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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白家(三) ...

  •   白家一分为二,一南一北,虽说地方不同,却是同一个日头,同一个月亮,过着同样娶妻生子的生活。

      白老三长得最像白老爷子,大高个,高鼻梁,一双深邃的眼睛,镶嵌在浓密的眉毛下面,英气十足。只可惜,小时候落下了毛病,导致他腿瘸,走路一拐一拐的,因为这,他只能娶了同样有着耳聋毛病的,东村老王家的大姑娘玉芬,她耳朵不好使,说话也是支支吾吾的,含混不清。两口子生养了三女一儿,万幸都是健健康康的。

      白老三两口子,因为身体的缺陷,只能在家务农。

      两口子在一起时间长了,哪有不吵架的,但是白老三和他媳妇,却是吵不起来的。

      有时候白三嫂子嫌弃丈夫的腿脚不好,白老三又是个慢性子,收稻子总是村里最后一家收完,难免抱怨,但是她生气说不出来完整的话,只是嗷嗷地叫着,手里再指指点点的比划着,好像在说:

      “你瞅瞅你干这点儿活,慢慢腾腾,腿脚不好就算了,手也不利索。”

      白老三气不过,骂道:

      “你还嫌乎上我了,我还没嫌乎你又聋又哑的……”

      他还想骂几句,但是怕媳妇听不着,他岂不白骂了,所以停住了看她反应。

      果然,他媳妇没听见,弓着背专心地割着稻子。

      他特意走近了,打算再骂一遍。可是张了张嘴,又把话憋回去了,拿着镰刀接着割稻子去了。

      骂人这件事儿,不像别的话,只有骂第一遍的时候效力最强,等到你再重复一次,倒显得像小孩子学话儿似的,失去了严肃性和杀伤力。

      白老三试过好多次了,他只能忍受妻子的无礼吼叫,等到他反驳时,她没法立刻听清楚,你总得重复很多遍,或者非常大力地喊着,但是往往喊着骂,就像收音机信号不好,拉长了音的,变了调。

      而这个时候,他媳妇往往早就恢复到,面无表情听不着的状态了。

      这就像往水里扔石子,激不起一点波纹,谁还费力扔石子了。到后来,白老三也懒得生气了。

      白老三一家过得很俭省,尤其是在用电上。电视锁在柜门里,钥匙只揣在他身上,只有到春节了,他才开开那把大锁,全家人看一小会儿春晚,但是到了晚上八点,还是照例切断一切电源。他把四个孩子训练得像军队里的士兵,晚上统一洗漱睡觉,八点准时关灯,就是睡不着,那也得在黑暗中大眼瞪小眼。当别人家开始点100瓦、200瓦的大灯泡时,他们家用的还都是5瓦的小灯泡。

      孩子们有时抱怨说,家里的灯都赶不上同学家门口的夜灯亮。

      白老三总要说一句:

      “你们懂个啥,知道啥叫节约不?”

      没错,白老三家的孩子们,最早学会的一件事就是节约。姐姐穿过的衣服给妹妹,妹妹穿过的衣服再给妹妹,等到最后终于来了个弟弟,他也是捡着姐姐们的衣服穿的,等到他穿的时候,那上面已经是补丁摞补丁了,根本看不出来衣服以前的样子了。

      白老爷子没少说老三,做什么都得有个度,太过俭省了,倒显得他老白家咋穷似的。

      白老三说道:

      “人活着又不是给别人看的,我觉得这样挺好。”

      其实白老三不缺钱,东北这土地肥的很,很少有旱涝的时候,他专门拿出一个屋子当粮仓,到秋那粮食都堆满了,卖完到冬,剩个小半仓留着自己吃都吃不完。

      住一个院的白老四,早就知道三哥出了名的抠,他半拉眼瞧不上,他俩完全是两个性子。白老四为人大度,平时喜欢呼朋唤友,要不是白老爷子瞅着呢,他早就在院当间砌一堵墙了!

      白老四随了白老太太,个不高,但是人很聪明,学会了一门瓦匠手艺,兼做点木匠活,家里过得也不赖。

      白小双的四嫂子,本来是最早生养的,她先是生养了一个大女儿,人长得水灵灵的,说话脆生生的,但长到5岁上夭折了。没多久,她又生下个黑乎乎的胖儿子,大眼爆皮儿,虎头虎脑的,特别招人稀罕。

      白小双那时还是姑娘家,尤其稀罕这个胖小子,每次去都要抱一抱,亲一亲。但是不知道为啥,白老爷子和老太太,却拿他不像是自个亲孙子似的,不咋稀罕。

      等到这么个胖小子会爬了,自己从炕上爬到了地柜上,摔死之后。白小双哭得不得了,白老太太才说出缘故,说那孩子不是白老四的种儿,黑黪黪的,跟前院老李家的儿子一个模样。这事儿有的没的,谁知道呢?

