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番外（青梅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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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柏油马路还没修到红山小区，一到下雨天，破破烂烂的泥泞小路就把大人们的眉头拧皱。
大人讨厌雨天带来的一切麻烦，但小孩子把雨天看作天赐的乐园。又下雨了，雨滴砸在伞上，又顺着伞滑落，把地面砸出一些泥坑，地面的碎石也被浇得光洁漂亮。
石延枫跑出妈妈的伞檐儿，弯腰拾起一颗圆滚滚的小石头，回头朝妈妈炫耀：“瞧，精灵球！”
“又乱跑。”张小麦小跑了两步追上石延枫，把草莓形状的雨衣帽子替她戴好：“头发都浇湿了，感冒怎么办？”
“感冒了，就不上幼稚园。”石延枫抱着小石头奶声奶气，继续执着地展示自己的宝物：“妈妈你看 ，石头上有一整圈白色纹纹，和动画片里演的一样。我把它带回家，就能孵出来小宠物。”
“好好好，那今天幼儿园里你就专心孵蛋，别再淘气惹得老师和我告状，成不？”张小麦在女儿脑袋上揉了一把：“听见没有？上课时候一定要安静，只有你不说话，才能孵出小宠物。”
石延枫似懂非懂，“哦”了一声，把小石头捂进怀里。进教室门口时，龇着小白牙朝老师笑了下，摇摇摆摆走到自己的小板凳上。
她的座位在教室后排角落，离玩具柜和读书角都很近的黄金位置。她的同桌被爷爷奶奶接回家亲自带了，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只能在小角落里自娱自乐。
今天的娱乐项目是孵蛋。
石延枫谨记妈妈的叮嘱，紧抿嘴唇克制自己说话的冲动，幻想从石头蛋里蹦出一只小精灵。这样，她就不会再孤孤单单，整日独自在教室后排发呆。
小精灵没有孵出来，却来了一位长相秀气的小同学。手工课上，老师领进来一个穿白裙子的小姑娘，裙子一尘不染，没有冒雨走来的泥泞痕迹。
石延枫抬头看了看女孩，又低头看看自己裤脚沾着的小泥巴，弯身把裤腿挽了起来，内心赧然。那时候她就有预感，自己身边空空的座位会迎来新伙伴。
果然，老师指着教室角落：“那边还有空位置，石延枫，照顾一下我们的新同学。”
石延枫抬起脑袋，正襟危坐，卖力点了三下头，然后重新埋头到自己的小世界里，专心致志捂着自己的小石头。
她一言不发，谨记妈妈“不说话就能孵出小宠物”的教导，可是脑瓜里蹦出许多问题。好奇身边的女孩子为什么香香的，比自己的郁美净擦脸油还好闻，是早餐最喜欢吃的桂花藕粉的味道。
她的嗅觉被温懿浓牵着跑，目光却老老实实聚焦在自己的小石头上，抱着自己的“小石头宝贝”生出许多奇妙幻想，幻想自己马上要拥有长翅膀的小猴子，或者大眼睛的小海星。
温懿浓坐在原木色小板凳上悄悄观察了石延枫一会，默默转回了头，以为此人精神状态并不十分正常。她在心里替石延枫惋惜，看着挺水灵的小朋友，怎么是个傻子，自顾自对着一块石头傻乐，实在有些奇怪。
可温懿浓转念想想，又不觉得奇怪。她猜测着，也许同桌是个有灵气的小神仙呢？只有她能听懂石头的话。这样想着，她对石延枫的好奇反而添了几分，端坐在小板凳上听课，余光关注着石延枫一举一动。
可是一整天过去，石延枫出奇安静，没有半点举动，甚至连一句话也不多说，只是抱着一块石头出神端详，时不时还拿出蜡笔在小本子上涂涂画画。
这更叫温懿浓觉得新奇。一个安静内敛的小朋友，和石头为伴，又喜欢画画——她有点想和这位抱着石头梳着冲天揪的小孩交朋友了。
于是她也从绣着丁香花的淡蓝色斜挎包里掏出画画本，拿出一盒在当年价格不菲的马克笔，在白纸上小心翼翼描出一颗小苹果。
她看着画纸上的苹果把儿，又侧目看看石延枫的冲天揪，心底悄然泛起笑意。有那么一瞬间，她也想戳戳石延枫，把画送给她，说“这是送给你的苹果”或者问她“你看这像不像你”。
可扭脸看见石延枫沉稳安静的模样，她又把想说的话随画纸一并收进了座位里。
还是不要打搅别人的小世界了，她想。
