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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踏莎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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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下旬,雪开始融化。
不像以往人们都在期盼着春的到来,宋国好像被阴云笼罩着。以钟桢为首的百官在紧张筹备,等待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战争。
公孙祈为公孙郁的身体想尽了一切办法,她见过许多医者、巫祝,但是都没能使疾病彻底根治。但近几日,公孙郁的身子好像好了些许,他能够起身行走,还关心着公孙祈的及笄礼。
公孙郁看着玉兰树在雪中蕴含的新芽,他问道:“祈儿,还记得这棵玉兰吗?”
公孙祈已经忘记了这棵玉兰的故事,她回答:“阿爹,祈儿记不得了。”
“那是你三岁那年的事了,忘记了也正常,”他给公孙祈讲着,“那时的玉兰刚栽下不久,小树和小公主差不多高,小公主说,想和小树比试谁长的更快,不过之后再没提起过这事。如今看来,是小树要厉害些呢。”
公孙祈回忆不起来了,但心里满是感动,父亲连这些琐事都记得。她望着挺拔秀气的玉兰感慨,“祈儿如今不想同玉兰比谁长的快了。”
“为何呢?”
公孙祈弯眸笑起来,眯成一条缝的眼睑遮住了真正的情绪,“因为祈儿想慢慢地长大,阿爹就可以慢慢地老去,祈儿想永远停留在现在。”
花有重开日,人无少年时。
公孙郁的心里像走马灯般,闪过了这迷茫的四十载,但他不再继续这个容易伤感的话题,而是转而聊起了春花。
“玉兰花去岁谢了,今年又要重新盛开,祈儿可喜欢这样的轮回?”
公孙祈摇头,“虽然在同一棵树上,虽然在同一个枝头,今年盛开的玉兰花却不是去年的那朵了。”
所以所谓的轮回,换掉了灵魂的轮回,其实是没有意义的。公孙郁黯然神伤,他原本想要以此开导公孙祈,但是自己反而被说动了。他想要化为风,化为雨,化为朝霞去陪伴,但是失去了意识,他也不再是他了。公孙郁突然不想死去。
虽然是一国君主,心却意外的柔软。冰雪薄薄的一层,轻轻的寒冷下有生命想要萌发,这样的时节,人想要活下来也是很正常的罢。
“只要小公主想,阿爹就陪着小公主慢慢长大,慢慢老去。”
吹面的风仿佛也没有寒意了,公孙祈手中细细的柳条已被编成环,她小心地戴在了父亲的头上,而后期待道:“阿爹,三月花开时,再陪祈去踏青可好?”
公孙郁微笑,“当然可以,春天到了,宋国又会是花之国了,祈儿幼时最喜欢这些花花草草。”
两个人都心照不宣,仿佛在一个寻常的二月等待寻常的三月。
离开时公孙祈看见父亲还在微笑着挥手,虽然只是轻轻地挥手,在她的眼里父亲却像一位神明,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天神存在,那祂笑起来一定是父亲这样的吧。
公孙郁的病是心病,但是世上有疾医,却没有心医。其实也并非没有心医,有时人言可如良药,名士之良言可以治国之痢疾,或许也能治人的心病。
宋国就有这样的传统,或曰是习俗。明涧山上的那位,虽然还是凡人之躯,已被人奉为得悟者,传闻明涧山人可以起死人肉白骨,去往明涧山的人向来都有。
公孙祈已经习惯了在楼府和泰和宫往来,当她对着楼渰讲出有关明涧山人的这番话时,楼渰只是轻轻问了一句:“殿下想要何时出发呢?”