      直到白四嫂子又生出一对小眼睛的双胞胎儿子,白老爷子和老太太才笑开了花。俩小子早产,刚生出来时,又瘦又小,跟耗崽子似的,外加上白四嫂子奶也不够,俩孩子营养不足,到会走路时,全都往里拐着两条腿走路,活像两只小青蛙。

      那时,白小双在四五队里当会计,村里唯一的大夫白永春,挺喜欢这个跟他同姓的姑娘,要不是村长老金先下手为强,他是必定要给儿子定下的,虽说“同姓不婚”,但是白小双不是本地的白家,就没那讲究了。

      正好那时,白永春在村卫生室需要个下手,他就找白小双帮忙,她聪明伶俐,给别人打个屁针儿,扎个点滴啥的,学几天就会了。

      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

      那时钙片在全国来说,都是紧俏的物资。白小双花了大半年的工资,总能时不时地,给她那两个“罗圈腿”的侄子,送去几片钙片。

      就这么的,不出几年,俩小子渐渐地长好了,虽然老二的一只腿还有点跛,但只要不跑,走路也看不出来。

      再后来,白四嫂子又生养了闺女,同样是随了妈的小眼睛,但是白白胖胖的,很招人稀罕。

      家里孩子总算都健健康康地长大,白老四拼了命地赚钱。给别人当瓦匠工,到处盖房子,家里基本都仰仗着白老两口照看。外加上白小双没事过来帮忙,还算过得去。

      但是白老四总想着赚快钱儿,又好逞能。给别人当瓦匠,本来不用他扛木头,但是他偏要帮忙。那做房梁的木头,一般都得选最结实,最重的,他上去就使蛮力,后背受了伤。

      等到回家趴了几天,发现越来越严重,下肢竟然失去了知觉,大家这才慌起来。

      市里的医院说是,后背脊椎断了,渣子碎在了里面,接是接不上了,怕是要瘫痪一辈子了。

      白老爷子一封电报,白老大特意从南面,坐火车赶了过来。白老二托朋友,可哪找能治的骨科医院,总算是联系到一家外地的省医院,说是可以去看一看。

      白老大和白小双,用板车拉着白老四,坐着敞篷的大货车就风尘仆仆地奔了去。

      到地方,50多岁的一个老大夫,拿着片子看了看,说道:

      “这个我们还真看不了,脊椎断了,这种病,就在全国来说,恐怕也没有几个能治的,咱们医院……”

      没等老大夫把话说完,白老大“扑通”一声,跪在了大夫的面前。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了下来,他说:

      “求求你了大夫,我是他大哥,我们兄妹7个,但是为了生活,我们不得已分开两地,收到我爹的电报,我连夜倒了两趟火车去我四弟家,我四弟家里还有一对双胞胎儿子和一个姑娘,他还不到30岁啊,就这么躺下了,可让家里人怎么活啊?”

      说着,他声泪俱下地,“哐哐”在地上磕起了头,磕到头上渗出了血,说啥就是不起来。

      白小双在旁边早已经是泣不成声了。

      白老四躺在病床上,哭着喊道:

      “大哥,你这是干啥,大哥……”

      白老大咋也是做了半辈子的包工头了,从来都是说上句的人,什么时候低三下四到,要跪在地上给别人磕头的份上了?

      那个年代,哪个人不是兄弟姐妹一大家的,大夫也是有兄弟的人。看白老大为弟弟如此不要尊严的,求得一条活路,他也早就湿了眼睛。

      幸运的是,这个老大夫和他带的学生们,正好在做这方面的研究,刚刚成功地用狗骨头接替到猪骨头上做实验,取得了成功。

      但是往人骨头上接,尤其是这种活体的实验,却是连想都还没想过。本来这些学术上的东西,大夫是不会跟病人讲的,但是机缘巧合,恰好碰到这么一例,而且治病救人,迫在眉睫。

      医院快速敲定方案,白老大也签了协议,假如不成功,后果自负。

      提着一颗悬着的心,想想都害怕,把狗骨头接到白老四的身上,那是什么概念,不亚于刚开始提出“克隆人”时,大家害怕的程度。

      就这么的,农民白老四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做了一把医疗领域的“小白鼠”,这是他大哥跪地上求来的。

      意外地,手术非常成功。虽然白老四从那以后,背弯了下去,不能像以前那么直溜了,他也感觉自己身上带了狗的一部分,内心一直无法接受,但是总算是可以站着活下去了,这对一个男人,尤其是农民男人来说,有多么重要!

