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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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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神和神经质的人,哪个更恐怖?
“费尔巴哈是从宗教上的自我异化,从世界被二重化为宗教世界和世俗世界这一事实出发的,但是世俗基础使自己从自身中分离出去,并在云霄中固定为一个独立王国,这只能用这个世俗基础的自我分裂和自我矛盾来说明。”
恩琴的人马溃败了,他们往东逃散,远东革命军继续行进追击。某一个不知名的草原雪夜,伊万诺夫在借着军营篝火光亮读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黑暗里没有一点光明,他眼前的火炽热又充满毁灭。
宗教不是文明,而是人民的大烟;封建主不是救世神,而是人民的敌人。
外蒙古是以畜牧业为主的封建地区,牲畜是其主要社会财富。当下大部分牲畜掌握在封建主和寺院喇嘛手中,这些封建主奴役剥削人民,掌握着组织军队、摊派捐税等莫大权力。如今蒙古人民党成立,苏俄在协助其夺取政权过程中必定要牢牢贯穿“民族统一战线”政策,解放牧民为革命工作的重中之重。
他将策马,挫骨扬灰,他欲持刀,血刃假神。伊万诺夫合上书本,拿出纸草拟了一封信件。
致列宁同志:
事关远东革命工作诸多事宜,建议蒙古人民党联合被压迫牧民实施民族革命运动的路线,对于封建神权阶层与地主阶层应施予坚定的打压。对于愿意加入苏俄共产党或蒙古人民党的蒙古封建主,我们应又给予联合,又给予区分,而后者比前者更重要。随着政权稳固,远东革命需大刀阔斧消灭蒙古国内封建神权阶层的基础,决不可软弱,其措施如下:
一、严令禁止成吉思汗封建神权崇拜,违者处枪毙、绞刑;
二、军队拆毁寺庙,财产充公;
三、彻查蒙古人民内部敌对分子,划清其与人民的界限并公开审判;
四、大量吸收贫苦出身的人入党,并建立相应的各级党组织。
以上。
苏俄红军远东革命军事委员会委员
俄共中央西伯利亚局委员
伊万诺夫·布拉金斯基致上
篝火静静燃烧,外面有人进来了。米哈洛维奇掀开军营帘子,他喜出意外对伊万诺夫道:
“伊万诺夫同志,自从我们打跑恩琴,色柔草原自愿加入远东军的牧民数量变多了!”
篝火颤动了一下,伊万诺夫折叠好信件,将其收进书里。
“这是必然的。恩格斯在《论早期基督教的历史》中讨论过宗教的受众——‘正像作为革命因素所应该的那样,主要来自属于人民最下层受苦受难的人’。这些信仰宗教的牧民正是这群受苦受难的人,我们现在要用社会主义思想将他们从压迫剥削中解救出来。”
“好,那今晚我们就和蒙古人民党的代表召开‘远东军第一次民族统一战线会议’。走吧,伊万诺夫同志!”
伊万诺夫跟随米哈洛维奇走出外去。雪夜里,米哈洛维奇走得匆匆忙忙,伊万诺夫的步履不慌不忙。他的行进时而前,时而后,轻轻慢慢,飘飘洒洒,好像天上落下的一片雪花。
“看,那是我们的救星伊万诺夫!”
获得解放的牧民们矗立在雪里,他们已经被恩琴等封建势力奴役已久。恩琴被击溃,农奴不再是农奴,他们不必交高税,也不需恐惧被人抓去充兵。纷纷扬扬的雪里,他们欢欣雀跃,接二连三围上去。
“从今日起你们都自由了!你们是社会主义的捍卫者,你们将掌控自己的命运翻身做主人!如今你们加入革命军,就是为解放蒙古,解放蒙古人民贡献力量!”
米哈洛维奇热情洋溢地向牧民们宣扬,一众人拿着红色的共产党宣言手册振臂高呼。
“打倒封建,解放蒙古!”
“打倒神权,解放蒙古!”
