地说道,“伞就这么大,靠近些吧,我可不想抱着一件湿透的衣裳回去。”话罢,还向着李月楼调皮般地眨了眨眼。
李月楼见着,轻轻舒了一口气。差点,脸上又得爬上绯色了,但是,心里,已经有些乱了。
若是换作男子,那自不必说,南陵花魁的三尺禁地,是不允许被踏足的。即便是寻常女子,想离她这么近,也几近虚妄。自从她明白了自己对当年的那个她的心意之后,她也再也没有和任何一个女子共浴,就像是保护自己的清白身子一样,不允许被任何人窥探,无论男女。
可是,不知怎的,对这个傻乎乎的单纯小姐,自己怎么就不能像往常那般心如止水?是因为她的确是自己见过最为绝色的女子?还是因为她总是在无意间撩拨自己乱人心弦?抑或是因为她单纯的模样和那个头发都扎不利索的笨蛋有些神似?
又或者……全都有?
李月楼也有些迷糊,想不清楚。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她,正在渐渐走进自己的心。或许是作为朋友,也或许,是……
可是,她呢?
李月楼心头又浮现出了那抹依旧明晰的笑颜,那缕总是理不清的鬓发,像是在自己的心间挠动,惹起微微的痒意。
心中再度归于安和,李月楼依是挽着云锦书撑伞的手臂,二人一起沿着长陵江边走着。不疾不徐,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走着,于油纸伞下,淡看这早春的江南。
“除却琴以外,姑娘还善于何种乐器呢?”云锦书看了一眼身旁比自己略低一分都人儿,随口笑问道。
“小女子不才,除却琴以外,其余乐器仅是略知一二。”李月楼柔柔地说道,脑中,却是又想起了当年,慵懒惬意的午后,为她奏琴,为她弹筝,为她吹起了箫埙笛,为她犹抱琵琶半遮面。若非红尘醉里的箜篌属实太大太沉她拿不了,恐怕还会为她来一曲箜篌之音。
“略知一二?月楼姑娘可又自谦了吧。”云锦书可还是知道的,琴是南陵人的精神象征,几乎家家户户的女子都能弹上一弹。所以,女子间若是较量音律,除却琴以外,掌握的其他乐器才更是是重中之重。而李月楼,以琴与琵琶闻名,最最起码,除却琴以外,她对琵琶也绝不仅仅是“略知一二”那么简单。
“幼时无事,闲暇时便什么都去学了学,但什么也都不太通,仅仅是学到了些皮毛罢了。”李月楼温声道,表情温婉安逸。
“那月楼姑娘可否再奏一曲?常见的乐器,我这里都有。”云锦书有些兴奋地道,见她那双翦水秋瞳略带不解地看着自己,云锦书才又意识到了什么,解释道,“我勉勉强强也算是个修者,虽说无心修炼,修为不高,但芥子镯这种小玩意还是有一件的。”
话罢,便是探出手晃了晃,把袖袍挥落了些许,露出了那皓白如玉的手腕,以及那淡青晕纹流转的镯子。玉镯配佳人,当属养眼。
李月楼心中顿感好笑,这姑娘的心思怕是有些单纯地过头了,她就这么大大方方地露出手腕,亮着那显然是女子才会佩戴的镯子,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还在饰演“云公子”不成?
不过,她皓白的手腕,以及纤细而又骨肉匀停的小臂,倒是好看的紧!若是细看之下,也能察觉到那手臂下淡青或淡紫的血管,倒真是不得不让人惊叹她肌肤的细嫩。
“若是云公子执意要听一曲的话,小女子便献丑了。”李月楼柔柔地笑着,“公子可有洞箫?”
“那自然是有的。”云锦书颔首应道,一手撑伞,另一手平举,握住了一把通体青翠琉璃般的玉箫,递给了李月楼。
轻轻赞叹了一声,李月楼又看了一眼云锦书,后者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不愧是大户人家子弟,这随手拿出的玉箫,亦非凡品,这般温润的暖玉,却仅仅是用来做一把玉箫。
李月楼舒缓了一口气,取出手帕将箫身都擦拭了一番,旋即,红润的唇瓣,便吻上了温凉的玉箫。在青与红交融的那一刻,李月楼倏而想到一个问题,这玉箫是“云公子”之物,也不知她是否对箫有着兴趣,若是她也曾吹奏过这玉箫,那么二人……
不知怎的,刚吹起一小段旋律的李月楼,姣美温婉的面容上突然爬上了一层浅绯色,煞是惊艳。云锦书见了,心中不免有些惊奇,月楼姑娘这般容颜,似乎愈发明艳动人了起来。南陵花魁,果然名不虚传!
李月楼吹奏的,依然是她所创的《凭栏醉》,先前在红尘醉之时已经用琴演奏过了,但琴与箫的表现力本就有稍许差异,吹奏而出给人的感觉亦是不同。
琴音舒缓柔和,含蓄浑厚,余音袅袅,只消片刻便能引人共情。而箫典雅悠长,恬静细腻,虽音低沉,但其表现的张力同样不俗。苏东坡的《赤壁赋》对友人吹洞箫之音便有着这样的描述——“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当然,李月楼的《凭栏醉》远没有那么悲情,只是引言道明箫的表现力强罢了。有道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李月楼谱了此曲的用意还未可知,但再度听闻此曲的云锦书,心中却是心潮起伏。
那似乎是一个有着淅淅沥沥小雨的夜,一位盛装的女子倚在栏边,痴痴伫立。她是绝美的,却也是凄楚的,泪痕,划过脸颊,落在地上,与飘洒进来的雨滴混作一团,分不清彼与此。
等什么呢?
谁也不在等,谁也不会来。
只不过,心里存了一点点的微渺臆想罢了。
终于,酒壶落地,女子跌坐了下去,酡红的脸,还印证着她不胜酒力的事实。
也或许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除却风雨之音,万籁俱寂。
箫音与风雨交相辉映,天穹的青黛色渐渐由浑暗转为清明,天地间像是增添了几分亮色,而这也意味着,这所谓烟雨三月的一场雨,快要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