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人何处教吹箫》司马长空

10、许多小事

　　“凌儿，额娘不在了，没人肯在冬天替我暖脚了。”
　　“凌儿，额娘不在了，可我给她准备的生辰礼还没送出去。”
　　“凌儿，我真浑，我明知道额娘生着病，还到处吓跑，没静下来陪陪她。”
　　“凌儿，我是伏在额娘的床边，亲眼看着她的眼神变得无光的。”
　　“我以为我是皇子，我是大清最尊贵的人，可是我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额娘死去，什么也做不了。”
　　“你看我在人前挺风光的，其实心里苦着呢！要不是我额娘的身份高，我保不齐会跟八哥受一样的罪。现在额娘没了，我又不像八哥一样有七巧玲龙心，怎么才能在宫里立足？
　　况且我脑子笨，书总是念不好，还要八哥帮衬着，皇阿玛一直都对这不满，他以前对我的宽容，也是看在额娘的面子上。唉！”
　　“凌儿，怎么办？”
　　温禧贵妃在二月头里伤逝，死时康熙还在塞外，忙得脚丫子朝天，收到消息以后，只是寄回来一封安慰信而已，宫中上上下下很是会见风使舵，眼见着贵妃升天，次东宫无主，就赶紧去巴结新的有希望晋级的小主，没有人来理会丧母的十阿哥。至于各位主子，那就更不用指望了，自己的情敌死了，恨不能开宴庆祝呢！平日里关系好一点的，也只是流一两滴鳄鱼的眼泪，或是干嚎两声“姐姐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呢！”
　　除了至亲，没有人会因为她而真正伤心。
　　我因为与十阿哥有一面之缘，对他的第一感觉还算是马马虎虎，再加上前不久我生病，他也来探望了好几回，颇为义气，就跑来安慰他，于是就有了前面的一幕。
　　他独自伤心着，我只是用手轻抚他的背，给他顺顺气，其实心里是没有一点儿难过的。也许在这里住久了，心肠都会变硬，听到朋友母亲的死讯，反应只是淡淡的。可说实话，我总共只见过贵妃一面，还是走形式的被姑姑领着“认认这这儿的长辈”，现在更是连她的样子都记不起来了，实在是没有伤怀的必要。
　　我来这里看望十阿哥，有一半的原因也是为了小表哥和小小表哥，他们三人的年纪相仿，绝对是好哥们儿。所以尽管我个人与十阿哥并没有什么深交，还是来给了他一些安慰。
　　宫中其实就是这样，复杂的人际关系织成了一张密密的网，可以将并不相关的两人联系在一起。
　　也有更多的人，陷入这网，不能自拔。
　　我正独自跑神，十阿哥忽然翻下床，一把跑住我，整个把我圈在了怀里，我心里惊骇不已，但他现在心情比较激动，我也没有挣脱，只是任由他抱着，试图让时间腐蚀他的伤痕。
　　他的肩膀压抑的抽动着，有些凉凉的东西滑入我的脖颈。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看来，亲人的离去，他人的淡漠，父亲的忽视，都伤透了他的心。
　　我能为他做什么呢？我所能做的，只是在他旁边陪着他……
　　“凌儿，”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黯然，“凌儿，谢谢你。”
　　我从十阿哥的寝宫走出来，现在正是严寒二月，御花园的红梅不再繁盛，其余的花还在冬眠，吝于展开美丽的笑靥，在外面闲逛也了无趣味，我加快脚步向凌星阁走去。
　　忽然，闻到了若有若无的清香。
　　我停下了脚步，心里有些好奇，是谁在这大冷天还有如此雅致？
　　我循着芳香向前走去，残雪在脚下发出微弱的呻吟声。
　　终于辨清，那是梅花的香味，随着距离的拉近，我还隐约听到火苗跳跃的噼啪声。
　　到了。
　　现在，又要用我贫乏的词语来描述看到的景象了，我尽量想把它表现的完美，可是却不能够，我只能这样说，见到这样一位逸离凡尘的女子，真是不枉我在的清朝走一遭。
　　她身着一袭白衣，墨绿花边装饰着的裙脚随风舞动，身形优美但并不丰满，单看朦胧的背影就已显出她气质的脱俗，我快走几步，想看看这样的一个女子会拥有怎样的玉颜。
　　或是我莽撞的脚步声惊扰了她，蓦的，她侧过脸，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真美，比后宫中任意一位妃子都美，但好玉都有瑕疵，我的目光转向她那拿着花瓣的手，与她的容貌不相符的是，那双太过粗糙的手。
　　这是谁？是康熙的什么人？在这里又处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她又在干什么？