血红的革命火焰在雪里燃烧起来了,它将蒙古撕裂为两半。一半人焚烧了成吉思汗画像,打破枷锁往前走,然而另一半却充满敌意的瑟缩在不远处。他们是支持恩琴的牧民,其中有哀叹的毕日烈,愤怒的苏赫巴鲁,还有迷茫的琪琪格。
“他驱赶了我们的英雄恩琴,毁坏了我们的宗教信仰,他杀死了蒙古。”
毕日烈和苏赫巴鲁低语,他们发誓不屈从苏俄军队,而琪琪格却神情复杂,因为她隐约听到米哈洛维奇说“在社会主义国家强嫁强娶是犯法的。”琪琪格根本不知道谁是对的,她和蒙古这片土地一样迷茫。她带着不安偷偷看伊万诺夫,当对方回看时,她慌忙低下头紧紧闭上眼睛。
糟了,她惹事了,他也许要杀了她。
琪琪格听见了雪上的脚步声,伊万诺夫向她走过来了。
“小姑娘,怎么了?”
“我不想被家里人逼着嫁人。”
琪琪格的眼神躲闪,她说这句话已经耗尽毕生勇气,而苏赫巴鲁一直在狠狠拧她的手。伊万诺夫见状狠瞪了苏赫巴鲁一眼,一把将琪琪格护在身后。
“你是谁?”
“我是她哥哥!她已经订好了亲,她要一辈子留在色柔草原,你们休想把她带走!”
“这片土地归苏军管,这个小姑娘已经获得了解放,没人可以扭曲她的意愿。蒙古将成为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强嫁强娶违反社会主义国家法律。”
伊万诺夫的回答令琪琪格的希望被火把点燃,而他高大的庇护让她有了跑的勇气。她挣扎开毕日烈和苏赫巴鲁的束缚,跑到了那些愿意追随远东革命军的牧民中。
“琪琪格,回来!琪琪格——你背叛了你的信仰!”
毕日烈和苏赫巴鲁呼喊,但是琪琪格不回头。牧民们像羊群,她像一只小羊羔一样挤进去,很快就被吞没了。琪琪格想要挣扎找些喘息,但周围的人群挤挤攘攘,将她裹挟得更紧了。
“我自由了。”
琪琪格如释重负闭上眼睛,她终于卸下担子,却听到身旁的尖叫。
“苏军好像把什么东西烧了,你们快看!”
牧民们惊恐如羊群,琪琪格努力探出头来,却看到不远处火光冲天——雪一片片落下,草原上的喇嘛庙像木柴一样奋力燃烧,成吉思汗画像也在燃烧,连同旧图腾变成灰烬,而那些喇嘛和支持恩琴的牧民被挨个拖出来枪毙。
毕日烈被拖出来了!苏赫巴鲁被拖出来了!
“阿爸,苏赫巴鲁!”
琪琪格一直以来的精神家园被烧毁了,琪琪格的家人被枪指着。见这惨烈场景,琪琪格忍不住跪在雪地里尖叫,但是伊万诺夫无动于衷。雪纷纷扬扬落在他的肩膀上,他终成为冷面的审判人与执行者。
“选择哪条道路?如果做人民的敌人,你们将是革命的敌对分子,你们将被绞杀。”
“杀死我们吧,伊万诺夫!你烧我们的寺庙,杀我们的人,掠夺我们的土地,你把一切都烧了,我们的家园,我们的信仰,我们的图腾,我们的长生天都被你烧了!”
“你们信的不是长生天,是封建与压迫。我在焚烧你们愚昧的枷锁,请勿逆流而行。”
“我们宁愿死!杀死我们吧,伊万诺夫!”
“如你们所愿。”
毕日烈和苏赫巴鲁不屈地控诉着,他们宁愿死也不愿屈从伊万诺夫。伊万诺夫语气冷冷的,并不为任何一个人回头。喇嘛庙烈火冲天,浩瀚大雪落在草原的火里消融。琪琪格悲切地呼喊着,她哭了,毕日烈和苏赫巴鲁也哭了。其他牧民拉住琪琪格,但她哭的浑身痉挛,站都站不起来,只能跪倒在雪地里嚎啕大哭。
“琪琪格,你要记住我们是为真正的蒙古死的!你不是蒙古人!你是叛徒,叛徒!”
