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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

  •   数次尝试挤进门未果,梅菲瘪瘪嘴,摇摇晃晃地后退几步,左手酒瓶重重磕到大理石墙面,陆景和几乎以为那玻璃瓶要当场碎裂。

      “让我告诉你……什么是哲学。”

      “哲学是一群神经病用来折磨自己的刑具,他们发问,一刻不停地发问,行刑一般地发问,问自己一些永远不会得到答案的问题,然后因此痛苦不已。”

      “为了窥见真理,这些人不惜如此惩罚自己,但世人却常常将他们当成疯子。”

      梅菲哈哈笑起来。

      “你说,究竟是谁疯了。是哲学家?是这宇宙?还是世人?”

      陆景和抱着臂打量她,觉得梅菲脑子里的芯片恐怕出了故障。

      “还有科学,科学亘古长存,既不会朝生暮死,也不会朝令夕改。科学是世界运行的规则和基础,是一切浩瀚与疯狂之下坚固冰冷的基石。”

      “如果说世界上有什么值得被当成信仰,那就是科学。但科学的尽头是什么呢,也许只是饲养员每天十点来喂食,我们这群火鸡记住了,便从此庄严地将‘十点出现食物’写成物理学第一公理,如果有火鸡说:‘不,先生,九点也可能出现食物。’我们就把它吊起来烧死。”

      “每当我这样想的时候,就觉得自己该去找个教信一信。”

      她拿起手中还剩半罐的酒瓶子,仰头灌了下去。

      酒液从她嘴角溢出,顺着白皙的脖颈蜿蜒而下,直到流进锁骨的凹陷,浸湿了小熊的耳朵。

      “还有时间。时间只是物质变化的横轴,世上事物万千种,只有我们能定义时间。因为只有我们记得过去。石头能存在千百年,但这一秒的它与上一秒的它没有任何区别,不管有没有区别,都没有区别。”

      “还有死亡。死亡与生命相对,生命是能自我复制、吸收能量降低自身熵的有序系统,那么死亡就是失去复制能力,然后重新归入混乱无序的世界。就像它曾在宇宙中度过的那一百亿个年头一样。”

      “还有诗,画和音乐。艺术家们将心研磨碎了,注入他们的作品里。但什么是思想?不过是神经间川流不息的电传导。什么是情感?不过是前半大脑对外界做出的反应。”

      “甚至这些反应不是用来帮助你的,而是用来控制你的。否则人为什么饿?为什么会痛?为什么会害怕死亡?为什么会感觉孤单?”

      梅菲边说边笑,如同正在遭受火刑的癫狂异教徒,机关枪一般吐出足以使许多人信仰崩塌的疯话。

      陆景和深深注视着她。

      他很清楚不过是些疯言疯语,可他却无法将目光从面前发酒疯的女人身上移开。

      “因为你不听话。你这个意外产生的、自由自在的、随心所欲的灵魂不听话,身体不能让你不听话,感情就是它的缰绳。”

      “所以陆景和,什么是灵魂?”

      陆景和一言不发。

      梅菲也没指望他会搭理自己,她又灌了一口酒。

      “笛卡尔认为我思故我在,我同意。思想孕育灵魂,尽管只是进化中不必要的副产品,尽管时刻戴着沉重的镣铐。”

      “所以什么是爱?”

      酒喝干了,只剩下满瓶陈香。

      梅菲叹了口气,随手把酒瓶丢在地上,瓶子咕噜噜转了一整圈,无助地停靠在墙角。

      她伸出一根手指,按在自己心口,用力到指尖发白。

      她郑重其事,像在宣读誓言。

      “爱就是时刻禁锢我灵魂的镣铐。”

      似乎觉得自己说出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话音刚落,梅菲便开始笑,笑得弯下了腰。

      半晌过去,直到她没了声音,陆景和才无可奈何地开口。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

      梅菲抽了口气,用手臂胡乱蹭过脸,陆景和惊异地发现,那纤细的手臂上竟然有水痕。

      “我想说,‘一切事物只要它生成,理所当然就都要毁灭,所以还不如无所发生。’”

      她扭头朝安全通道走去,伴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推开了厚重的消防门。

      “我找遍了人类文明中所有被称赞被歌颂,以及被唾骂被鄙夷的东西,却至今没有找到任何是不会毁灭的,任何是有意义的。”

      “能请你告诉我什么才叫有意义地活着吗?”

