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寐行记》璀然

22、反击之局

　　苏寐只听过婆娑妖狱的传闻，不知道婆娑妖狱到底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怎么进入婆娑妖狱。
　　她在不离城中寻找婆娑妖狱的举动，很快就引起了小烟的注意。
　　小烟神出鬼没出现，拦在苏寐面前，毫不客气地问苏寐，“你在寻找什么？”
　　“你觉得我在寻找什么？”苏寐如同早就预料般，无波无澜地看了小烟一眼。
　　小烟被苏寐眼神一激，很快厉声高斥道：“不离城不允许任何人随意走动！”
　　“你在进城时，可没这么说过。”苏寐以惯有的平静口吻回道。
　　“就算是我临时决定的，那又如何？”小烟脸上戾气迸现，让她原本清秀好看的脸变得十分可怖。
　　苏寐眼神不由自主一暗，不自觉地放柔了语气，“这么说，不离城中所有的事，你都知晓？而且，你都可以代表他们做主？”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小烟逐渐变得扭曲的脸上，神情一滞，她恶狠狠看向苏寐。
　　苏寐淡淡答道：“没什么意思。或者，你认为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
　　在听完苏寐的回答后，苏寐发现小烟眼中的狠厉逐渐散去，只是脸上戾气依然让她看起来扭曲可怖，不过她似乎也在慢慢控制。苏寐心中松了一口气。听过小烟的故事后，她其实有点痛惜她遭遇的命运，更加怜惜现在放不下前尘的她。
　　“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有什么目的，请你记住，不离城不允许任何人随意走动！”
　　就像苏寐最初进城的那晚一样，小烟冷冷甩下这句话后，便独自离开了。苏寐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蓦然一笑，这世上其实有很多冷面心却不冷的人。

　　但苏寐没有料到，就在苏寐和小烟的谈话后不久，无言突然从锻造室消失了。小烟更加气急败坏，却并没有再来找苏寐。
　　苏寐猜测小烟自有打算，于是，苏寐心无旁鹜地继续寻找着婆娑妖狱的线索，直到预料之中的第二个劝说人，同样神出鬼没地拦在了她的面前。
　　来人是不离城人，作武士打扮，但似乎不是江湖中人，身上煞气很重，戾气更重。阴沉肃穆，眼神凌厉，像某个不为人所知组织的杀手，死的时候正值盛年。
　　“是小烟让你来阻拦我的吗？”
　　苏寐并不是一个好奇心重的人，但这是除了小烟以外，第一个主动在她面前现身的不离城人。
　　武士打扮的中年人答得十分简短干脆，“不是。”
　　苏寐仔细注意着中年人的神情，“那阁下所来为何？”
　　中年人闻言，抬眼看了苏寐一眼，淡淡道：“我只是来告诉你一句话，不要窥探太多的秘密，有的秘密知晓了，便是万劫不复了。”
　　“可是不离城难道不是充斥着秘密吗？”苏寐想了想，才继续，“而且，我总归要想办法离开这里。”
　　“你不相信不离城只能进，不能出？”中年人还是同样地阴冷肃杀，但说出的话却似乎只是想劝苏寐放弃寻找。
　　苏寐摇头，“我不相信。”
　　“但你也并非是在寻找离开的办法，这一点，你瞒不过有心人。”
　　所以，小烟放任她继续寻找，显然也是想知道她到底在找什么。这应该也是中年人来找她的目的。
　　既然已经心照不宣，苏寐直接问：“阁下还知道什么？”
　　中年人眉眼轻抬，眸光如利剑射向苏寐，“我还知道你去过锻造室。或许你应该知道，不离城虽然充斥着秘密，但其实藏不住秘密。”
　　苏寐听着中年人话中暗含的警告，问：“阁下是怀疑无言的消失与我有关？”苏寐从不怀疑其实不离城中的所有人都在注视着她在城中的一举一动，因为毕竟他们早已死亡，然而却因迟迟放不下心中的戾气和执念，不愿轮回。他们又岂会允许任何人在他们的地盘放肆？
　　中年人讥讽一笑，“或许我还可以送你一句告诫，无论何时，都不要与虎谋皮。”
　　苏寐心中更加平静，她沉吟了片刻，提议道：“不知阁下可否与我说说你的故事？说不定我听完，就明白该怎么在不离城不打扰任何人，继续生存下去了。”
　　“好。”
　　中年人没有丝毫的犹豫，虽然他讲故事的语气不如烜炀那样耐心放松，“我出生在一个暗卫家族，世代效忠，为主子做尽一切他们不方便公开做的事。但其中有个秘密，只有主子与我们家族的人知晓，我们每一代都在寻找一个人的踪迹，但直到我这一代，我们才追寻到那个人确切的线索。于是，我告别新婚妻子，出门去寻找那个人了。不料这一追寻，就追寻了数年。”
　　“我与妻子本是青梅竹马，我以为她会一直等我。然而，我回到家看到的却是，”中年人气息瞬间急促了几分，“妻子早已带着我的孩子，改嫁给了我的好友。好友见我归来，愧疚之心涌起，在家备了小宴要向我道歉，我应邀赴约，但是好友却为我送上了毒酒。到了那时，我又岂会还不明白，一切不过是计谋，是杀局……我赶在彻底毒发之前，嗜血疯狂地杀了好友一家所有人，包括我的妻子和孩子，但好友临死之前才告诉我最后的真相，这一切不过是我的主子要我死。我的亲人其实都已经被主子秘密处理了，除了妻子和孩子，好友替我保下了他们，可是主子逼他，一定要诱我回来，彻底除了我……因为主子不想他家族的秘密再被任何人知晓……那个血光弥漫的夜晚，我失去了一切，那个秘密被我亲手掩埋，我直到临死还为主子完成了一件让他辗转难眠的事，可他却让我看到我们家族世代的效忠不过是个弥天大谎，是个彻底的笑话，我怎能不恨！”
　　中年人压抑着愤怒，离开了。
　　苏寐看着中年人离开的背影，一直等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了暗夜中，然后才转身，继续寻找婆娑妖狱的线索。
　　苏寐觉得，中年人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也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就如同不离城的所有人一样。他们不需要任何人为他们的放下不，寻找任何的借口。终归，这是他们所选择的继续活着的方式。但苏寐感激，中年人告诉她的这个故事以及话中的告诫。既然心头血未凉，苏寐觉得他们总有能够触摸到光明的那一天。