持枪的苏军把毕日烈和苏赫巴鲁拖走了,他们呼喊着,独留下站在雪里哭嚎的琪琪格。而站在她身旁的其余牧民一窝蜂散开了。
“这是她的亲阿爸和亲哥哥啊,她怎么能……”
“听说她定亲的那个人也加入了蒙古叛军,也被苏军处死了。”
“她无依无靠,应该去殉死。”
“她是不是和谁通奸了?听说她家里住过一个日本人。”
色柔草原的牧民议论着,琪琪格在议论里绝望哭嚎——谁都知道她再也不能于色柔活下去,如果她留下,她将被驱逐,或被非议杀死。
“喂,都别吵,琪琪格肯定会留在色柔草原生活——”
米哈洛维奇准备理论几句,但伊万诺夫发话了,他说琪琪格不会留在这,因为她要和远东军一起离开。
“伊万诺夫同志,你疯了!军队里没有女人,谁照顾她?”
“我。”
“你,你?你!”
“她只是个小姑娘,她一个人留在这会死的。我不会让任何人把她装进箱子里。”
米哈洛维奇觉得伊万诺夫离奇,其他人也觉得为难。有一些入党的蒙古牧民站出来了,他们劝说伊万诺夫把琪琪格留在色柔当地的游击队里。然而当那些牧民让琪琪格过去的时候,琪琪格却惶恐地躲在伊万诺夫身后,一个劲流泪摇头。又有人站出来劝说了,但是琪琪格还是拽着伊万诺夫的衣袖不放手,于是伊万诺夫把琪琪格从色柔草原带走了。
“走吧,小姑娘,和我一起离开。”
他称呼她为“小姑娘”,但他并不看她,因为在他眼里,具体的人并不是真理。
真理是什么呢?社会主义,资本主义,唯物主义,唯心主义,这么多主义,又有谁真正谈清历史里文明和野性的纠缠?
说到底,历史又是什么呢?
荒漠,旷野,草场,大雪,这都不叫历史。如果有人记载历史,他不会费尽心思记载生命的毁灭,也不会记载各路人生的波澜,更不会记载其中的“野性”。他只会简短的记一句话:某年某日有英雄人物。
3月16日,王参议带着八千万军火顺利凯旋奉天,到火车站第一句感言是:
“妈了个巴子,老子总算回来了!”
王参议的口头禅是“妈了个巴子”,而众所周知,他的上司张作霖也很爱讲“妈了个巴子”。譬如在东北讲武堂毕业典礼上讲话,张作霖说:
“妈了个巴子,我原来背得很熟,但看到你们,一高兴,竟都忘了。”
譬如张宗昌千里迢迢从黑龙江回来见张作霖,但一时高兴没行军礼,张作霖说:
“妈了个巴子,当在家里呢!给我重进!”
譬如家里小舅子在外面胡作非为,沾花惹草,张作霖说:
“妈拉个巴子,把那小子给我毙了!”
譬如因为军政事争论到妙处,张作霖感慨:
“真是妈了个巴子的!”
