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乱终弃影卫后》春山小月亮

18、心思

　　洛意浓到达城内时已是月上中天。

　　曹德弘一贯会做人，不仅早早遣人在城外相迎，更是忙中抽空亲自带人立在府前。

　　雨后空气中带着瑟缩的湿寒，风吹散了厚重的云层，露出一丝朦胧的月色。

　　洛意浓扶着空青的手下了马车，朝他见了个礼，“您与我父亲为朝中同僚，算是我的长辈。曹将军如此，倒是令我惶恐不安了。”

　　曹德弘脸色肃然，拱手道：“县主亲至，礼不可废。”

　　他年约四十左右，正是一名武将风华正茂的时候，身强体健，在雨后寒凉的夜里仅着了一袭单薄的白衫。

　　天际冷月如钩，深夜的长街空无一人，唯有曹德弘身后府邸灯火通明。

　　冰凉的月华泄在他身上，和身后在烛火下飘荡的白幡一道显出明显可见的沉寂来。

　　上次京中一见，曹德弘还是志得意满的新贵宠臣。

　　今日他分明还是从前的仪态，却能从眼神中看到失了神采的颓然，只怕夫人柳氏因为急病骤然过世一对他的打击不小。

　　洛意浓扫过同他一道出来相迎的妾侍与庶子，随即淡淡收回了视线，只对曹德弘道：“父亲远在京城不便离开，只能由我前来聊表心意，还望曹将军节哀。”

　　洛意浓抬手还礼之际，露出了腕上缠绕的纱布。

　　曹德弘见了这伤神色一怔。

　　洛意浓不动声色，提醒道：“曹将军，我随行而来的马车与侍从就劳烦你来安顿了。”

　　中年管家适时说：“县主放心，交给小人就是，您这边请。”

　　洛意浓“嗯”了一声。

　　即使天色已暗，曹府正厅中却仍有不少前来吊唁的宾客，曹德弘无暇分身，唤了管家引着洛意浓到提前备好的院子中。

　　他能抽出时间亲自领着妾侍庶子到府前相迎已是给了极大面子，洛意浓自然识趣，推说路途疲累，只能明日再去为曹夫人柳氏上香。

　　曹德弘定定看了洛意浓一眼才转身离去。

　　到院中安顿好，空青正在弯腰挨个检查房中种种摆设是否存在可疑之处，山奈念及洛意浓今日的确一路舟车劳顿，落石阻断道路时又吹了寒风，想要上前为她拆散发髻早些歇息，洛意浓却摆了摆手，“还不着急。”

　　山奈抬眼以疑惑神情望向她。

　　空青也顿住动作，“县主这是……还要准备见客？”

　　桌案上放着包裹着碎玉的巾帕，洛意浓掀开一角随意捏起一块，对着烛光打量玉料白润的胶底，垂眸道：“我猜他会过来。”
　　这只手镯是曹德弘离世的夫人柳氏所赠。

　　柳氏随夫君征战多年，一路从降将做到了如今的帝王宠臣，绝非是只知晓讨得夫君欢心的深宅妇人。

　　柳氏借口颐康县主面善，她见了便心生欢喜，于是拉住洛意浓的手将镯子套在了她的腕上。

　　可哪有无缘无故的赠礼示好，不过是看在洛意浓时常受召出入宫廷，希望她能看在这一点微薄情面上稍加照看一下一双儿女。

　　圣上借由教养之名扣下曹德弘儿女，明面上说着是因圣上至今无子，留了他们在宫中侍奉太后，也给慈宁宫中增加点热乎的人气儿。

　　可他嫡女不过豆蔻，嫡子更还只是垂髫稚子，太后何来耐性，去日日教养别人家的儿女。

　　心情好时召至面前垂问几句，若是不想费心，扔给宫人照看着就是。

　　他们夫妻远在延州，得知儿女境况都难，更何况就算知晓在宫中受了欺负，也不过是鞭长莫及。

　　圣上政事缠身，哪有功夫亲自过问这些琐事。

　　少年夫妻互相扶持走过大半人生的感情不是旁人所能比拟，曹德弘若是看到亡妻的玉镯，就该明白洛意浓是什么意思，可他只看到了她腕间缠绕的纱布。

　　洛意浓非普通身份，这伤出现得蹊跷。

　　而伤了却不遮掩，反而借着行礼的由头外露，有心之人见了自然心生疑惑。

　　白日行事，一举一动都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曹德弘若是有心想问，便只能选在避开人群的深夜。

　　空青有些迟疑地说：“他是谨慎之人，府上丧仪更是人多眼杂，未必会冒险过来相见。”

　　洛意浓虽未卸钗环，但还是有些倦意。她单手支着额角，半阖着眼，“谁知道呢。”

　　这时山奈端了糕点进来，洛意浓这才坐直身子，随手捡了一块起来慢慢送到嘴边。

　　两个侍女眼神交汇，空青说：“曹将军一向心思深沉，连世子都在他手头上吃过闷亏。他不是只知道蛮干的莽夫，恐怕不会冒险走这一趟。”

　　总是觉得糕点不合胃口，洛意浓蹙眉吃完手上这块便不再继续，又接了山奈递来的茶浅抿了一口才摇头道：“我在看他，他何尝不是在看着我。”

　　空青说：“白日赶路不便，干粮也没见县主吃下多少，还是再吃几块点心吧。”

