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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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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y,知道妈妈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字吗?”
“因为妈妈第一次遇见爸爸,就在五月的阿诺河边。”
“妈妈很爱爸爸。”
“很久很久以前,小梅还没出生的时候,妈妈没有地方可去,东躲西藏地睡在街边的长椅上,靠给人画像赚钱。旅客少的时候,一天都卖不出去一张,只能饿肚子。爸爸就是那时出现的。”
“爸爸明明打扮得不像游客,却让妈妈给他画像。妈妈画了,因为爸爸很漂亮,妈妈一不小心认真过头,画了两个小时,但爸爸一句都没有抱怨。”
“妈妈没好意思收钱,爸爸却给了妈妈一张名片,问妈妈想不想去弗罗伦萨美术学院学画画。”
“妈妈真的很爱爸爸。”
“我要见他!他为什么不来!”
“小梅,妈妈出生的地方,生长着一片无边无际的白花苜蓿。像海一样。”
“小梅,妈妈不快乐。”
“放我走!!!让我走!!!”
“小梅,妈妈爱你。妈妈不会丢下你的。”
“小梅,妈妈在这世上,第一喜欢你,第二喜欢画画。”
“我没有得病!让我见他!!!”
“小梅,一个人可以被剥夺生命,但无权被剥夺自由。”
“小梅,别害怕。死亡不可怕,死亡是天父的垂怜,是一场无梦的安眠,一次纯白的归乡。当我们在世间走累了,就可以放下一切,回到永恒安宁的乐园。”
“你们为什么从来不听我说话!为什么没人听我说话!”
“小梅,妈妈会陪着你的,直到你长大。”
“小梅,妈妈累了。”
“小梅,你要自由自在地、有意义地活下去。”
“我亲爱的小梅,不必为我哭泣。”
“因为,”
“世上的所有相逢……”
“……”
“……都比清晨的露水还短暂。”
梅菲醒了。
宿醉留下的头疼来势汹汹,她努力许久,才勉强睁开眼。
百叶窗被人拉了起来,明亮的光线穿插在松木般的清香中,微风钻过原木柜间隙,轻柔地撩拨着她的鬓发。
昨夜的记忆断断续续,浴室中隐约传来水声。
她从身下摸出手机,手机电量告急,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要咽气,而时间已经下午三点二十七分,还有十多个来自夏彦的未接电话。
梅菲腾地从躺椅上弹了起来。
完蛋,约好了今下午去莫氏心理健康研究中心见莫弈。
爽了工作状态的莫弈的约是什么后果,梅菲想想就害怕。
情况紧急,梅菲飞快地给夏彦回了个消息,匆忙穿上鞋,窜到浴室门前很不见外地哐哐拍门:“陆景和!我和莫弈有约,我先走了!”
水声骤然一顿,陆景和慵懒的嗓音从内传出。他恐怕也刚醒不久,声音尚未完全褪去沙哑。
“急什么,你打算顶着那副尊容去找莫弈?”
“……”
她居然把这茬忘了。
穿着被难闻酒气腌入味的小熊睡衣去见莫弈,梅菲不用想都害怕。
“等着,我开车送你。”
陆总下达完指示,丝毫不给别人提意见的机会,水声已经哗啦啦重新响起,相当独裁。
梅菲只好坐回去。
她用尽手机最后一丝电,绞尽脑汁将“借酒浇愁结果不小心喝太多导致睡到下午才醒”这件事美化成一个看起来不那么离谱的理由,再辅以声泪俱下的“老师我错了下次不敢了”,和斩钉截铁的“我争取尽快赶到”,合成一套组合拳,发给了莫老师。
几分钟后,手机叮咚一声,莫弈回复:“我知道了。如果实在来不及,我们改天再约。”
梅菲感激涕零,心想莫老师在大学一定很受欢迎。毕竟这年头,明知学生是在瞎编还愿意配合演出的好老师,不多了。
她还没想好怎么回,手机骤然黑屏,给她上演了个原地罢工。
浴室的水声仍然没停,梅菲无可奈何,也无事可做,只好抬头看画。
虽然她选择的是理工科方向,却对绘画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相当了解。
因为她的妈妈是个画家。
梅菲的母亲毕业于弗罗伦萨美术学院,就是陆景和毕业的翡冷翠美术学院的原型。这么说来,她妈妈其实算是陆景和的学姐。
想到这里,梅菲轻轻笑了笑。
她的母亲是个天才式的人物,尽管只受过五年的专业培养,作品仍然被许多内行人交口称赞。
他们都说:“艾丝梅拉达,你的画不该挂在餐厅,应该挂在展馆尽头最大的墙中心。”
可惜直到最后,她的作品也没有上过真正的展览。
不过它们被堆放在梅菲长大的山谷,也算不上是屈尊。毕竟在那座巨大到堪称城堡的庄园里,还锁着许多世界闻名的作品,每一件都能卖出天价。
有梵高的《圣保罗花园》,拉斐尔的《年轻使徒头像》,毕加索的《坐在花园中的女人》,莫奈的《睡莲》,还有一幅伦勃朗的自画像。
梅菲的父亲是个很有钱的收藏家,那座僻静的庄园里装满了他四处搜罗的珍宝。
其实,梅菲觉得她的母亲也是其中之一。
一件被她父亲收存在庄园里的美丽藏品。
梅菲遗传了母亲的浪漫和敏感,自小对绘画和雕塑拥有超常的感知力,而此时她凝视着墙上参差的油画,赞赏之余,却仍察觉一丝违和挥之不去。
就像陆景和本人一样。
挂画技法流畅漂亮,画面明丽干净,虽然叫人心情愉悦,却莫名的……有点单薄。
说不通,梅菲默默想。
这样的画风,怎么会与被称为“以黑暗绘就光芒”的伦勃朗扯上关系?