　　接着，过了数天，撷云出现了。
　　苏寐下意识看向撷云的腹部，撷云的温柔抚摸让她浑身上下似乎都散发着一种母性的光芒。苏寐难得在不离城又看到了一个不为自身情境所困的妖。
　　撷云开门见山，话语平和，“我不是来劝说你，只是想来告诉你，无言为何会追我到这里。”
　　“为什么？”苏寐同样平和地问。
　　“因为这个孩子。”撷云脸上浮现浓重的担忧，“因为这个孩子的父亲是人类。非我族类，夜骞容不下他。”
　　夜骞，苏寐听过这只妖的名字，据传他曾是前妖王莫顼的手下，一直不肯去熔金谷纪妖柱上留下名字，而且擅自纠集了一批妖，在某处建了一座妖之城峭岄。
　　原来，无言离开野棠山后，投靠了夜骞。
　　“你知道无言或许另有目的？”
　　“什么目的呢？他当然有。”撷云话中尽是嘲讽，说着语气一转，不愤道：“他用巧舌如簧骗了夜骞，若想夜骞继续庇护他，他当然要让夜骞高兴，除掉我和这个孩子。可是我万万不能让他这么做，所以，我只有继续躲着他。”
　　听起来，像是撷云在得知无言从锻造室消失的消息后，担心无言的报复，还是冒险对她的提醒呢？
　　苏寐看着撷云离开的背影，忽然想到了莲光作为人妖之子的命运。

