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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是风动(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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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万种飞烟都过眼
怎会迷恋巫山的那一片?/
——
清风拂铎,风动?铎动?情动。
春水怜乔,水悦?乔悦?心悦。
那一年,边沿梅在宴会上自师尊口中听见这句话后,至今仍觉不可思议。
他从未想过,自己那不可一世傲视众生的师尊,有朝一日也会为一个人动心,也从未想过自己的“师娘”竟然会是他的师弟。
这一切,还要从十几年前,师尊带回一个名叫沈峤的幼童说起。
昔年魔教日月宗已土崩瓦解,魔宗分化为三宗:合欢宗、法镜宗与边沿梅师尊所创立的浣月宗。
浣月宗刚成立不久,师尊时常有事外出,沈峤便是他在某一日回来后,带回的一个小童。
晏无师告诉众人,这是他即将收入门下的弟子,以后浣月宗的小公子。而后便将人交给了边沿梅,让他领下去梳洗一番,再行拜师礼。
小童虽然不爱说话,但很是乖顺,侍女替他沐濯时,他会轻声道谢,梳洗过程中,能自己动手绝不让侍女来。边沿梅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看来这个小童以前的家世教养应是相当不错的。
侍女给小童梳洗完毕,又换上新衣,才将人带到了边沿梅面前。洗去尘埃后,小童粉雕玉琢、玉雪可爱的真容也彻底展露出来。
至于有多可爱,看一旁为他洗漱的侍女那发光的双眼也可见一斑了。
若不是他在场,这小童八成会被她们搂在怀里好好蹂躏一番罢?边沿梅心中默默汗颜。
不过话说回来,师尊收徒的眼光还真是高。这小童如今年纪虽小,但也能看出是一等一的美人坯子,可以想象,将来定会如师尊一般倾倒众生。
“你叫什么名字?”边沿梅温声问道。
小童表情似乎有些迷茫,闻言后偏头想了一会儿才小声道:“沈……乔。”
“那我就叫你阿乔吧,”边沿梅牵起小童的手,“跟我来,我带你去拜见师尊。”
小童乖巧道:“好……”
彼时,檐下风铎忽而叮铃作响。
不知是清风拂动了风铎,还是铃音昭示了风动?
风过本无痕,缘何染清音?
“哪个乔?”
晏无师看着刚刚敬过拜师茶,还跪在地上的小童。后者闻声一愣,露出些许茫然之态。
见小童不答,晏无师又问了一句:“乔木之乔?”
小童被晏无师凌厉的气势所摄,小声应了一句:“是。”
晏无师摇了摇头:“我晏无师的弟子怎能屈从于乔木之微?要做就要做那五岳之首,峤岳之巅!”
说罢放下了茶盏,对小童道:“从今日起,你便改名为‘峤’,山乔之峤。你的目标,就是有朝一日超越我,成为我的对手。”
小童虽然对于许多事情十分懵懂,但也听懂了面前刚刚成为他师尊之人的期待,当即郑重应下,并叩谢师尊赐名之恩。
一旁的边沿梅则是难掩心中骇然——他从未见师尊对谁抱持如此大的期待,甚至希望对方超越自己。
这个孩子是不同的,边沿梅从此时便意识到了这一点。
晏无师遇到这小童是在一个破庙中。
他途径破庙时,听到庙中有些微动静,以为是哪个不知死的小喽啰躲在这里想要伺机寻衅。对于这种人,年轻的晏宗主从来不吝捉弄对方一番,于是假装不经意地进去看了看。
当他再从破庙中出来时,手中多了一个孩子。
带着小童,行动多有不便,于是晏宗主便改了原定计划,直接带着小童回了浣月宗。
而就在他离去后的不久,一个青衣道人也进了破庙。
只不过命运之轮出了一点小小的差错,他今日注定无法遇见本该遇见之人。
话又说回浣月宗。
虽然收了徒,可晏无师又岂是会带孩子的主?
