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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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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拉尔合勒里,意为“春天的河流”。纵得一夜寒风吹大地,纵得千山万水尽皑皑,海拉尔河还是往前奔腾着,冲破冰雪,冲破岁月。从《蒙古秘史》中的合泐里,到《辽史》中的凯里,到《元史》中的海喇儿,再到《盛京通志》中的开拉河,.无论这条河流叫什么,它都是春天的河流,都是人们的希望寄托。这条河的确属于春天,它带着不可阻挡的绿意蜿蜒前行,用水的温润在戈壁风沙中弯折出了几道明媚动人的生机。
天蒙蒙亮,又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早晨,而画匠也带着希望起了个老早。
清晨还是有些冷的,呼出来的白雾都能结成冰碴,但画匠还是耐着寒收拾好东西下楼张望。他站在门口左等右等,最后等来了一阵“叮叮当当”和马的“哕哕”声——王参议牵着两匹马进了院,马脖子上套了红绳铜铃铛。
“真意外,今早没睡大觉?看这个!”
今早王参议神采奕奕,根本看不出昨天懊恼愁苦的样子。他拿出了一个铁饭盒,用手指在盖子面上敲了两下。
“除了昨天的芝麻饼,还有烤包子,手抓饼,炒米,奶糍粑,这些零碎玩意我都各样买了点。你不喜欢带腥味的,所以这里面带馅的甜食格外多。”
“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和我说说吧,也许我可以帮你什么。”
画匠没有谈那饭盒里的东西,他带着希望,希望王参议可以把心门打开。
“我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对你有想法,做梦呢?来吧,上马,我们现在出城跑一圈。”
王参议扶着画匠上了一匹花点马,而他坐在另一匹枣红马上。枣红马在前,花点马在后,一只马引着另一只马晃晃悠悠往前走。马铃铛叮叮当当,马耳朵一阵一颤,马鼻子一吸一呼。从驿站的沙子道走到居民屋子前的石板道,又从石板道走到没有路径的雪原,牧民,牛羊,木栏,炊烟,土墙,旷原,群山……景色一帧接一帧目不暇接,像流光绚烂的电影似的。
倘若这真是一部电影就好了,看这天,真真是蓝的发青发湛,岂不是最好的幕布?一路上画匠望着这天出神,多雨的岛屿见不到这种纯粹的蓝天,因为这种蓝天就需得悠长和旷远,需得高原炽烈烈的太阳,需得那刺眼的光不加掩盖的投射——
这旷宇下是一望无际的雪呀!哪里都是雪,纯粹的天下面全是雪,皑皑尽尽汪汪洋洋,当真是白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听到水声了吗?那就是海拉尔河。”
碧空如洗,雪窖冰天,静如墨的海拉尔合勒里就在这天地间穿梭流淌。看见这河流,王参议牵绳停住了马。他走到河边蹲下身翻开冰层,对画匠道:
“快看这个!海拉尔河边这么厚的冰,下面居然泛了草的绿芽!”
画匠走过去一看,别说,还真是。冰一层一层的,但真是没阻挡住春天的绿意。见此场景,画匠慢悠悠道:
“是啊,草芽都知道不要冰封自己的心门,你说,这人怎么就不知道呢?他不单不知道,而且还撒谎,真是不坦诚。”
“你在瞎说什么啊。”
“我说——啊哈!撒谎的学生就会挨罚!”
说时急,那时快,还没等王参议反应过来,画匠拿了一块冰就丢进了王参议的衣服领子里。王参议哪能料得到这动作?在他眼里画匠压根不会有坏心眼。但偏偏就是这画匠,刚才看着静悄悄慢吞吞的,恶作剧的动作可快得很,丢了冰后在王参议被冻得打激灵的空当,二话不说扭过头就跑。
“你这家伙居然搞偷袭!太狡猾了!”
王参议冷得直跳脚,而画匠则边跑边笑,时不时还回过头“挑衅”。
“快来追我,来比比谁能追上谁!你不是自小做什么事都要赢别人吗?”
王参议就是自小有个虎劲头,说好也好说坏也坏。越是这种比着挑衅的场子他越要赢,不赢就咽不下那口气。一时半会,画匠的“挑衅”还真让王参议起了那虎劲头。两人马放一边,就任凭其在海拉尔河边上乱晃荡。
“来追我,跑快点!”
