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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避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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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元胤正想说什么,马车却骤然停了下来。
沿路驻守官兵上前同车夫交涉,见了车壁纹样仍是神色淡淡,言辞间却不动声色恭敬了许多。
几番交谈后车夫在外道:“县主,前头的雨太大,冲垮下来落石阻断了道路。还请您下车稍作歇息,不多时路面就能清理干净。”
洛意浓搭着容元胤的手臂下了车。
有士兵上前将一行车马引至路旁搭设的营帐,帐内炭盆和干净的巾帕一应俱全,最重要是干净宽敞,不必同众人挤在一处。
曹德弘安排得周到,看来是专程为达官显贵设下的地方。
洛意浓颔首道:“多谢。”
引路士兵受宠若惊,忙道:“县主客气,曹大人吩咐,属下不敢不尽心。”
外头雨大,洛意浓吩咐随侍众人进帐歇息,自己却摆手屏退了上前的侍女,仰头看着远处山峦间一只冒着暴雨振翅翱翔的海东青。
山奈取来大氅,伺候着洛意浓披上后便安静地退了下去。
容元胤将一杯热茶推到洛意浓手边。
“你看。”洛意浓戴上兜帽双手拢在袖中,“并未听闻延州有擅熬鹰之人,没想到在这里竟也能遇见。”
它展翅迎暴雨,和着呼啸凛风旋疾如电。
侍从都屏退出去,周围安静得只能听见急促的雨声。
容元胤看了一眼,不咸不淡地说:“哦。”
洛意浓仰着头,“这玩意儿飞得太高,用弓箭基本没办法射杀下来。驯化所要耗费的精力实在太大,寻常人家府上恐怕很难养上一只。”
“……”容元胤当然知道她想要说什么,干脆地承认道,“是我的。”
容元胤看着自己的鹰,目光认真专注。
洛意浓说:“这样的猛禽,为了驯服它你花费了不少精力吧。”
阙京权贵中鹰猎之风盛行,顺势而生的鹰坊之中便有擅长饲养鹰隼的胡人鹰师专为权贵训练猎鹰。
驯养出一头优秀的猎鹰至少需要数年时间,还要耗费训鹰人全部的心血。虽然也有鹰奴能够替代,但为了得到猛禽绝对的忠心,不少人仍然会选择亲力亲为去做。
誓如洛逾白。
他亲手养大的猎鹰不仅能在草原上长时间追击狼群,还能在营中作放哨警戒、传递军务之用。
而容元胤的这头海东青,哪怕只是远观,也能看出它的迅猛丝毫不逊色于洛逾白的那头。
“喜欢做的事情,就不觉得耗费精力。”容元胤平静地说,“我是部落里最优秀的驯鹰师。”
洛意浓转头看着他。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什么傲然的神情,却藏不住眼底的意气。
外头的雨势还没有减小的意思,洛意浓捧着瓷杯抿了口热茶,状似随意地说:“你看上去可没有戎狄血统。”
“县主也没有,不照样对驯鹰感兴趣。”眼看一时半会没有继续赶路的可能,容元胤便顺势坐了下来,“京中多得是鹰坊,既然喜欢何不遣人专门驯养一头?”
“不合适。”洛意浓也抚了抚裙摆在他旁边坐下,“养在京里,那就不是猛禽,而是雀鸟了。”
容元胤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的确。”半晌他道,“鹰应该生活在蓝天下。”
洛意浓随手放了茶盏,收回视线不再去看盘旋在天幕之下的海东青。
此时天色暗沉,重叠的云层里只能透出朦胧的微光。
瓢泼的大雨下依稀还能见远处正在清理路面落实的士兵,在纷然的雨幕下化作不甚清晰的黑点。
洛意浓看着前方说:“看来这几年,曹德弘恐怕未曾敢懈怠一日。”
容云胤微微挑眉,“县主对他很是熟悉?”
洛意浓摇头,“我和他并未有过接触,但你应该知道我的哥哥是谁吧。”
容元胤说:“西境草原上最勇猛的狼王,恐怕很难没听过他的名号。”
在广阳侯被圣上急召回阙京后,世子洛逾白在匆忙之中接替了父亲的位置。前有赤狄趁乱蠢蠢欲动,后有圣上猜忌如芒刺在背,京中各大世家无一人认为他能挑好这个担子。
皆在作壁上观,等着看洛家的一出好戏。
毕竟他还那么年轻。
可是洛逾白带着自己亲手养大的猎鹰,在混乱中利落砍下了赤狄王的头颅。
洛意浓说,“是哥哥往日里提及曹将军,都对他推崇有加。”
曹德弘御下之严,洛意浓不是没有过耳闻。但非亲眼所见,不能如此切身体会。
延州官道绵延百里,联通十二州,维护打理所耗精力甚巨。
今日落石阻断道路,即刻便有人前来疏通,即使在暴雨倏然降临的恶劣天气下也井然有序不见慌乱。
疏于打理的官道路面低洼颠簸是常事,如遇雨雪天泥泞积水更是难行。
这些延伸的条条道路,就有如延州的经脉血管。官道通畅,突遇敌袭才能联通各城灵活应对。
“他是有大才之人,难怪能得如此倚重。”洛意浓有些疲惫地敛着眸,“就是此番圣上心急了些,难怪他生出异心。”
“你是说他的儿女?”