      陆景和挑起眉。

      “我不知道。听过你这番发言,我觉得恐怕没人能给出让你满意的回答。”

      梅菲转过身来,重新面对陆景和。

      “我想也是。”

      她眼眶绯红,脸上斑驳的泪痕反射着昏黄的灯光,目光却宁静到堪称绝望,压根不像一个醉酒的人。

      “我给你背一首诗吧。是我妈妈写的,她真的很会写诗。”

      梅菲闭上眼,不顾自己的左手正在剧烈痉挛,也不顾自己的右手还被坚硬的石膏牢牢固定。

      她放肆地张开双臂,仿佛完成一场盛大演出后的谢幕,或是要给谁一个大大的拥抱。

      她的身体开始缓缓向后倾倒。

      “我亲爱的小梅,”

      陆景和皱起眉,他注意到了梅菲向后倒去的动作。

      从这个位置直直摔下的话,后脑勺可能刚好磕在通道的门槛上。

      脑干受伤,会立刻死亡。

      “不必为我哭泣。”

      陆景和抬头环视一圈,楼道角落的监控闪着红光,角度能清楚地拍到他们两人。

      他完全可以不动,监控会证明这个疯女人是自杀。

      “因为,”

      陆景和眼神忽然暗了暗。

      他居然才反应过来,这疯子根本就是清楚这点才会来找他。

      她真的想死。

      “世上的所有相逢,”

      梅菲的身体已经倾斜了将近40度,仍然松木般笔直。

      再往下去,她便会完全无法控制自己坠落的速度。

      我什么都不用做,陆景和告诉自己。

      只需要始终袖手旁观,她就会独自停止呼吸。

      还有比这更简单的杀人方法吗?

      我不是一直想杀了她吗?杀了这个害死蔷薇的怪物?

      “都比清晨的露水还……”

      不知为何,他回想起了跳楼自杀的陆景瀚。

      那时陆景瀚是什么表情?

      没有表情。

      陆景和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个刮着狂风的夜晚,他从来温和有礼的哥哥双目失焦,神情麻木,像一具行尸走肉。

      可是眼前的女人居然在微笑。

      她纤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却不可理喻地微笑着,好像根本没意识到,她即将投入的是死神的怀抱。

      “……短暂。”

      “咚!”

      闷响震耳欲聋,回荡在狭小的楼梯间内。

      “嘶——”

      陆景和的手背和手臂代替梅菲的后脑勺重重撞在了门槛上,疼得他连游刃有余的面具都无法维持,好看的五官全扭曲起来。

      他来不及拉住她,只能扑过去与她一起摔。

      千钧一发之际,陆景和将梅菲按进怀里,把自己的手垫在她脑下。

      他独自疼得龇牙咧嘴了一阵,才发现被他狠狠闷在怀中的女人竟然在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陆景和,你可真是……”

      梅菲笑得喘不上气,用仅存的左手紧紧揽住了陆景和的腰。

      真是奇怪,她寻死的神情那样坚决,此刻却又抱得那样用力,如即将溺死于湍流之人拼命抓紧浮木。

      陆景和气得太阳穴的青筋都绷了出来,突突直跳。

      他粗暴地将梅菲推开,撑着墙壁站起来,任由她蜷在地板上笑得直抖。

      高挑的男人黑着脸一言不发,甩下梅菲独自进了画室,门却没关。

      过了一阵,他余怒未消的声音冷冰冰地传来。

      “要睡进来睡,免得明早邻居举报我虐待。”

      梅菲这才勉强止住笑,气喘吁吁地坐起。

      陆景和啊,你可真是善良。

      为什么要救我呢,为什么要让我活下去呢,既然给不出理由?