于是这一费心劳神之事被晏宗主果断甩给了大弟子边沿梅。
此时的边沿梅虽然也是个小少年,但因他行事沉稳,心思缜密,晏无师已经逐渐让他接触浣月宗宗务。只是这样一来,他便时常分身乏术,无暇兼顾师弟。
好在小阿峤非常懂事,边沿梅传授入门功法后,他便每日乖乖练功,不哭也不闹。这让边沿梅对于新收的小师弟十分喜爱,有时候上街也会带上小阿峤出去玩。
然而,如今浣月宗势力正在发展期,边沿梅也时常会有紧急事件要亲自去处理。
比如今日,边沿梅在收到眼线的消息后,正在大街上的他有些不知所措。原因无他,他走了,身旁的小师弟不一定找得到浣月宗的宅邸。
这时晏无师从天而降,有些不悦道:“怎么还不去?”
边沿梅一见师尊来了,眼前一亮马上道:“弟子这就去,那小师弟就劳烦师尊了。”说完还未等小阿峤反应过来,便将人推到了晏无师面前,然后转身就踏着轻功飞走了。
晏无师:……
小阿峤:???
除了拜师之日,这还是沈峤第二次见到晏无师,对于这位神出鬼没又气势凌厉的师尊,小阿峤还是有些紧张。
“弟子拜见师尊。”紧张归紧张,小阿峤还是不失礼数。
晏无师好笑:“你很怕我?”
小阿峤垂眸:“弟子不敢。”
虽然这几月没有亲自教导,但晏无师却从浣月宗门人口中得知了不少事:眼前这个新收的弟子,在宗内可是相当受欢迎。
要知道,魔门中人利己者居多,这孩子能讨边沿梅一人欢心正常,可让浣月宗上上下下都对他温和以待可就不容易了。
再看如今,虽然能感觉到他对于自己惧怕,却毫不露弱态,不卑不亢,连话音都未曾颤一下,可见心志之坚。
晏无师越看越觉得有趣,他倒要看看,这小童能扛得住多久,不知道……经不经得住吓?
于是他做了一个边沿梅如果在场肯定会惊掉下巴的举动——俯身将小阿峤抱了起来。
晏无师突如其来的亲近果然令小童悚然一惊:“师尊还是将我放下来罢……弟子有手有脚,可以自己行走。”说话时还挣扎着要下地。
可晏无师何许人?他想要抱一个孩子,又怎能让对方挣脱出去?当即将人紧了紧,口中威吓:“你师兄就是这样教你的?让你忤逆师尊?”
小阿峤一听师兄被牵连,慌忙解释道:“师兄并没有教我忤逆师尊,师尊误会了……弟子只是怕让师尊受累。”
若换作旁人,只会觉得这孩子小小年纪就如此懂事,定然心生怜爱。可晏无师心中只剩冷然:聪明是聪明,就是心肠太软,这世道容不下这般心软之人,得教会他什么叫人心险恶才行。
于是晏无师冷声道:“你觉得为师会信你的片面之词?你师兄指不定背地里教了你何种坏招,以为我看你小不敢罚你,指望你来给为师添堵!”
满是恶意的话语将小阿峤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连累了师兄,几乎要哭出来。他见师尊始终不听自己解释,只得道:“若是师尊执意如此认为,弟子愿代师兄受罚。”
罚你?你才几两肉?让我一罚还不得去了半条命?晏无师心中微哂。
小阿峤一直挣扎,晏无师也无甚耐心,于是将人放下来随口道:“你管他作甚?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谁知小阿峤刚一落地便跪了下来,恳请师尊放过师兄。
小阿峤这一跪,旁边来来往往的路人便一脸复杂地看着晏无师,两人的年龄差再加上眼前这情形,怎么都让人往不好之处联想。
“这郎君长得挺好看,没想到对自己孩子这样狠……”
“指不定这孩子是哪里留情得来的,所以才不当人看待……”
……
四周的议论声多少让年轻的晏宗主脸上挂不住,只见他脸色微沉道:“你怕边沿梅被罚,就乐意看到为师被人误会?厚此薄彼可不好,阿峤。”
此言果然有效,小阿峤面带歉疚起身,挪到了晏无师跟前,犹豫了一下,小手试着去牵住了对方的手,好似安抚一般。
四周围观之人见人家“父子”转眼间就和好,也就纷纷夸着“孩子真是懂事”,纷纷散去了。
小阿峤小声道:“弟子知错,回去后任师尊责罚。”
晏无师看了一眼牵着自己小手,神色莫名,几番变幻后,最终未置一词。
发生了一点小插曲,晏无师似乎也没有太过计较,而是顺势牵着小阿峤的手逛起街来,俨然一副慈师的模样。
“有什么想吃的?”晏无师随口问道。
“弟子想……要那个糖人儿……”
有了相处,小阿峤不再觉得这位神秘的师尊有多可怕,与晏无师也渐渐亲近了起来。在师尊问及想要什么时,他也不再隐瞒。
晏无师闻言看了一眼浇糖人的小摊,想起往事,露出少许笑意:“阿峤也喜欢这个?”