于是三月伊始的第一天,楼渰陪着公孙祈去明涧山。
明涧山本是偏远的负雪之山,山势高且没有开辟道路,但是前往明涧山的人多了,也就有人修筑了石阶。
在半山腰看见安和城外的山雪都融化了,溪流的冰亦消融,冰雪化作江河,这是名曰春日的奇迹。
公孙祈的额头都是细密的汗珠,像今日这般的远足,作为公主的她,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经历。楼渰想要背着公孙祈走,却被公孙祈提前拒绝了,她说:“先生可不要小瞧祈。”
看着这张红扑扑的脸颊,眼前人的眼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定,他明白公孙祈为了表示尊重,想要自己走完这一程路。楼渰微笑着说好,又道:“殿下什么时候累了都可以叫臣。”
巧心却不能理解,虽然明涧山很高,但并不陡峭,由下人抬着步與上山就是,殿下却要自己来走这一程,她以为是公孙祈不忍心让别人操劳,但连楼大人的帮助也要拒绝,她就理解不了了。
“殿下,若是累了,巧心也可以背着殿下!”说罢巧心要为公孙祈擦汗。
公孙祈笑着点点头,她接过了手绢,在认识楼渰后她越来越习惯自己做这些琐事。
三月的柳絮翩飞,午后,鸟鸣清脆,你是我彩虹编织的梦。
一行人行一阵,歇一阵,最后公孙祈靠着自己登上了明涧山。好像人们在上明涧山前都会设想山中独特的一切,或是山神的踪迹,或是绮丽的人工,然而明涧山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它只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山峦。
明涧山人也不像人们传言的那般神奇,他只是普通的老者,居住在简朴的宅邸。他不是孤身一人,因为有愿意追随他,在他身边修习的弟子,于是清冷的雪山也有了人的气息。
等待着弟子前去通报明涧山人,公孙祈兴致勃勃地环顾着山上的一切,柴门外没有犬吠,只有积雪。公孙祈先是发热,而后又感到了一丝来自山顶处的冷。
巧心把带来的披风披在了公孙祈的身上,公孙祈略有挣扎,她才出过汗,觉得浑身不太舒畅,就不情愿再系上披风。
楼渰作势要脱掉自己的外袍,故意道:“也许殿下不习惯这披风,那便披上臣的外衣……”
公孙祈脸上没有散去的红晕仿佛更浓了,她立马乖乖系好绳结,佯嗔道:“先生怎么不爱惜自己呢!”
公孙祈反客为主的“责备”,楼渰却觉得可爱极了,他穿好衣服,含笑认同道:“殿下说得是。”
明涧山人提着酒壶就出来了,但是他却没有要立刻邀请公孙祈进去的意思,反而靠在门扉打量着来者一行人。
“是你这女娃,旁人来见老朽,都挑金担银,你怎么就空手来啦?”
公孙祈恭敬行了一礼道:“晚辈什么也没带,所以什么也带了,前辈需要什么,晚辈都会竭尽所能为您寻到。”
明涧山人发笑,不愧是公孙氏的女公子,出口也是寻常人比不上的豪气,他喝了一口酒,灵光一闪,顺着她的话说道:“既然是有过一面之缘,那老朽别的也不好要,便讨你一首诗罢。”
若是金银还好,她轻松就可以得到,反而是写诗让公孙祈一时犯难。虽然她看过诗歌,真要自己来写却是从未有过,她下意识地就望向楼渰。
楼渰静静地注视着她,一脸信任她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先生的目光,她感到冰霜融化的温暖,于是脱口而出道:
“曾惜千山雪,今作一川泽。
多谢春风意,饮我天下禾。”
明涧山人又是豪饮一口酒,他笑着转身先离去,“这诗算不上差,跟老朽来罢。”
公孙祈抿着唇微笑,她望向那个人悄悄地说了声,“谢谢先生”,而后也随即跟着明涧山人前去。
巧心原本的担忧全部消散,她跟着惊喜地感叹道:“殿下太厉害了!巧心原不理解殿下看书的用处,没想到今日派上了用场!”
两位姑娘有说有笑,走在最后的楼渰悄悄红了耳根。
明涧山人的居所唤作明涧斋,他本人的宅邸不过是寻常大小,稍微宽阔的是平日讲学的厅堂,他的弟子们有远道而来长居于此的,也有住在安和城,偶尔前来问道的。明涧山人来者不拒,门下弟子有男子亦有女子,统共有百来人。
还没等公孙祈安坐下,就有人来倒热茶,想来是知道有人来,就开始准备了。身侧的门户大开,相对的是深密的竹林,竹林上满是积雪,人间开花时,山上雪未化。
明涧山人这里甚至没有特别的礼数,连谈话也没有避嫌的说法,楼渰和巧心就坐在一侧,公孙祈则安坐在明涧山人的身前,深深地行了大礼。
香炉里焚着沉水香,室内浸染着这种香的气味,公孙祈的心随着香安定下来,仿佛连身下的蒲团也散发着沉水香的香气。
明涧山人没有说话,他只是饮酒,等着公孙祈开口。公孙祈试探地开口道:“还请前辈原谅晚辈的叨扰,晚辈曾听说您能起死人肉白骨,便知道前辈身有绝技。”
闻此奉承,明涧山人哈哈大笑,他既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只是说:“不过是走得远了,见识得便要多些,多少有些偏方,又恰好能救人。说吧,你找老朽何事,先言明了,老朽也不是全知全能的。”
虽然这样说,但是他大抵也知道了公孙祈的来意,宋国公主万方求药治宋伯,他早就料到了公孙祈会来。曾经一面,公孙祈在他的心里留下来不错的印象,这次又见她亲自登门,明涧山人已经准备好和她好好说道说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