　　不离城的夜周而复始。自此之后，没有人再来阻止苏寐。
　　但苏寐同样也没有找到任何有关婆娑妖狱的线索，苏寐并不怀疑无言骗了她，因为就如撷云所说，无言得向夜骞投诚，必须让夜骞觉得他有用。苏寐有些许忧虑的是，不离城中的人还会放任她寻找多久。
　　在苏寐陷入焦灼时，果不其然，没过多久，烜炀也出现了。
　　烜炀没有遮掩，直接就问苏寐：“你在寻找什么？”
　　“婆娑妖狱。”
　　“原来如此。”烜炀似乎有些意外，但也并没有那么意外，他甚至建议道：“婆娑妖狱与不离城并没有什么关系，或许你应该去三途司。如果有人告诉你婆娑妖狱在不离城，我想那个人一定是弄错了。”
　　烜炀神情坦荡，语气温和。苏寐从他的神态中，几乎看不出任何的介意或介怀。
　　“你不介意有人扰了不离城的平静吗？”
　　烜炀淡淡摇头，“身处这里的人，心中都渴望获得真正的平静。所以，与其说，你们的到来，扰了不离城的平静，其实我们都只是不愿再看到，那些暗流汹涌的算计和自私自利的人性。”
　　“我懂了。”苏寐垂头，暗暗叹了叹气，“你来找我，是担忧我的所作所为会触动他们过往的回忆，让他们重新陷入不愿放下的执念中。”
　　烜炀眼中闪过浓重的自责和愧疚，但随即就笑道：“谢谢。”
　　苏寐静静看了烜炀片刻，低声道：“不用谢。因为这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烜炀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借你一用。”
　　说完，苏寐毫不犹豫地出手，挟持了烜炀。

　　不久，不离城中，如苏寐所料，所有人再次聚集到了街道上，不离城的夜晚也再次被照亮。
　　苏寐将烜炀绑在街道中央的高台上，静静地看着那些人从四处走出。这一次，他们的眼神终于不再那么空洞，苏寐终于从他们眼中看出了一些或愤怒或淡漠的情绪。
　　在所有人的身后，某个暗淡的角落里，苏寐还发现了窥伺的无言。
　　“你到底在做什么？”
　　小烟似乎觉得受到了严重的背叛，她看向苏寐的眼神恍惚如一头想要将苏寐拆吃入腹的幼狮。
　　苏寐以一副无所谓的语气道：“当然是在逼迫你们。”
　　“逼我们做什么？”
　　“说出婆娑妖狱的线索，或者告诉我婆娑妖狱的入口。”
　　“这就是你来不离城的目的？所以，过去的数日，你一直在寻找婆娑妖狱？”小烟脸色越来越沉，声音也越来越接近嘶吼。
　　“不错。”苏寐没有做丝毫的辩解，然后，她便瞥到暗处的无言眼中闪过了一丝精光。
　　苏寐接着继续，“如果你们不告诉我，我就会让烜炀灰飞烟灭。我是捉妖师，对于我来说，捉妖本就是使命。”
　　“那你提什么婆娑妖狱，难不成你还想收了里面所有的妖！”
　　小烟终于被苏寐彻底激怒，满腹戾气涌上她有脸庞，让她的脸好似瞬间蒙上了一层妖冶的光。苏寐也不难从小烟话中听出，她对烜炀又恨又不想他死的纠结心情。
　　烜炀看着不忍，他有许久没看到过这样的小烟了，不由出声提醒，“小烟，你不要太过在意她的话。”
　　小烟冷眉瞪向烜炀，愤怒吼道：“那要怎样？你难道真的想让她收了你吗？直到我们心甘情愿放下的那天，你都必须和我们一起困在不离城中。她妄图以一已之力挑战不离城的规则，那她就必须承受接下来的代价！”
　　“这么说，你不打算救他？”苏寐伸手平静地指向烜炀。
　　小烟忽然诡异一笑，“他又何需我救？”
　　这话说得时机太好，苏寐一时似乎变得犹豫起来。而小烟看到这一幕，脸上的笑越来越诡异扭曲，笑声更是让人毛骨悚然。
　　苏寐看着那样的笑，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很快道：“既如此，那我想，也不必再等了。”
　　苏寐迈步向烜炀慢慢走近，小烟的笑还是没有停止。
　　就在让人毛骨悚然笑声的伴随下，苏寐停在了烜炀面前，她看着烜炀，轻声道：“抱歉了。”除了这三个字，苏寐没有多说。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除了这句话，烜炀同样没有多回答一个字。
　　然后，苏寐伸手开始结印，不离城的上空，很快出现了风云搅荡的景象，黑色云层开始迅速聚集，雷电划空的声响更加震撼。据苏寐的观察，烜炀妖力并不弱，甚至可能很强，有时烜炀自身都无法控制，会有一些妖力的外泄，苏寐注意到那些妖力接近纯粹的金色，所以，与她相对时，烜炀有时会因必须压制妖力，中途急迫地离开。
　　对于这样强大的妖，苏寐认为，也唯有使用强大的阵法——
　　但就在阵法将成的屏息之间，小烟忽然停止了笑，然后，厉声呵斥道：“住手！谁允许你在不离城引外力结阵的！”
　　苏寐感觉一滴汗重重滴到了她的手背上，恍惚之间，她似乎被惊了一下，然后，她迅速合拢双手，停止了结印。刚才，虽然她动作没有丝毫的犹豫，然而她到底难忍恻隐之心，她并不希望烜炀因她的胁迫就这样永远消失。
　　苏寐目光转向烜炀，却见烜炀对她露出了一个并不介怀的微笑，然后他便将目光移向了仍在喘着气，一脸气愤交加的小烟身上。
　　小烟的及时叫停，显然并非没有经历过挣扎。而苏寐对此充满了感激。
　　“既然你们争执的焦点在我，那么，我想，我也应该有机会，为自己做些辩解，不是吗？所以，大家不妨听我说个故事，然后再考虑之后的事。”
　　“你想说什么故事？”苏寐没想到，烜炀会以这样一句话来扭转困局。
　　烜炀朝无言躲避的地方看了一眼，微笑坦然一如平时，“人有千面，故事也有千面，那就要看，你认为你听到的是个什么样的故事了。”
　　长街无声，静夜无声，只有摇摆不定的火光随风闪烁着。
　　烜炀沉吟了片刻后，慢慢开始了他的讲述，“这个故事要从五百年前开始说起……”