“我好像记得,爹爹以前曾经给我买过。”
“那就让他给你浇一个,”晏无师说着拉着小阿峤到了糖人儿摊边,“告诉他你爹的模样。”
小贩听到客人的声音,也应和着问小阿峤,想要什么模样的糖人儿。
“可……我已经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小阿峤苦苦思索了一会儿,发现只剩一个模糊的身影,甚至连这个人是不是他父亲也不清楚。
“大哥哥,要不您给我浇一个师尊吧,就是他。”小阿峤说着就指了指晏无师。
后者没有料到事情如此发展,微微一愣:“我?”
“师长如父,师尊不也是我的父亲吗?”小阿峤看着晏无师认真道,“弟子如今已不记得亲人模样,只知道,若是没有师尊,我早就饿死了……”
孩子清脆的嗓音如同远处屋檐下风铎之声一般悠扬悦耳,晏无师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救下沈峤纯属偶然,只因见他资质长相不错,起了收作徒弟的心思。于他而言,徒弟是自己理念与武学的延续,他是真没想到,自己在这孩子眼中竟和“父亲”二字扯上了关系。
面前的糖人儿小贩已经开口夸道:“郎君真是好福气,收了这么可爱又孝顺弟子。我瞧着有些亲生儿女,也未必有小郎君这般孝顺呢。”
小阿峤被夸奖一番,眼里不复方才说起亲人时的黯然,变得亮亮的,他侧头看向自己师尊,似乎在期待师尊的反应。
但被迫提前当爹的年轻宗主依然不知该作何回答,只得不耐烦对小贩道:“要做生意就少说废话!”
边沿梅原本准备直接回宗门复命。
经过长街时却看到这样一幕:晏无师牵着小阿峤的手进了一家点心铺,出门时手中还拿着一个纸包。
他那平时除了交代任务布置功课以外,理都不愿意理他的师尊,竟然带着他如今的小师弟在逛街?说实话,边沿梅有些凌乱了。
而这些还不算什么,接下来的一幕,才让边沿梅认真思考师尊被夺舍的可能性。
两人从点心铺出来后,晏无师把刚买的桂花糖递给小阿峤,小阿峤脆生生地谢了一声,然后又叫住了晏无师。
“师尊也吃……”小阿峤说着,小手拈着一块桂花糖送到了晏无师的嘴边,明亮的眼睛映照着万千灯火,好似照亮这破败世道的一缕曙光。
边沿梅注意到他们师尊面上明显僵硬了一瞬,有些不可思议。
小阿峤举了很久,见晏无师看着他一动不动,也就明白了师尊不愿吃,怯怯地将拈糖的手缩了回去,眼中的光芒少了些许。
可就在手缩到一半时,手中拈着的桂花糖突然被衔走。
小阿峤愣愣地看着眼前之人将桂花糖放进嘴里,皱着眉头嚼了起来。末了还抱怨了一句:“太甜了,为师不喜。留着自己吃罢。”
小阿峤手中捧着桂花糖开了口:“师尊吃了弟子的糖,可否不责怪师兄了?师兄真的没有说过师尊的坏话,师兄都说师尊如何如何强,如何年少有为……”
晏无师:……
绕了一大圈还记得这茬,小小年纪倒是挺有恒心。
“阿峤绕了一大圈还在替他说情,为师不领情似乎也不对,那就听你的,不为难他了。”本来也是无中生有的事。
两人说了什么,边沿梅还没有那个功力去听清,但这师徒间无比温馨的一幕,着实让他目瞪口呆,惊讶不已。
方才阿峤黯然的神色落在了边沿梅眼中,自然也落在了晏无师的眼中,师尊当时的动容之色骗不得人,可师尊什么时候在乎过旁人的感受?
