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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白家(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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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白老爷子把白大双和她哥哥扔在了南面,白大双的眼泪开始变得多了起来。
白小双做姑娘时,胆子大,又识字,经常带着大字不识的白老太太回南面,中间倒火车,倒汽车,她一个姑娘家整的明明白白。
她们不回去前,白大双想起来北面的爹妈和弟弟妹妹,没事儿就哭几通;等着她们娘们回去了,白大双见了面哭得更来了劲;等到临走,送到火车站,那就更是哭得了不得。
所以搞得白老太太回去也不是,不回去也不是,她只是眼泪吧擦地絮叨着:
“哎,大姑娘情重,可惜这命搁这呢!”
白大双不是没想过跟了去,但是她的丈夫好不容易有个“铁饭碗”,那是断不可能去北面的。
就是尹老爷子也不同意,白大双不是没求过他,但是老爷子总是说,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不过如此罢了!
说完,他就接着跟着他的黑匣子,哼着小曲儿。
尹老爷子到了晚年,几乎不给外面人算命了,他说他要给自己攒几年寿命,一律谢绝来访。
但白小双把金光耀带回去那年,他破了一把例。他看人用手看,把一双枯树一般的手,刚搭上金光耀的高鼻梁,他就说:
“嗯,这孩子跟白丫头配,浓眉大眼的,一看就是个好小伙子,行!”
只是排好生辰八字,老爷子捻着胡子,寻么了半天,才缓缓说道:
“十年无人识,一朝天下知。行,只是记住一条,50岁时切记低调,有场大难!”
金光耀那时刚从部队出来,满脑子马克思主义思想,脑袋上还戴着军帽呢!退伍时,红五角星虽然摘了,但是印子还清晰地留在他的帽子上。
所以他看着尹老爷子江湖术士那一套,有一点将信将疑,更多的是不屑一顾。但是第一次来女方老家,该有的礼貌还是要有的,他把老爷子给他写好的命理纸,叠的板板正正,像是军队里的‘豆腐块’一样,然后塞到了上衣口袋里。
尹老爷子到后来,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就连家里人也都不问他了,怕他乱说话,说得好了还行,说不好了,怕不吉利。
那不他三姑娘那年春天,寻思一冬没看着老爷子了,挺着大肚子,费老劲地给他爹拎几盒果匣子来看看。等到她坐在她爹的炕沿子上闲唠嗑时,老爷子突然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肚子里这姑娘啊,命不咋好,怕是要让你操心的命,别的办法也没有,该来的总是要来,只能说挡一挡吧,她一出生就叫‘福遮子’吧!”
说完,话也不说,就自顾自地眯着去了。
这老姑娘心下来气,头胎生了个姑娘了,老多人看着她的肚型,都说这一胎必定是个儿子。这老爷子不说点好听的,上来就说什么“命不好”,孩子还没生出来呢,就开始咒白上了,必定是老糊涂了!
拐到哥哥嫂子那屋,她少不了哭天抹泪一顿闹,哥哥就跟他说:
“哎呀,咱爸老了,哪能算的把把都准的。那前院老韩家嫁姑娘,人家特意拿包红纸,拎着一堆东西,让咱爸帮着看看日子,我合计这上下院老邻居住着,咱爸肯定抹不开面,帮着瞅瞅也行,咱爸却说‘他老了,看不明白了’,那不说啥没给看吗?完事儿,临了,还跟人家说一句,说‘第二口井水更甜’,搞得人家云里雾里的,也听不明白!”
白大双也跟着安抚,说道:
“爸这些日子,身体越来越不如前了,之前吃饭能吃二大碗一碗饭,这往后,净吃一小碗底儿,但是又没啥其他的毛病,总是心里觉得不舒服就是了,他说啥,你别往心里去,再有个把月就要生了,别动了胎气!”
转眼,就到了四月初八,每年的这一天,都是赶庙会的日子。往年,尹老爷子都是要拿着手杖,和孙子孙女们去镇上玩一玩的。虽说这镇上就一座小庙,但每年的这个日子,周边村镇上的老百姓们,也都象征性地去拜一拜。那有所求的,就买几把香火,跪在褪了色的黄蒲团上面,念叨念叨;那无所求的,愿意卖呆儿,就去庙里瞅一瞅,不拜也没人说。
大部分人,都是去庙旁边的那一趟街,去逛街的。平时那里就卖一些小物件儿,什么拨浪鼓啦、不倒翁啦,旁边还有几家点心铺子。但是到了庙会这一天,这地方就不同了,那些常见的玩意儿,一般人都不去看,也不去买了。
这一天,最热闹,围的人最多的,要属在街边耍猴的。那小猴子脖子上,往往套着个大粗铁链子,其实那链子也没多粗,跟一般人家养狗栓的链子差不多粗。只是那小猴子往往都是瘦的皮包骨头样子,身上一块块地掉着毛,细胳膊细腿的,跟那鸡脚一般,而它的脖子往往细的跟要断了似的,相比之下,那铁链子看起来竟然粗得不得了!