　　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此时，不离城的另一处，锻造室下的地宫，有个暗影已经悄悄接近了她所以为的婆娑妖狱的入口。
　　只是，她没料到，入口早有鬼修在等着她。当她察觉到鬼修向她攻来时，她立刻向后撤退。
　　然而，她退了不过几步，就感觉背后也有一股强大的压力向她袭了过来。毫无疑问，她陷入了前后夹击之中，而且不知对手的实力。
　　正当她进退维谷之时，黑暗中一个得意的声音响起，彻底粉碎了她心底仅存的侥幸，“女妖撷云，你以为装出那样一副样子就能骗过所有人吗？你以为寐寐素来沉默寡言就那么好骗吗？我们早就看出你别有居心了。”
　　这个声音是净瞳。他一直默默跟着撷云，显然就是在等着这一刻。
　　撷云见净瞳分寸不让地拦在她的身后，索性也不再装出那副温婉的样子，而是摆出一副不屑的面孔看着净瞳，“哼，既然看出我的居心，还骗我说一定会让我平安生下孩子，你们的用心，难道就比我更加有理吗？”
　　净瞳眉眼一肃，立时道：“我才不会跟你白费口舌，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惯会颠倒黑白吗？我堂堂上古妖王，是绝不会被你的言语迷惑的！”
　　“况且，你不是要在找婆娑妖狱的入口，只要你不反抗，我相信，这位鬼修很快就会将你带到那里。”
　　“你难道当真……”撷云恨恨地摩挲着牙齿，眼中已经被恼怒愤恨彻底占满，这时，她的肚子蓦地一阵抽痛，撷云轻轻抚摸了片刻，到底还是忍着痛放缓了语气，“要眼睁睁看着鬼修来伤害你的同族吗？”
　　“你并不是我的同族。”
　　“所以，你打算不顾苏寐的承诺，让她来伤害我的孩子？”撷云伸手，指向了那个正准备对她出手的鬼修。
　　看着不过是个人类少女的模样，然而浑身散发的气息却让撷云战栗不已。所以，此刻，撷云也只能再赌一次，赌净瞳不会不顾苏寐向她许下的承诺。
　　净瞳闻言果然第一次将目光移向了少女鬼修，而撷云趁着两人沉默对峙的时候，立刻毫不犹豫地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