况且,他们的师尊弱冠之年已然是江湖上令人色变的人物,其气场之凌厉,哪怕他这个受重视的大弟子也不敢轻易亲近,只敢怀揣敬畏之心,又怎么敢做出喂东西的举动?
这小师弟可真不简单。
晚上,晏无师抱着睡着的小阿峤回了宗门,边沿梅侯在门口。
晏无师交代道:“从明日起,沈峤由为师亲自教导。你在接触宗务的同时,也莫要荒废了武功,不然哪天被师弟超过了,可别找为师说什么偏心的话。”
边沿梅:师尊您这心本就是偏着长的!
腹诽归腹诽,大郎君嘴上还是诺诺答是。
两人说话间,小阿峤也悠悠转醒,揉了揉眼睛从晏无师身上跳了下来。在听完师尊的吩咐后,才和边沿梅一同行礼告退。
回房的途中,边沿梅对于两人今日的相处很是好奇,于是问道:“阿峤,今日你和师尊相处得如何?”
小阿峤十分高兴地“嗯”了一声,而后又想起什么,敛了笑容十分不解地问边沿梅:“师兄……我觉得师尊和你们说的不一样……他今天不仅陪我玩,还给我买了好多吃的,似乎没有你们说的那般可怕。”
边沿梅心道,那是还没发作而已。
“那你觉得师尊是个怎么样的人?”这个问题对于几岁的孩子来说,显然有些晦涩难懂,但边沿梅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小阿峤思索了片刻,而后认真道:“师尊好像喜欢把有趣和无趣挂在嘴边,他喜欢有趣的东西,是一个……很怕无聊的人吧。然后……嗯……一会儿高兴一会儿生气,认定的事就不会轻易改变,应该是个十分固执的人。”
虽然语气用词十分稚嫩,但这一番分析已经将师尊的性格说的得八九不离十。边沿梅不禁讶然:看来这位小师弟对于人心的揣度比起自己来也不遑多让。
“阿峤……师尊说,从明天起他会亲自教导你,你准备好了吗?”
小阿峤十分迷茫:“我需要准备什么吗?师兄……”
“是做好心理准备,我没猜错的话,师尊明日出门时便会带上你,至于去哪里,我也不知道。”师尊会如何对待小阿峤,其实边沿梅心中早有猜测。
这孩子生性温和又善良懂事,然而这样的性子却不适合在如今混乱不堪的世道上生存。想必师尊已然想好了如何将这柔软的性情打磨成无坚不摧的铁石心肠。
边沿梅虽会心生惋惜,却也认同师尊的做法。
只不过,这一次的结果却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边沿梅发现,到头来,被改变的竟然是师尊。
当然,此为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正如边沿梅猜测那般,翌日一早,晏无师交代了几句,便带着沈峤出了门。
和别的门派宗主日日守在宗门不同,晏无师本就时常出门在外、居无定所,作为浣月宗的门人,大家已然习惯。
只有刚刚入门不久的小阿峤好奇问晏无师:“我们就这样走,什么也不带吗?”
晏无师懒懒答了一句:“不必,各地别庄都有准备。”
小阿峤又问:“那……师尊这是要去何处?”
“去玄都山。”
见小孩又想继续问,晏无师索性一次说完:“找一个叫祁凤阁的人打架。至于为什么,自然是想分出个高下。”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