　　“您好，我是凌星阁的凌潸。”我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她只是轻微的哼了一声，又将注意力转到了正在做的事，继续将一攒攒干梅花投入火盆，独自嗅着那馥郁的浓香。
　　我只是暗暗揣度着，她应该是一位宫中的主子，这从她穿着的品级就能看出来，可康熙的女人我大约都能记个遍，对于这么拔尖儿的人才，不可能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再看她的年龄，虽然保养得很好，但还是可以看出不再年轻了，八成是帝王早年的妻妾。更重要的是这样淡定,与世无争的姿态，与大多数人可是相差十万八千里，活像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莲。
　　她没有理会我，在她身边也没有一个伺候的人，没人暗示我这是何方神圣。
　　等等，没有人伺候？也就是，身份低微？而且，我没有见过？
　　难道？
　　“凌潸给良主子请安，主子吉祥。”
　　她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嘴角微微上翘。
　　看来我答对了。
　　心里舒了一口气，要知道，要是叫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以良妃身份之低，万一我会错意，多半会被人治个大不敬的罪名，关到宗人府去凉快两天。
　　还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今天对她来说，是什么特殊的日子？
　　今天，二月十号……
　　明白啦！
　　“主子这是给在前线的八阿哥庆生？”话音一落，她立刻有些不可致信的转过头来。
　　看来，脑中的历史知识又帮了我一次。
　　我盯着那团火，直到它将所有的腊梅焚为灰烬。
　　“你很大方，落落大方，遇到生人不胆怯。”她并没有正视我，这不是交往的友好方式，但我还是微笑着聆听她给予我的评价。
　　“你很聪明，而且自信。”在她说话的同时，我也感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高傲。
　　“善于联想，并得到正确的结论。”
　　“不卑不亢，进退有礼，还通晓人情事物。”
　　“可惜还是太年轻，莽撞了些。在宫中，即使是正确的话，也要斟酌地说，高妙的人，选择不说。”
　　“谢主子教诲。”虽然美女养眼，可我快被冻僵了。
　　“你都猜对了，一点儿不错，我记住你了。”
　　“娘娘！”我叫住了欲抬脚离开的她，“可不可以容我抽空拜访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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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天后，我跟良妃走得就近了些，在相处中，我渐渐发现她并不像我想象中的如此冷然，而是拥有这一般长者都具备的慈祥与和蔼，看来她也善于保护自己，以假面示人，但因为她是喜欢我的，所以对我还有几分真性情。
　　有时我们会在不经意间就把话题扯到八阿哥身上，跟平凡的母亲一样，她喜欢讲儿子小时候的倒霉事儿，每当这时，她的眉眼间也闪烁着母性的光辉。
　　但敏锐的我也可以察觉出，作为额娘，她对八阿哥的了解真是少之又少，通常会将同一个故事重复很多遍，我并不打断她，但她有时会自己意识到这点，然后充满歉意的对我笑笑。
　　她的语气很平，很舒缓，丝毫听不出其中包裹着的惆怅。
　　她没有亲手哺育他，没有听见他第一次开口叫她额娘，没有牵着他的小手看他蹒跚学步，字里行间，我都读懂了她的遗憾。
　　我总是不忍心，听到这里，我总是难受。尽管她表现的一点都不在意，可不知是谁的心在痛。
　　我不敢告诉她，我所知道的一切，不敢告诉她，她的骄傲，她唯一的孩儿，最后还是陨落了，像一颗绚烂的流星。
　　对于八阿哥，又产生了新的兴趣，她嘴里那个有些淘气，跌跌撞撞的男童，懂事乖巧，好学上进的男孩儿，入宫之后我还从未见过的男子，会是个怎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