      白老五是老两口最小的儿子,小儿子小时候就受宠一些,老两口本想着以后就跟小儿子一起过了。就像金老爷子一样,那个年代的父母,生养的子女多,总要在其中选个最喜欢的儿子养老。

      白老五言语迟,往往话还没说出口,先漏出一嘴大黄牙笑起来,人又腼腆,性子温顺,无论让他干啥活,他都像一头老黄牛似的,一句话不说,就是闷声干。

      他跟着白老四学会了瓦匠活,木匠活也做得漂亮。白老两口子留下他在身边,也是有私心的,想着这么好的儿子,可别让媳妇欺负了,总要在旁边守着过日子,他们才放心。

      可没想到,他们千挑万选,这五媳妇还是看岔眼了。

      等白老爷子把旧房子翻新,白墙上镶上一圈漂白透亮的瓷砖,大院里都铺上红灿灿的砖头,猪圈里也新买了一窝猪崽,热热闹闹地,把儿媳妇娶进门后没多久,她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

      五媳妇做饭时,总会把锅盖使劲摔地咣咣响,白老五却不敢作声。

      老爷子和老太太是识相的老人,收拾收拾行李去了四儿子家暂住。后来五媳妇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隔几年又生了一胎儿子,这让五媳妇的气焰更嚣张了。

      中间老两口隔三差五回来住些日子,但是架不住五媳妇的脸冷,说话更像是刀子似的不中听。老两口明明躺的是自家炕上,却愣是睡不踏实。外加上,看着最疼爱的小儿子,成天被媳妇骂,连个屁都不敢放一下,有时候含沙射影地,连着两个老的,甚至埋在南面土里的祖宗,都受到了牵连。

      老两口含着泪,背上铺盖卷,自此开始了没房子的“流浪”生活。

      二儿子家在市里,去一趟不方便,再说住着楼房,厕所都在屋子里头,老两口住不习惯,顶多住半拉月就回农村了;三儿子四儿子家住一个大院,但是老三是出了名的抠,虽说老两口子去了,家里多少日子了才总算吃上一顿肉,但是总觉得心里像不舒服似的;

      老两口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四儿子家,四儿媳妇虽说之前有那么一个不明不白的儿子,但是为人忠厚老实,外加上四儿子仗义,老两口来了,必须睡大屋炕头上,孙子孙女们睡炕稍,他们两口子挤小屋那铺炕。

      白老爷子好吃水冲蛋,鸡窝里新鲜的鸡蛋,哪回都是可着老爷子先吃;白老四挣不挣下钱的,隔三差五,就到市场上割二斤肉,或是包饺子或是炒菜,总之啥都可着老两口的心意来。

      但是人这东西怪,对你不好吧,你心里难受,对你太好吧,你心里也难受。

      四儿子那是掏心窝子的孝顺,媳妇不敢不孝顺,孩子们也学得极其孝顺。

      白小双给白学文、白学武带了几块大白兔奶糖,两个小孙子,用脏兮兮的小手扒开糖纸,嘴角流着哈喇子,也要第一时间送到爷爷奶奶嘴边去。

      老两口在四儿子家呆得舒服,甚至太舒服了,舒服到心里难受,夜里在那烧的热乎乎的炕头子上,翻来覆去,依旧睡得不踏实。

      往往这个时候,又是老两口流浪的开始了。

      他们或是去南面大儿子家住些日子,大儿子媳妇最后一胎总算没整出来“七仙女”,来了个大胖小子,给老大乐坏了。大儿子也孝顺,只是总不着家,工地上事情又多,家里大的两个姑娘都嫁了,剩下几个帮着照看弟弟,也是绰绰有余;

      大女儿家住着,总是不得劲。自从尹老爷子走了,白大双和他丈夫没管的了,俩人那烟抽得越来越凶,搞得东西屋天天乌烟瘴气的。白老爷子一辈子不抽烟不喝酒,最讨厌这些个资本家的作派,免不了说他闺女几句。往往这个时候,白大双就得把“狠心扔下她在南面,不管她”那些话翻出来,总之,呆不下!

      老两口坐在回北面的火车上,听着火车轱辘“哐当哐当”地不停向前,想起自己忙活了一辈子,老了老了,还像这火车似的,来回地奔着,啥前能停下来呢?

      恐怕只有等眼睛闭上那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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