空荡荡的雪原上,一个铆足了劲往前跑,一个鼓足了气往前追,两人嘻嘻哈哈留下了好一串脚印,但最后还是定了显而易见的胜负。画匠体力不支乱了气息,而王参议就趁着机会拽住他的肩膀,而后一击按倒在雪地上。画匠平躺在雪地里一直笑,他拿着胳膊抵抗,王参议跨坐在画匠身上,左手压制着他,右手摸索着在地里团雪球。
“笑什么?出息了啊,敢往我的衣领子里丢冰,今天你就是——”
“就是什么?”
“嗯,让我想想,今天你就是,就是……”
画匠的领口扣子跑散了,不经意间,王参议看见儿时的老虎符挂在画匠脖子上。
“你一直戴着?我以为你早丢了……”
“怎么会?你不是说这是极宝贵的东西吗?”画匠边说边将脖子上挂着的细绳挑出来,木头虎符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当然戴着了。你交代的,我就是认真的。我给你保管得很好,要不现在你把我衣扣解了,把老虎符拿回去吧!”
画匠满脸天真,神情里甚至带些自豪。他把王参议手拉向自己的衣领,可这让王参议的脸更红了!这下可不是冻得红,是那种滚烫滚烫的红,脸从耳朵根一直红到脖子底,红得和炭一样滚烫。红着脸,王参议说话也支支吾吾结结巴巴,眼神也是——
“哎!你老虎耳朵又有了!”
画匠惊讶地指了一下王参议的头顶。
“怎会——!”
王参议条件反射似的用手盖自己的脑袋,结果一个重心没立稳,被画匠反扑在地。
“骗你的,声东击西罢了。”
画匠捏了一把雪,做了个要拿起雪往下砸的姿势,王参议紧张地用胳膊挡住了脸,但等了半天也没动静。他小心翼翼把胳膊移开,却发现画匠手里根本没有雪。他睁开眼,见那挂着红绳的老虎符从画匠脖子里掉出来,悬在他额头上。
“老师,这些把戏都是和你学的。”画匠笑道,“是不是很有一手?”
“你学这个干嘛!”
王参议如释重负散下了担子,他索性垂上眼睛,张开双臂平躺在雪地里,然而却止不住心跳如鼓。他心跳得太厉害了,他要窒息了。
“自这草原之行后,你怎么变坏了?饶了我吧,你到底想怎样?”
“我没变,倒是你变了好多。你变得深沉,变得遮遮掩掩,以前可不是这样。你心里不好受会有很直接的反应。”
“比如?”
“比如哭。”
“这都什么时候的事了,我现在这么大人,总不可能现在当着你的面掉眼泪吧。”
王参议有些哭笑不得,他说画匠哪壶不开提哪壶,而画匠却继续追问:
“我倒宁愿你当着我的面哭。你不能总是遮遮掩掩,如果你不告诉我心里的想法,我怎样才能帮你?我们从小到大,不一直是无话不谈?你要是真想让我留下,我就会留下,我可以想想怎么留在奉天。”
河对岸传来了动静。两人一看,那花点的马不知咋的,丁零当啷自顾自的一路回着镇里的驿站跑。太阳渐渐暖和了,这马完全无心“上工”,一心惦记着马槽里的饲料。一见骑马的盯得不紧就抓紧时间躺平摸鱼。现在骑马的不管,花点马也索性撂担子,回过头就跑,在两人没注意的时候已经跑了老远。
“我的马跑了!”