      我简直恨透了你们的善良。

      “睡哪?”

      她乖巧地问。

      陆景和正往逐渐青紫的手指上抹药膏,闻言头都没抬,没好气地往角落里的躺椅上一指,一句话都不想跟她多说。

      梅菲竟也真的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温驯地躺上去,好脾气的小绵羊一样,让人完全无法将她与刚才那个一边哭一边笑、一边质疑全世界的疯女人联系起来。

      直到她的呼吸变得均匀,陆景和才抬眼。

      分明是个不修边幅的醉鬼,与美毫不沾边,可他的视线却总是情不自禁被她牵引,就像吸铁石之于锈铁。

      他几乎忍不住不去看她。

      蜷缩在躺椅上的女人满身酒气,一头乱发,腮上飞着淡淡红晕,眼角仍残留朱痕,小熊睡衣宽松的领口从一边垮下来,露出莹白的肩膀。

      陆景和太熟悉这张脸了。

      他画过无数幅这张脸的素描,也想象过无数次要如何把她画成一幅油画。

      那一定会是幅干净,纯洁,美丽,生机勃勃的画,即便挂在教堂里也不违和。

      但看着梅菲的睡颜,分明是同一张脸,他却无论如何都回想不起自己在心中构想了千百遍的画像该是什么样子。

      “陆景和,你该不会是我的真爱吧。”

      原以为已经睡着的女人突然出声,陆景和慌忙转开视线,心虚似的。

      幸好梅菲没有睁眼。

      “……不想睡就滚。”

      他虚张声势地恐吓。

      梅菲瘪瘪嘴,果真再不出声。

      不知道又过去多久,天边已经隐约泛起鱼肚白,陆景和轻手轻脚打开柜子,从最上层翻出一条薄薄的毛毯,搭在彻底睡熟的女人身上。

      陆景瀚死后,他便患上了精神障碍性失眠,索性整夜整夜地待在公司加班,两年下来,倒也习惯了不睡觉。

      非必要情况,他很少再回空荡荡的陆公馆。

      所以他毫无倦意地坐在高茶桌边,给自己接了杯热水,又撑着下巴静静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陆景和不由自主地开始思考哲学,思考科学,思考时间与记忆,生命与死亡,还有灵魂与爱。

      他懊恼地发现梅菲的每一句疯话都已经牢牢烙进了他的头脑,而自己正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她拽着走。

      他凝视着近在咫尺的脸,莫名想起了保罗·克利的《死与火》,萨尔瓦多·达利的《记忆的永恒》,以及亨利·马蒂斯的《奢侈·静寂·逸乐》。

      还有穿插在几何抽象画中理性又冷酷的黑色线条,达达主义对旧世界之荒谬的放声嘲笑,以及野兽派最钟爱的,狂热奔涌的红。

      他意识到自己恐怕也距疯不远,竟然感觉脖子上挂着绷带、手上裹着石膏、睡得不省人事、还套着一身幼稚儿童睡衣的女人像艺术品。

      即便与那些巨作相比也豪不逊色。

      陆景和从窗边把画架,画布,画笔和颜料全都搬了过来。

      没有半分踟蹰,甚至不需要多想,那些被他封藏于心的,所有难以宣之于口的惊颤,所有无法感同身受的孤寂,所有不能入睡的夜晚,所有缄口不言与茕茕孓立,都被一股脑倾倒入了画里,在夜最终的静默中。

      酣畅淋漓。

      百种色彩驯服地顺着他的手指流淌变化,在画布上勾勒出某人隐秘又深邃的灵魂,还有滴答着鲜血的心脏。

      恍惚回到许多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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