　　“吃不惯这个味道。”洛意浓用布巾擦拭干净嘴角的糕屑，“突然想吃软和的枣糕。”

　　其实曹府厨房灶上备着清淡的饭菜，只是奔波一天已是半夜，谁都没了用饭的心思。

　　空青哄着说：“明日若是没在城里见着枣糕铺子，我就去找管事借间厨房，山奈的手艺说不定还更好呢。”

　　山奈在旁点头示意自己能做。

　　这时有人叩响房门，空青起身去了，不多时两个侍女推进来已经生好炭火的熏笼，朝洛意浓行了一礼。

　　洛意浓说：“替我谢过曹将军好意，这里不必留人伺候，都下去罢。”

　　侍女显然得过吩咐，见洛意浓如此也不多言，十分恭敬地退出去了。

　　虽正值夏末秋初，但延州气候一向湿寒，也到了夜里需要炭盆御寒的时候。

　　洛意浓拿火钳亲自拨了拨炭火，“是银骨炭啊。”

　　烧得正旺的火堆中爆出“噼啪”一声，空青看着并未烧出多少烟尘的炭说：“想必是为县主专门准备的，银骨炭价贵且不易得，便是宫里的娘娘，不受宠些的也难分到一筐。若阖府上下都用上好的炭火，就算是曹府也支撑不起这样的开支。”

　　洛意浓扔了火钳，伸手过去烤干被雨水润湿的衣袖，侧头同她道：“延州冬日天寒地冻，要是不储备下大量的炭火，人和牲畜都要遭罪。”

　　曹德弘这些年想必是将钱都花在了刀刃上。

　　他手上的兵，单是每年所需军饷就是巨额之数，更别提还有刀.枪.甲.械和众多精良战马。

　　圣上从前喜爱以银钱物资来犒赏有功将领，赏赐给得丰厚，延州又为咽喉之地，每年拨下的治军银子多得叫其余各州眼馋得恨不得偷偷关起门来扎曹德弘小人。

　　涉及银钱之事一向不患寡而患不均，就连洛鹤臣也曾背地里为这事憋了满肚子怨气。

　　然而近几年圣上却借口朝中财政吃紧，有意无意地在削减他的各项用度。

　　不是手中还掌着互市，曹德弘只怕自己的兵都要养不活。

　　这时外头的夜风呼啸得厉害，险些将屋内烛火都要吹灭，空青又起身去关了门窗，蹙眉望着黑沉的夜幕。

　　在陌生的府邸上，她总是下意识时刻警惕着四周的异动，回头却见洛意浓已经盘腿坐在软榻上，正和山奈一起挑捡盘中糕点。

　　空青：“……”

　　“站在窗边不冷吗，快过来。”见空青回身望过来，洛意浓抬手唤她，“你也饿了吧，来挑两块先垫垫肚子。”

　　空青依言过去，忍了又忍，还是迟疑道：“县主似乎……对曹将军并未有多少防备之心。”

　　洛意浓动作一顿，“这是在他的府邸，若我当真出点什么事，他也难辞其咎，我自然不怕他有心想要耍什么花招。”

　　事实如此，但空青仍未被说服。

　　只是她素来信任洛意浓惯了，即使心中疑惑尚存，也相信洛意浓行事必然有她的道理，便不再追问。

　　洛意浓见她们二人吃完了点心，于是用帕子擦拭干净手指后道，“你们下去歇息就是，不必等。再把油灯点亮一些，我看看白天在马车里那本还没来得及看完的游记。”

　　山奈不动，看向空青。

　　空青有些无奈，“夜里伤眼，县主明日有多少书看不得。”

　　“打发时间而已。”洛意浓坚持，“在马车中休息了一天，我现在也不困。”

　　空青与山奈便只得起身将烛火又点燃一圈，房中便骤然亮了起来。待两名侍女都退下后，洛意浓才翻开手边的书简。

　　那并不是什么消遣的山水游记，而是临进府前被容元胤借着宽大广袖遮掩，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悄然递到洛意浓手上的——

　　曹德弘府上详细的巡逻布防地图。

　　这一路上洛意浓有心冷待，容元胤也不是能言善辩会主动上前的人，两人直到进了曹府也没说上一句话。

　　临进府前，容元胤才出声叫住了洛意浓。

　　她原先以为只是容元胤路上寻来给自己找个台阶下的小玩意，待入手发现不对时，在众目睽睽之下也没有和他单独说话的机会。

　　毕竟在众人眼中，容元胤只是她的侍卫，她不能和他举止甚密。

　　这份地图一路被容元胤贴身仔细收着，递过来时仿佛还带着他的体温。因为是如此重要的东西，在翻开前洛意浓甚至还不敢相信容元胤就那么轻易交到了自己的手里。

　　洛意浓腰后垫了软枕，就着明亮的烛火细细打量起来。

　　其实倒也不是如空青所言，洛意浓信任曹德弘。

　　而是暴露底细这种事情，一次和两次并没有什么区别。

　　曹德弘携家眷回京述职，他分明于峡谷之中看到洛意浓在调度新军大演，如此重要的事情被洛鹤臣交到对外一贯推说身子孱弱的洛意浓手中，无论是谁都会觉得惊世骇俗。

　　可曹德弘于林隙间窥见洛意浓的阴鸷野性，却选择了密而不发。

　　从那刻起洛意浓就明白，他和自己揣着一样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