画匠站起身,指着渐去的马影喊道。
“让它跑吧,老马识途,它不会跑丢的。这马估计急着回去睡觉干饭呢。”王参议也站了起来,他拍了拍身上的雪,牵过自己的马,“坐上去吧,果真还是冲过锋陷过阵的军马比较老实。你骑着它跑,我在后面看。”
“我一个人不会骑马。”
王参议见画匠好一番执拗,无奈下只好坐在画匠身后。他拉着缰绳给画匠做示范,交代画匠要在骑马前穿戴好手套和马靴,要仔细检查缰绳,看马镫带之类的配置是否牢固;之后交代他要分别抓紧两根缰绳,用大拇指按住缰绳的一端,再用无名指和小指夹紧另一端;末了交代怎么给马下达指令,令其缓缓向前。
“左小腿靠前夹紧马的左肩,同时向左拉动左缰绳……对,就是这样,这就能调左。调右也是这个道理。”
“这样太慢了,我需要奔驰,不需要散步。”
“好,这可是你说的。”
王参议听罢挑了一下眉头,猛抽了一下缰绳,而那马就飞快往前跑。一时雕弓写明月,一时骏马疑流电,这马像风雷似的在雪原上跑,那铁蹄涌现出巨大的野蛮力量——
雪,哪里都是雪,大地上满满的雪被飞溅起来,像白色海洋上急速碰撞的水浪,那是狂风大作,那是惊涛骇浪,那是慷慨淋漓,那是自由酣畅,那是豪放不受拘束的生命。马扬着它高傲的头颅,蹄声抖动着,风驰电掣着,顺着雪毯一路向前。两侧景色一路向后,就连这海拉尔河也变成了凝结的冰飘带,显得愈加奥秘又深不可测。
马跑的越来越快,画匠觉得自己要掉下去了,但王参议用怀抱紧紧护着他。
山,林,雪,都恭恭敬敬往后退吧!这奋力的马蹄声踏破冰河,化作威严,化作征服,化作破裂又不可阻挡的自然力,令人心驰神往,令人神魂颠倒。
跑,跑,跑!一路向前跑,向着未尽,未知,未枉跑吧,跑到成吉思汗都不曾去过的草场,跑到那世界尽头——
王参议彻底是那老虎了!他实在是沉迷于这放纵,这自由,这原始,这野性,锋芒是不能被压抑的!这锋芒不仅压抑不来,也掩饰不来,更否认不来,这是天性,是野兽被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马跑了好几路,最后停了下来,老虎也渐渐回了神,变回了王参议。老虎没有理智,但王参议有理智。找回理智的王参议重看画匠,发现画匠气喘吁吁,还一个劲傻笑,而且越笑越大声。
“真爽快,这才是你,你就是老虎!怎样,开心吗?我们再去跑一圈怎么样?”
“还跑?你真是疯了。”
王参议赶忙扶着画匠下了马,他发现画匠被马的飞跑冲晕了,现在站都站不稳,走路都打旋。他硬拉着画匠坐下,拿出热水壶,又拿出之前备的铁饭盒。就在王参议倒水的功夫,画匠又开始拿出图画本写写画画了。
“你真是不安生,都成这样了,还有劲画画?”
王参议把水和吃的递上去,刚好瞥见了画匠画的东西。他突然发现画匠的画变了。以前那些繁琐细小的线条没有了,如今画匠画的东西更为广阔,粗犷,硬且直的笔触盖满了整个画面,令人想到刚刚跑马时的感觉。
“我随便画的,因为我刚才有那种冲破枷锁的感觉——不,应该说这草原之行让我有这样的感觉。我回想自己身上发生的很多事,突然觉得自己和这画一样都没必要软性子。”
“为什么要这样说,你的软性子不是很好吗?”
“我不觉得。比如一开始赫定邀请我前来的时候其实我在犹豫,但碍于情面,最后我还是来了,如果那时我把这没用的软性子甩掉,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这画也是,并不是说细碎的线条越多越好。琪琪格的画让我发现自己画的东西虽然美,但是毫无生机。所以现在,我索性把这些规章都甩开来,想怎么画就怎么画。”
王参议惊讶地看着画匠,也惊讶地看着自己。他惊讶地看着他们两个人身上所能窥见的裂缝——画匠窥见了他身上温柔,犹豫,怯懦,甚至逃避,而他窥见了画匠身上果断,刚硬,决绝,甚至偏执。画匠继续在作画,这笔触让王参议有了一种预感。隐约中,他觉得他们身上的“裂缝”会越来越大,因为他们现在真的不是小孩子了。
“回去吧,外面太冷,明天还要坐火车回奉天呢。”王参议道,
“行,我准备在奉天呆几天再走。”
画匠收起了画本,咬了几口芝麻饼。
“好吃吗?”
“太好吃了,我可以天天吃这个。”
“哈哈,天天吃岂不是要腻掉牙?既然你要在奉天玩几天,那我一定尽量抽空陪你,虽然我不确定自己有多少时间。对了,你之前的回信,是什么时候寄给我的?”
“一月末二月头?而且我之前给你寄了很多封,你好像都没收到。”
一把无形的尖刀插在王参议心头,他想到了伊万诺夫说的种种。
伊万诺夫说张学良会千方百计杀了他,那是因为伊万诺夫明白熊和熊的本性都是相通的。伊万诺夫这么说,也许是他站在“自己”的角度,说出了“另一个自己”的想法。也许在某一刻,也许就是现在,奉天的军阀,还有伊万诺夫,都在盘算怎么“千方百计杀了他”。
伊万诺夫与色柔草原杀死了王参议生命的一部分,又重塑了一部分。王参议心中的某些信念发生了质变——他开始变得多疑,甚至有些神经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