跟别人耍花枪那种,敲敲打打的开场不同,耍猴的往往趁着大家还没注意,就已经开始了表演。耍猴的那人,衣衫褴褛地坐在地上,从身边一个破布兜里掏出一根香蕉,刚扒开吃了一口,那小猴子远远地看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过来,一把把香蕉抢跑了,他边跑边吃,等到耍猴的生气地,操着一口外地口音,冲他喊着:
“你这个死猴子,把香蕉还给我!”
那猴子像听懂了人话似的,瞪着眼睛,一口把整个香蕉都吞了进去。耍猴的走上前,作势要打,那小猴却一下子,把香蕉皮扔到了他的脸上。
这引得围观的大人孩子哈哈大笑起来,大家一笑起来,那小猴子立刻从耍猴的头上,摘下那顶飞了边的破帽子,然后围着人群开始一圈一圈地要钱。
大人们,笑得擦着眼角的眼泪,从兜里掏出几分几毛的零钱扔进去;那小气的,却假装笑得直不起腰来,抹着眼角,说啥不掏兜;那拍着手笑的小孩子们,是个个儿都要给钱的。就是大人不给,他们也必定哭着喊着的向大人要钱,非要往小猴手里拿着的帽子里扔钱,似乎不扔一下,就像没亲近到小猴子一样。
所以,庙会这天一大早,尹老爷子的孙子孙女们,早早就穿好了,等着爷爷吃好饭一起走。白大双合计着,老爷子今年身体不如往年,怕是不能去了,吃完饭,她把刷完碗的手往围裙上擦着,打算换身衣服,陪孩子去。
一抬眼,院子里,爷孙几个已经出了院门了。
等到傍下晌了,爷孙几个才慢悠悠地回来,老爷子走得红光满面的,气色也比往常好多了。
白大双赶紧把锅里热着的饭菜端出来,尹世宗上午把信都送完了,下午没啥事儿,他总要喝几盅小酒解解乏。他刚给自己满上,尹老爷子突然来一句:
“大孙儿,去把爷爷的小酒盅拿来。”
尹世宗一愣,大孙子尹立文已经把酒盅放在爷爷面前了。老爷子有阵子不喝酒了,尹世宗看老爷子高兴,就给他爸也满上了。
这顿饭,吃得尤其的热闹,孙子孙女们讲述着庙会上好玩的事情,老爷子一边听着,一边高兴地喝着酒。
尹老爷子没多喝,就喝了一小盅,饭也没多吃,就吃了一小碗。大家都知道,再好吃的饭菜,他也只吃八分饱,大鱼大肉从来就吃一小块,喝酒只喝他那一口的小盅,多少年都如此。
吃过饭,尹老爷子盘着腿眯着,孙子孙女们就在他旁边玩。突然,他睁开眼睛,笑着说了一句:“我该走了。”
没等大家伙反应过来,他平躺在炕上,似乎像睡着了似的,走了。
等到白大双和尹世宗,领着儿子姑娘跪在地上哭的时候,他老人家早已经离开了这纷纷扰扰的世界。
有人说,尹老爷子不是一般人,庙会这天是众神下界的日子,这天走的人,一般都是被天上的神仙接走了;也有人说,尹老爷子将70就走了,没病没灾的,怕是算命被折了寿,才走的这么早;更有的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说本来尹老太都找好儿子媳妇了,但是尹老爷子给儿子逆天改了命,所以才瞎的。
尹世宗不管老爷子是成仙还是因为啥走的,总之,他现在没了主心骨,往常遇到啥事儿,他总要去问问老爹,就是今年地里是多下柿子苗还是黄瓜苗,这样的小事儿,他也总得去他老爹那屋去叨咕叨咕,才像走完了流程似的。
尹世宗这辈子,基本都是按照他老爹给安排的路线走的,娶妻生子,哪一步都在老爷子的手心里把着。大风大浪的,总算是过上了人过的日子。
他有时也想过,要是当年听了他老娘的,如今他活不活着,还两说呢!
有他老爹在,前面的路再黑暗,就像有个人一直给你提着灯似的,那路总是亮着的。如今提灯的人没了,乌漆嘛黑的,他这心总像是不落底似的悬着。
三姑娘没参加上老爹的葬礼,不出些日子,果真生下个姑娘,她哭着唤着:
“福遮子,你姥爷老早就给你起好了名字了,你可下来了!”
不出两年,那前院老韩家的姑娘离婚回娘家,白大双碰着了,心下突然想起来,尹老爷子当时说什么“第二口井更甜”那句话,她没敢声张,生怕别人说,姑娘离了婚,是她家老爷子咒白的。
她只是回到家,当着丈夫的面抹着眼泪,说道:
“谁说咱爸老了算的不准的,我看他越老了,倒像越看得厉害了似的,那老韩家姑娘和三妹妹肚子里的孩子,他连生辰八字都没看,就说出来了,可不赶上神仙了似的。”
尹世宗红着眼睛没说话,闷声地抽着烟。
他不明白了,为啥老爷子临走那天,没给他留下啥只言片语的。他去他爹屋子里也看过了,没给他留下任何纸片和字迹。
尹老爷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