水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陆景和拉开浴室门,朦胧的水汽蒸腾而出。
“我先送你回家,你冲个澡换身衣服再……”
他应该洗得很急,头发还没完全吹干,白T恤的领口被滚落的水珠沾湿,暧昧地贴在胸前。
见梅菲正专注地盯着他的作品墙发呆,陆景和挑起眉。
“你在看什么?”
好半晌,梅菲才没头没脑地说:“陆景和,你信教吗?”
陆景和心头猛地一跳。
这句与两年前列昂如出一辙的问题让陆景和的心莫名悬了起来。
“……不。为什么这么问。”
“第六感。”
梅菲扭过头来,状若不经意地微微一笑。
“没事,我们走吧,别让莫医生等太久。”
莫氏心理健康研究中心采光明亮,从装潢到布景都以浅绿配白为主,梅菲本以为没人会讨厌这里,陆景和却避之不及,连门都不愿意进,把她丢下就走了。
有几人在排队咨询,前台忙得不可开交,压根没注意到她,梅菲只好自作主张地去了会客厅,正遇见长沙发上莫弈与一家人的谈话。
他冲梅菲微微颔首,梅菲心领神会,独自进了诊疗室。
看起来莫弈在这里的工作并不轻松,眉眼间都是浓浓的疲惫。
尽管如此,每隔一段时间,他还是会抽时间约梅菲进行心理治疗,治疗方式十分离奇,就是与她闲聊两小时。
经过一月多的试探,梅菲只有一个收获,那就是放弃。
别试图猜中莫弈究竟在想什么,别试图给他下套。
她惊讶地发现,自从她学会了在莫弈面前装傻充愣、任君宰割,与他的相处竟然变得愉快起来。
莫弈本就擅长照顾人的情绪。
磨砂玻璃门被人推开,莫弈一边关门一边将白大褂脱下,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
他分明是从会客室走进诊疗室,动作却像结束工作回到家一样放松,梅菲想紧张都紧张不起来。
“你的腿伤已经好了么?”
“剧烈运动还有些疼,不过基本能走。”
莫弈金色的眼眸温柔地弯了弯。
“那就好。”
“快一个月没见到大家,还挺想念的。”
梅菲也笑。
“最近还好吗?”
莫弈没有直接回答,他从桌下拿出陶瓷茶壶,沏上茶。
“不算好,三泉村废弃工厂拐卖关押儿童的案子牵扯太多,事情还藏着其他猫腻。左然整天忙于奔波取证,我的工作量也翻了一倍。”
随着他话音落下,饮水机的水流正好戛然而止,莫弈盖上茶壶盖。
“至于陆景和……你们真的一个月没见吗?刚才停在外面的车是陆景和的吧。”
他话锋一转,将茶壶煮到炉上,语气像是在打听梅菲感情生活的七大姑八大姨,亲切又轻松。
那壶造型古雅,水绿色圆壶身不作任何雕饰,没热多久,壶嘴就吐出一绺青烟。
莫弈笑吟吟地看向梅菲:“不是夏彦在照顾你吗?”
