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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0年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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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小双是老两口最喜欢的孩子,和她姐姐大双矮小的身材不同,她身材匀称,亭亭玉立,长得也是最好看的,性子又安静温柔。
正好那时,白小双和金光耀刚把鞋厂支巴起来,一双儿女没人照顾,白家老两口从南面回来,就在小女儿家住下了。
金秋最喜欢姥姥姥爷了,当她在家门前的那条路上,和朋友们正跳着皮筋时,远远地看到大道上一前一后,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她就会立刻飞奔了出去,等到气喘吁吁跑到近前,开心地抱着姥姥姥爷跳个不停。
金秋8岁时,姥姥姥爷已经70多了。
她总喜欢缠着他们讲故事,讲日本鬼子进村时,白老爷子那时当村长,是如何把村里的妇女和女孩子们,当然也包括姥姥,脸上抹上锅底灰,藏进山里隐秘的洞里;日本鬼子,是如何把全村的鸡鸭鹅狗和粮食都搜罗走,又大吃大喝几天;汉奸是如何说话的,日语是怎么说的;日本鬼子拿着尖刀架在你脖子上,姥爷你怕不怕……
外孙女无论怎么问,白老爷子都会耐心地给她讲,甚至详细到日本鬼子穿的高皮靴后跟上有钉子,所以走起路来咔咔响,都要讲到。
听完了姥爷讲故事,金秋又缠着姥姥看她的小脚。虽然姥姥已经讲了不下一百遍,小脚是被自己的妈妈用布缠变形的,可金秋还是不敢相信妈妈会对自己的女儿这么狠心,然后再跑去和白小双确认下自己的脚不会被缠,她才会安心地睡觉。
姥姥姥爷来的日子,金秋和她哥哥才算有人管了。之前鞋厂忙时,白小双和金光耀为了赶工哪里还顾得上他俩吃饭。金秋有时从早上出去和朋友玩,一直到晚上才回家,中午带了钱随便在外面买点零食就吃了。
实在饿了,兄妹俩一起做酱油炒饭,金山负责引炉子,金秋负责炒,但是她往往不懂得放多些调料,半瓶子酱油倒进去,成了酱油泡饭了;或者去后园子摘茄子、黄瓜、辣椒……,他们看着什么摘什么,随便地扔在菜板上,乱剁一阵,胡乱地扔锅里炒几下,半生不熟地就吃起来,也是经常事儿。
白小双有时很可怜孩子,可她连个替班的人都没有,有时那来进货的人,就在家等着出货呢!整个鞋厂除了她,没有人会下皮料,她甚至尿急都要憋着,后来倒憋出了肾结石。
所以,财富从来都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来的,它让大人和孩子们都吃尽了苦头,可大人们却还是拼命地追逐它。
这不,不几天就出了一件大事儿!
白老两口不能总在女儿家住着,虽然金秋和金山正需要他们照看,但是姑娘家和儿子家总是不同的,住在姑娘家,白老爷子总觉得腰像直不起来似的。虽说,地里的活儿他没少干,白老太太也天天忙着做饭,或是给俩外孙儿絮棉袄棉裤,但是天天和女婿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搁一个桌上吃饭,总是不大得劲。
再说金光耀如今是大老板,不自觉地,那老板派头在指挥十几个工人中,也不知道啥时候,渐渐显露出来。
金老爷子像个巡逻的监工似的,没事儿总是挨个儿子姑娘家的窜。到大儿子家,瞅瞅地里那西红柿长得不大点,就会说一句“咋不及时磕叉呢?”埋怨儿子连个地都种不好,最后总要说上一句“你看看你二弟人家……”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到了老五家,他背着手围着猪圈走了两圈,抽抽鼻子说道:
“这玩意儿,太埋汰,还是你二哥那买卖行……”
老爷子拐上大道,直奔村边二儿子家,见到白老爷子,总是要唠唠几个儿子过得咋样,这功劲儿,白老爷子心里别提多难受了!