洛意浓拢了拢大氅,意味深长地笑道,“你果然也在查他。”
“……”容元胤脸色黑沉如墨,说不清是恼羞还是动怒,他深吸了口气才把情绪压下,“县主若为男子,只怕世子的位置还不一定会落在谁的手上。”
风灌进帐中太冷,洛意浓搓了搓手,只当没听见容元胤的嘲讽,“母亲离世也没能让圣上松口放他一双儿女离京,日后必是一生遗憾。”
圣上借教养之名,扣下他一双儿女长留京城。这是为人臣者的莫大荣耀,纵使心有不甘,曹德弘也只能咬牙认下,叩首跪谢君恩。
夫人柳氏离世,圣上即刻命人前往垂问,却始终对放他儿女离京之事避而不谈。
连最后一程都不能回来相送,死后哀荣给得再是丰厚,也不过做给活人看罢了。
又有什么用处。
“延州十二城扼东西咽喉。”容元胤说,“若不如此,怎会放心将兵权交到他的手上。”
洛意浓靠着椅背坐得端正,“再忠心,在那位眼中也不过是任由他驱使的一条狗。”
容元胤唇角微动,“京里虽然忌惮武将揽权,却又不得不倚重他平定边关,至少现在还动不得他。”
洛意浓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谁有银子,谁就是大爷。”
安逸日子过得太久,近年边境异族开始频频试探,大小摩擦不断。
曹德弘掌十二州互市,私下倒卖物品不知凡几。延州兵强马壮,地势又易守难攻,光靠戎狄铁骑强攻,基本不可能撕开这道口子。
若没了曹德弘,只怕圣上就要睡不安稳。而他的软肋握在圣上手中,自然指哪打哪。
可圣上素来多疑,年纪越大,疑心就越重。
京中几大世家没一个能不受他忌惮,今日他盯着曹德弘,以推恩教养他儿女为名,实则将人扣在手中警告他不得妄动,来日也未必会放过其余世家。
容元胤适时说:“脖颈上的绳索勒得太紧,再是一心向着主人的豺狗,也会有忍不住想要喘息的时候。”
洛意浓眸色渐冷。
今日在看着曹德弘,未尝又不是在看着日后的自己。
洛家世代驻守西境,洛逾白占据大片天然水草形胜之地,兵力强盛远非江南兵客场所能相较。
圣上既盯着曹德弘,又怎会放心其余世家。就如他今日动不了洛家,却不代表他能一直容下洛家。
为君主之道当属制衡,洛父长留京城颐养天年还不够,他得再把洛意浓也捏在手中,才算放心握住洛家命脉。
若非圣上年逾五十,强纳洛意浓为妃就是在逼迫洛家起兵造反,他早就一道圣旨迎她入宫。
不过圣上无子嗣,虽然现下还能忍耐,可一旦从宗室中择定继位人选,他只怕就要按捺不住。
届时一纸圣旨赐下,谁又有胆子说个“不”字。新帝继位后封个妃位摆在宫中,名为荣宠实为软.禁,洛家还得如曹德弘一般叩谢圣恩。
洛意浓对外一贯推说身子孱弱,可若是她当真因为体弱不能生养,一个注定无子的嫔妃,就更是新帝称心如意的棋子。
宫苑之中困锁半生,所有少时豪情都化作泡影,不过是为成就帝王掌下一盘棋局。
今日冷眼看着曹德弘,可若当真有大厦将倾的那一日,谁也做不了覆巢之下的完卵。
洛意浓摩挲着伤处,痛感虽如火燎,却能令人思绪一振。
容元胤见她面色冷淡,似乎是若有所思的样子,便识趣不再说话了。两人并排坐在原处,帐中一时陷入急促的雨声中。
直至雨势慢慢减小,有人上前禀告官道落石已经清理干净,随时可以继续启程。
洛意浓起身抚平了裙摆褶皱,朝着想要上前撑伞的空青摇了摇头,径直掀帘上车。
等到容元胤要登上马车时,却被洛意浓弯腰俯身以食指抵住了动作。
容元胤问:“县主这又是在演哪一出?”
“你方才言辞中对我都是藐视,既然男儿身如此金贵,那就不要屈尊与我同乘。”洛意浓方才只是不发作,心里却已记下一笔,冷笑着道,“滚到后面去。”
容元胤道:“我不是……”
车门在他面前狠狠关上了。
一旁没有吭声的梵忱抽了抽嘴角,示意他和自己一起上车。
容元胤:“……”
他在心中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