梅菲手心不由自主地开始冒汗。
不是被漂亮异性注视的不安,而是被教导主任抓了现行的不安。
“昨晚跟夏彦吵架了,就……”
哭着跑去找陆景和寻死。
还被人给救了。
事情的真相太羞耻,梅菲实在说不出口,别别扭扭地含糊了过去。
莫弈却露出一脸“原来如此”的了然神情。
梅菲觉得他一定误会了什么。
“我原以为他的存在会给你施加不必要的心理负担,当年陆景瀚的事给他留下的阴影很深。”
水煮开了,莫弈拿出两个水绿瓷杯。
“现在看来反倒是我多虑,你们似乎相处得不错。”
如果心存杀念也能叫不错的话,那他们的确相处得不错。
“我觉得,陆景和只是嘴上不饶人而已,对我其实没有多坏。他可能是刀子嘴豆腐心吧。”
梅菲乐呵呵地笑起来,充分演绎了什么叫天真善良。
莫弈也笑了,温和地应道:“是么,那就好。”
他浅金色的眸子隐藏在镜片后,梅菲一时无法判断那目光的焦点究竟在何处,也无法判断其中噙着的笑意究竟是真是假。
莫弈,太棘手了。
“对了,三泉村残留的蛛丝马迹如果能查清,应该是一大进展,甚至足以让我们拿到可以直接将海奥森封停的关键证据。”
“持续几年的混乱可能马上就要结束了。”
他十分绅士地将茶杯端给梅菲。
“开心吗?”
闻言,梅菲怔了一瞬,甚至没有立刻伸手去接。
好在她很快反应过来。
“真的吗?!当然开心啊!终于要结束了。”
梅菲笑得神采飞扬,牢牢藏住了自己的片刻失神,可她的思绪还是不可遏制地嘈杂起来。
他们究竟查到了什么?
海奥森那边是什么反应?
莫弈说得含糊不清,究竟是确有其事,还是他在故意诈她?
如果他们的确抓到了海奥森藏在人皮下面的狐狸尾巴,作为被埋进NXX最深的一颗棋子,海奥森一定会动她。
梅菲本以为还能窝在中间浑水摸鱼一段时间,却没想到死线已经逼到了眼前。
她要如何选择?
顺从海奥森,专心做它的伥鬼?
可海奥森根本没把她当做人,就算她帮助他们除掉了NXX,梅菲也不见得能捞到什么好下场。
她心脏上的微型炸弹货真价实,尘埃落定后不过只是按下按钮的事。死人永远不会暴露秘密。
那么背叛海奥森,做NXX的间谍?
先不说谍中谍是一件多么刀口舔血的工作,也不说NXX中的四人会不会相信她的投诚,即便梅菲真能骗过海奥森,NXX众人也百分百信任她,她脑子里的芯片却也货真价实。
陆景瀚的事情发生后,梅菲不相信陆景和会就此作罢。海奥森能做出脑芯片,凭和印的实力,造出检测仪指日可待。
现在可能还没有完成研发,但再过一年呢?再过两年呢?
等检测仪对她的脑子报告出“脑芯片存在”的结果时,她要如何解释?
他们会相信梅菲是个真正的人而非人工智能吗?会相信梅菲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真心而非精心策划的骗局吗?
陆景和这个被蛇咬过一次的人,会相信吗?
梅菲仿佛踩在危楼摇摇欲坠的高墙上,向左也是死,向右也是死,任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条活路。
“梅菲?你还好么,怎么有些心不在焉?”
莫弈涓流一般细腻文雅的声音骤然炸响,将她的注意力拉回现实。
“嗯,我没事。我就是在想……”
梅菲搜肠刮肚,脑中忽然灵光一闪。
“在想陆景和。”
“嗯?”莫弈饶有兴趣地放下茶杯。
“莫医生,你刚才也说了,陆景和的心理状态并不好,他哥哥的事对他的打击很大,为什么不给他做心理治疗?”
“这个嘛,”
莫弈垂下眼帘。
“我是医生,不管有再高超的医术,也需要病人配合才行。而有些病人宁愿伤口永远流血,也不愿意让它愈合。”
他似乎在思考,半晌才抬眼对梅菲微微一笑。
“对他们来说,伤口的存在反而是种慰藉,而使其愈合似乎代表着背叛。”
“这是一种自残式的自我防御机制,通过惩罚自己来转移道德感对自身的谴责。要根除病症,需要先撕开这层自我防御,所以病人在面对治疗时,往往会产生强烈的抗拒情绪。”
“你能理解吗?”
梅菲不仅能理解。
她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哆嗦了一下。
莫弈仍然平静地注视着她,好像刚才所有话都只是在闲聊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