他妈的,明明自己也是五个儿子,竟然沦落到跑人家儿子家来住了!
但是他还不能往外说,只说还跟五儿子一起住呢,这次是来看看外孙!
所以,不出多些日子,白老两口又顺着村口来前的大道,一高一矮,一前一后地,往别的子女家“流浪”去了!
等白老两口一走,金山和金秋又成了野孩子了。他们俩待着没事儿,就喜欢在院子里,那些废旧轮胎里钻来钻去。金光耀以前开货车,废弃的那些大轮胎,对于孩子们来说,就跟一座座小房子似的,实在困了,他们就在那“小房子”里睡一觉,金山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金秋待着没事儿,喜欢喂院子里那些鸡。从园子里薅一把菜,也不管是什么菜,就在轮胎边上,拿着菜刀剁了起来,她剁着正高兴,不知道哥哥就睡在那个轮胎里,等金山刚要探出脑袋,金秋的那把菜刀就剁了上去……
白小双正在屋子里剪鞋料,她是被俩孩子震天的哭声吓出来的。金光耀则是在鞋厂里的机器轰鸣声中,听到了白小双恐怖的尖叫声。随即所有的机器都停止了,工人们都跑了出来。
白小双怀里抱着半边脸都是血的儿子,慌张地一边喊一边跳,那刺耳的叫声,穿透了四五队的上空。金秋坐在地上,张着大嘴扯着嗓子地哭,地上那把绣了的菜刀上,还沾着血迹,旁边轮胎上也溅得血迹斑斑的。
这场景,任是谁看了,心里都要凉半截。
金光耀还是头一次见到白小双像疯了似的,他往那跑的时候,两条腿都是抖的,脑袋里是空的,咋也稳不住架了。他一把抱起金秋,发现她手上粘的是哥哥的血,随即从白小双怀里抱过金山,就往大门外跑。
有几个男工,看这情况,把围裙一甩,赶紧跟了上去。
这边,白小双半边衣服都被染上了血迹,红鲜鲜的,很是吓人,她两只手哆嗦着,还在维持着刚才抱孩子的动作,随即晃晃悠悠地就要往下倒,女工们一拥而上,给她扶住了。直到这功劲儿,她才放声大哭起来。
金光耀眼瞅着儿子一只眼睛都被血糊住了,外加上金山蹬着腿地“哇哇”乱叫,他几次都要抱着孩子扑地上了,多亏几个跟着的工人,连拖带拽地,几乎是架着这爷俩往前奔,总算是到了村卫生室。
白永春穿着白大褂,正拿个大茶缸子喝水,门“哐”地一下被撞开了……
白大夫擦干净金山脸上的血迹,发现眼睛没有大碍,金光耀才舒了一口气。
玄的是,那刀口离眼角也就差个几毫米,但凡偏一点点,这只眼睛就是要作废了。但是刀口有点儿深,白永春给简单包扎一下,让金光耀赶紧带孩子到市里去缝针。
就这么的,金山脸上的一边太阳穴,被金秋印上了一弯月牙。
从那以后,金秋就长大了,她再也不是那个因为过生日没有生日蛋糕,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那个任性小孩了;再也不是欺负哥哥,帮他干这干那,如果哥哥不同意,他就跑到爸妈面前告状的坏妹妹了。
金秋之前是个十足的“假小子”,跟着哥哥下水田地里抓青蛙,爬树找杨拉罐(杨树上一种虫子做茧后形成的硬壳,孩子们用来互相顶着玩),弹玻璃球,打弹弓,男孩子会的,她全都会。
但是其实金山跟男孩子们在一起玩,最不喜欢带着金秋。但妹妹就像是他的尾巴,怎么也甩不掉。