张作霖好讲“妈了个巴子”,“妈了个巴子”也因张作霖成了关外一道标志。张作霖这人很有意思,是北洋军阀奉系首领,但又出身贫苦农家。当过兽医,当过土匪,被清政府招安后又开始帮着清政府打土匪,最后摸爬滚打成“东北王”。哪怕不懂历史,从这零零散散的履历也能看出来张大帅是个颇能蹚浑水的老江湖。张大帅的“趟浑水”,尤其表现在和日俄势力的关系上。首先,张大帅能和日本人俄国人游走掰扯,比如1904年日俄战争爆发,张作霖说先为俄效力后为日效力,两边好处都沾了个边;然而,日本人想暗杀张作霖,俄国人也想暗杀张作霖,起因是他把东北把的太死。张作霖这人抢占铁路,搞经济建设,搞汉人移民,把日本大量移民东北以“日化”的驯养政策搅浑了;同时他搅浑了苏俄支持的蒙古分裂势力,硬掰扯着没让蒙古整个独立,把蒙古独立计划搅黄了。
张作霖,说不得好人,但有功有过。这功过里包含着其与日俄的复杂势力关系,又互相利用又互相挤兑,又反目成仇又齐作鬼猖,没日俄张作霖成不了东北王,但张作霖成了东北王又不让日俄好过。一句话概括其间交缠错杂的关系,那就是“妈了个巴子”。
张作霖是一种关外式寓言。
关外的气氛是滑稽而紧张的,在把画匠安顿在自己的私人住处后,王参议就马不停蹄去见张作霖。在汇报了一番奉军于色柔草原与日本人和苏俄人的周旋后,张作霖面色凝重,一直铁青着脸,似乎对奉军到外蒙搅日俄浑水颇为不满。他将要发火,但转念思考了下,还是连续感慨了两遍“妈了个巴子”:
“妈了个巴子!王参议,你还是搞的对,就让那倭子和毛子互相搅和!”
张作霖说必须让王参议参加他三天以后的四十六寿宴,要让来的宾客都好好见识下奉天的“小虎”——毕竟王参议干的事和“大虎”杨宇霆如出一辙。王参议推脱,但张作霖执拗,最后只得作罢。
“他妈了个巴子!”
傍晚,王参议一脸懊丧回到自己住处,一进门就鞋一甩,外套一扔,瘫在沙发上对空气咒骂了一句。那两天王参议根本没回过家,而画匠一直在独居,也没怎么出过门,一方面是因为太累,一方面是因为王参议住的地方太有意思了——那是一幢小巧的复式别墅,但满屋子都堆砌着名贵玩意,像什么波斯的挂毯,英国的石英钟,西班牙的琉璃灯,印度的翡翠,中国的山水画,日本的屏……
雕梁画柱满满当当,简直像一个富丽堂皇的小博物馆,就差拿着鎏金铺地。画匠本来想花几天时间好好欣赏下这一整幢精美绝伦的艺术品,但还没回过味来,门就响了,人进来,接着就是一句“妈了个巴子”。
“你回来了,事情办完了?”
画匠并不知道王参议去干了什么,也没有过问。他走到客厅,看见王参议四仰八叉的躺在那张墨绿雕花软垫沙发上。
“办完了,可是计划全部都被搅乱了。你看,你在奉天才留那么几天,我原来还想着带你去周遭玩,去下馆子吃好吃的,结果硬要我明天去张大帅的寿宴。我都委婉暗示很多遍自己没空,甚至推脱耳朵因炮火负了伤,但他们还是要我去!”
“你耳朵受了伤?怎么没和我说?”
“哎,我耳朵没事,这都借口,我就是不想去。太烦了。”王参议翻了个身,背朝着画匠,继续发泄自己的不满,“前年过生日,八省联盟,去年过生日,六省联盟,今年过生日,四省联盟。哪有那么多好联的,直接把炮开到北京城楼算了。”
“你还真是和那猫似的,动不动坳气。”画匠觉得这场景颇为好笑,他坐在沙发边,一手搭在王参议肩膀上,“真真是犯猫病。”
“我就犯猫病,我就不爽得很!对了,我没陪你的这两天,你憋在这屋子里干啥呢?”王参议突然转过身来对朝着画匠,“你可真是太能宅在屋里了,不怕头上发霉长蘑菇?”
“我?单纯看你这满屋子的宝贝。你都是从哪里搜罗来的这些珍宝?”
“这些鸡零狗碎的玩意都不是我的。这地方是大帅赏我的,住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你知道它的前任主人怎么样了吗?”
“怎样?”
“被大帅枪毙了。那人拉党结派,和大帅对着干,所以就被枪毙了。军阀,利益勾结,利益冲突,这再正常不过了。”
“你这家伙天天风风火火的,脾气又糟糕,可别被搞得枪毙了!”
画匠惊了,他拽着王参议晃悠,王参议转头辩解:
“我怎么可能?我现在可是奉军的红人。大帅今天都接连对我感慨了两句‘妈了个巴子’,那说明他实在是器重我。”
“妈了个……巴子……?这句汉语是什么意思,你好像一进门就喊这个。”
“这很难用日语解释,表面是骂人的,但实际是表示亲近。”
“所以说‘妈了个巴子’到底是啥意思,是‘小笨蛋’吗?那我以后也喊你‘妈了个巴子’。”
“喂!越解释越混了,我没办法给你解释,但你不能喊我‘妈了个巴子’。”
“不用解释。妈了个巴子,吃块苹果吧,用刀帮你削好了。”
“我看你就是故意。”
画匠把碗拿过来,王参议枕着胳膊嚼画匠喂的苹果,又补充了一句:
“但别说,你这句汉语讲的还真地道,有张作霖那奉天口音,但还欠缺点。跟我念,妈了个巴子。”
“妈了个巴子。”
“讲的真标准。你汉语除了会说‘您好’,‘谢谢’,应该就只会说‘妈了个巴子’。”
“您好,谢谢,妈了个巴子。””
王参议笑得满沙发打滚,差点被苹果呛。他坐起身来喝了口水,但越想画匠那句平静客气的“您好,谢谢,妈了个巴子”越想笑,最后一口把水喷了出来,水杯里剩下的也全倒在了裤子上。裤子全湿了,王参议只能去卧房里换裤子,但就算在换裤子的时候他还是在笑,全程笑得停不下来声。
“有那么好笑吗?”
画匠有些不明所以,他实在是不明白这笑点在哪里。
“特别,哈哈,真的特别好笑!你不懂汉语,不在张作霖身边做事,你不懂的!我学会了,我以后就用这句话怼张作霖。他要是为难我,我就说‘您好,谢谢,妈了个巴子’。你说,他会不会又回骂一句妈了个巴子?”
那天傍晚王参议笑了好长时间,他显得特别快乐,是真的纯粹快乐。那天傍晚他再也没提自己工作的事,也没有以往的愁绪,就是笑。除此之外,他还和画匠聊了很多自己的日常生活片段,比如自己每天去军队的时候总能看见一群狗堆在一起晒太阳,他说这是“狗堆狗”;他还说自己经常吃的咸菜夹馍,说里面能吃到甜菜,指定是打饭的把前些天的剩饭倒里面,只是不给其他人说;最后他说自己办公室窗前总有一只麻雀来讨食,他和那只小麻雀混熟了,就顺带给小麻雀起了个名,叫“小橘子”。
“为什么要叫小橘子?它喜欢吃橘子?”
“小橘子不喜欢吃橘子,它吃面包屑和馍馍渣。你不懂汉语,你不明白。以后有机会介绍你们两个认识下。”
王参议故意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挥挥手,然后又开始盯着画匠笑。他说今晚是个轻松的晚上,虽然现在要去给张作霖写寿宴贺词,但当下的确应该有些音乐。他拿出一张唱片放在唱片机上,轻柔缥缈的女声飘荡了出来: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晴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王参议在桌上铺开一张撒了金粉的纸写贺词,他一边写一边跟着唱片轻轻哼: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王参议淡淡的侧影映在墙上,而桌上的鲜花绽放着,从白昼到午夜,再从午夜到白昼,好像永远不会衰老。唱片机缓缓旋转,看不见的明月一轮轮盘旋,灯光好像又模糊又清晰。
画匠陷入沉思。他不会在奉天留太久,三天后他要是走了,王参议又会怎样?而他还要继续暗天无日宅在屋子里作画,就这样闭门造车的画下去?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歌声末了,画匠却变得举棋不定。他想到了色柔草原,想到那天晚上王参议脸上的炮灰,便觉得这难以接受,但他也不知道能做什么。他似乎只是增长了年岁,却没有一如既往的摆脱平庸怯懦。
“和我在一起,你开心吗?”