吃过早饭,金秋就盯着哥哥,看他突然跳窗户跑到后园子,又从后园子的墙上跳走了。她也身手敏捷地追了上去,一边跳墙,一边大喊着“哥哥”,如果哥哥还不回头,她便使用必杀技——哭,只要一哭,他哥是没办法的,因为金秋的哭声大到很远都能听到,如果让金光耀听到非揍他不可。
自从闯了祸,金秋对哥哥就产生了愧疚感,再吵架时,一看到哥哥脸上的那个疤,她就没底气吵下去了。
双耀鞋厂越办越大,金光耀又在房子侧面那块空地上建了一个厂房,后园子的茅厕也改成了砖砌的分男女的厕所。
金秋上习惯了自家这种结实的水泥蹲坑,去到同学家那种两块板搭的厕所,看着底下脏污不堪的洞,吓到不敢上。
于是到了晚上,金秋总是会梦到板子折了,自己掉到茅厕里,满身都是白色的蛆虫。吓到半夜惊醒,哇哇叫。或者梦到自己走到悬崖边,掉了下去,一阵眩晕,被吓醒。姥姥告诉她,总是梦到掉下去,说明晚上睡觉的时候在长个子,“我的丫蛋儿将来长大是个大个子”。
金光耀这时节,与开大货车那时完全不同了,那时若是一条虫,他现在得是一条龙了,还是一条飞天的龙。
他落败那时候,喝多了酒,拿出来尹老爷子活着时,给他算的命理纸。一边读着,一边生气地骂:
“净瞎扯,还‘十年无人识,一朝天下知’,我这特么‘无人识’都半辈子了,从一出生,我就跟土里的泥鳅似的,折腾这么长时间了,也没‘天下知’啊,谁特么认识我一个刨土的老农民!”
借着酒劲,他就要撕那命理纸,被白小双一把给抢了下来,骂道:
“你这个傻子,喝酒更傻了,这玩意能是随便撕的么?”
等到后来,这命理纸被金光耀镶在玻璃框里保存起来,白小双还笑话他呢,说:
“你这回咋不撕了呢?”
金光耀哆哆嗦嗦地反驳道:
“哎哎,可不行瞎说啊,这尹老爷子在天上看着呢,瞎开什么玩笑!”
如今,金光耀又再一次成为金老爷子的“骄傲”。这天,又像多少年前似的,金老爷子一条腿盘在炕上,一条腿搭在炕沿上,就开始发话了:
“老二啊,现如今,你这买卖越做越大了,手下工人都十多个了,你也得带动带动你那几个没用的弟兄。那老大水泥厂的活儿越来越不好干了,搁家呆些日子了,老五养猪挣不下几个钱儿,整的俺们上院都恶臭,你三弟弟呢,就成天搁家躺着,游手好闲的,总也不是个事儿,要我说……”
没等他老爹把话说完,金光耀大手一挥说道:
“爸,不是我不帮着,你像开车啥的,那行,那玩意跟着跑几趟就学会了,这开鞋厂可不行,这玩意摊子大,纯技术活儿。再说,这玩意得两口子都得勤快,你没看小双一天到晚不闲着,搁这站着剪皮料,就杏花那懒得连口饭都不爱做的人,就能干了这个?合计都不用合计!”
金老爷子听他批评老三媳妇,心生不悦,但是依旧耐下性子,慢悠悠地劝着:
“啥都在于带动,再说摊子要真支巴上了,她不干也不行了。再说,就算老三两口子不行,那老大和老五两口子,都是勤快人儿,要我说,你帮着带动带动,这要是你们哥几个都开上了鞋厂,那咱金氏家族不也有面儿么!何况,你们兄弟几个都是亲兄奶弟的,一个妈生的,都谁跟谁啊,有钱大家一起赚,这才是我这个当爹乐意看的……”
金老爷子咋也是当了多少年的村长了,一张嘴早就练得蜜里调油似的,既捧了金光耀,给足了他面子,又把那几个没能耐的儿子损了一顿。
总之,金光耀到最后,还是听了老爷子的,打算把自己这杯羹分一部分给兄弟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