“当然开心,和你在一起,我睡觉都踏实了。”
“还记得吗,那时候我在你书桌上画画,我昏倒了。”
“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我都不记得我们一开始怎么认识的了。”
那晚对话大致如此,第二天画匠出了门,不过他没去什么王参议推荐的景点,反倒是去了奉天的日本外事馆。询问了一番后,画匠发现一个日本人想长期留在东三省可能比留在东京还要容易。日本外事馆简直是巴不得让尽可能多的日侨移民到东三省,不限职业不限年龄,甚至说来了就给钱给地,给移民政策的“格外优待权”。
“我们很需要留在东北的日本人,审批一次,您在这里就可以留四五十年。”
外事馆工作人员对画匠分外热情。
“可以留这么长时间?”
“永居在这里都可以,因为东北非常缺日侨。只要来,就有移民政策的格外优待权。”
“移民政策的格外优待权?是指什么方面,找工作吗?”
“如果和中国人比的话,那就是方方面面,包括生命。不管您在东三省的什么地方落户,法律仲裁都会绝对偏向您。比如您走在街上看见一个中国人挡道了,您可以随意辱骂他,拳打脚踢,把他打死都可以,法律是绝对不会定您罪的,因为和日本人相比,他们就像畜生一样。”
“你怎么能这样说?”
“因为这是日本的土地,日本制定法律。日本的法律认定他们是畜生,他们就是畜生。您在东京,想必是第一次来东北吧。坦白说,作为日本人的我在这里要比东京过的更好更容易。因为与一群中国人在一起,我们就变得和西洋人一样了,身份高贵,人种高贵。日本人和中国人相比,还是少一点亚洲人的血液成分。日本人是亚洲的西洋人。”
“可我们是一样的啊。我们两个国家,难道不是一衣带水的近邻,难道不都是亚洲人?”
“怎么可能?他们是畜生。如果不是这边的军阀和俄国人插手,东三省连一个中国人都不会有,会被全部清理干净。”
外事馆的工作人员似乎见惯不惯,他没有管画匠苍白的脸色,自顾自填着表格。
“这里填一下,职业意向是——”
“我不办了。”
画匠从工作人员手里硬抽回了自己的身份证件。
“不再考虑一下?格外优待券。”
工作人员继续劝说画匠。
“不必。”
这次画匠没有说“谢谢”,他径直转身离开。他本想直接走回去的,但他却不由自主被周遭行人的目光注视。他们看见他从日本外使馆走了出来,他们知道他是日本人。
敌意,憎恨,痛苦,怀疑,迷茫,麻木,畏惧,羡慕,向往,谄媚的眼光啊。人们看着画匠,就像看着一个身份高贵,人种高贵的丑恶敌人。他们像看一件稀奇动物一样看,像看王公贵族一样看,像看凶残的豺狼一样看,像看肮脏的污泥一样看。
画匠被这眼神刺得受不了了,他逃也似的跑到了街道一处拐角。那些眼神让他想到了琪琪格的眼神,空洞虚无,像看不见光亮的深渊。
被侵略的人,被侵略的土地。太压抑了,他需要什么东西缓解,需要什么东西寄以解脱。
琪琪格,烟,烟,琪琪格,拐角飘来了烟草味,一个男人在抽纸烟。画匠呆呆地站在附近闻那烟草味。
“抽烟,要借火?”
男人用蹩脚的汉语问,画匠摇头。男人递给画匠一根,画匠木然地接过纸烟,他拿在手里,但又摇头。
“日本人?”男人心领神会看了画匠一眼,转用日语说道,“怪不得看起来和这里的人不一样。你看起来显然更文明。我也是日本人,老婆孩子都在日本,就我一个人在这里做生意闯荡,挺孤独的。”
画匠还是在沉默,他静静摩挲着烟。
“孤独啊,人活一世,太孤独,也就抽烟解解闷。来一根吧,孤独是会杀死人的。”
“我不孤独,也不文明。”
下雪了,画匠把烟还给男人,独自一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