也许别人并不需要你的小苹果呢，不像和你成为好朋友呢。她失落地想。
就这样，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整整三天过去——石延枫还是忙于和小石头交流感情，没多给温懿浓哪怕一个眼神。
温懿浓有点受挫。她趁着石延枫午餐给小朋友们发小馒头的时间，偷偷打量了那块小石头。
光滑，圆润，有漂亮的条纹。她趴到桌上，支起耳朵，试图借助桌面的传导听清小石头的言语——可是石头毫无动静。
她不甘心，又使劲伸长耳朵听了好一会，直到石延枫拎着装馒头的小塑料袋走近，她才收回好奇心，重新坐好。
她在心里打定主意，豁出去了，今天一定要把石头的秘密问清楚！
所以，当石延枫晃晃悠悠回到座位，抓起小勺子摇头晃脑开吃的时候，温懿浓先开口了。
“你和那颗石头，是好朋友吗？”
“？”石延枫停下咀嚼，木木然看着温懿浓，点点头，又马上摇了摇头。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温懿浓有点委屈，但问得直白：“你唱儿歌时候很好听啊，为什么下课就一句话也不同我讲呢。”
石延枫面露难色，拿出心爱的小石头放到温懿浓桌面上，用手指了指。意思是：“因为它”。
温懿浓这下更糊涂了，她想不明白，一颗圆滚滚的石头为什么会让一个女孩静默不语。
该不会——这是一颗邪恶的石头！
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这石头准是有什么黑暗的魔力，封印住了活泼开朗的小朋友。石延枫一定是恐惧石头的魔力，才小心翼翼不敢说话。
于是温懿浓大义凛然，决定帮助这个可怜的被石头禁言的小朋友。她倒吸一口凉气，鼓足勇气，探出小手把石头从桌面上拾起来，又迅速揣进自己怀里死死护住，生怕石头做法乱动。
她死死攥着石头，内心惶恐得双目紧闭。捂了好一会，石头没有任何动静，反倒是耳边传来了震天响的嚎啕哭声。
“老——师！”石延枫右臂弯折九十度，保持着规矩的姿势举起右手告状：“她抢，呜呜，她抢走我的石，石头宝贝——”她看着被夺走的石头，越哭越起劲：“老师我没有惹她，我没有乱说话，我每天都乖，是她欺负我，抢我的石头宝贝！”
温懿浓面色变得有些尴尬，把石头放回桌上，往石延枫处推了推，满眼愧疚：“对不起，我把小石头还给你。”
石延枫使劲抹了抹鼻涕，停止抽噎，怨怼地看了一眼温懿浓，默默捧起小石头。沉默了好一阵子，拿出平生以来最忧伤的语气平淡道：“晚了。”
也许是觉得这样不够，她又搜刮出此生最厉害的成语，满目忧愁：“实在是，为时已晚了。”
一字一顿，伤心欲绝，温懿浓仍然不明所以，但听着心酸。她好像看见山盟海誓的恋人生离死别，而那种极端痛楚浓缩到一个四岁小朋友的眼睛里。
“我不是要抢走它。我以为它是会伤害你的坏石头，我想替你承受伤害，想要保护你的。”温懿浓急切解释。虽然她意识到，解释也许是无用的。
“它才不是什么坏石头，它是我的石头宝贝。”石延枫又抹了一把眼泪，吸吸鼻子平复了情绪，软下声音安慰温懿浓：“也不怪你的，是我自己没忍住说话。”
“说话了会怎样？”
“说话了，就孵不出小精灵。”石延枫摸摸小石头，噙着泪珠哽咽：“我已经忍了三天没有说话，小精灵还是没有孵出来，呜呜——我不会有自己的宠物了。”
温懿浓被她的伤心传染，跟着湿润了眼眶，红着眼睛连声道歉。末了，她拿出画笔和白纸哄石延枫：“你不要哭，好不好？我把小精灵画给你。”
“说不定某一只就会从纸面上飞出来，变成真的小宠物呢。”
每一个小孩都读过神笔马良的故事，也都浅浅相信过神奇蜡笔的存在。石延枫闻言，努力抑制住抽泣，把希望寄托到温懿浓身上：“我可以要一只大耳朵的小松鼠吗？”
“可以，我还可以送给她100颗用来过冬的松果。”温懿浓说着，拿起笔边说边画：“你的小松鼠住在一个小洞穴里，洞穴小门上挂一把小锁头，这样就可以防止臭名昭著的花鼠偷松果……”
石延枫看着温懿浓的画笔在纸上游走，又看见小松鼠鼓着腮帮藏松果儿的俏皮姿态，心里忽然觉得软软的，甜甜的，烫呼呼的，像喝下一大口桂花藕粉。
她于是在心里原谅了这位会画画的新同桌，还悄悄把小石头放进女孩的斜挎包里，作为一份无比珍贵的礼物。
那天下午，她们的小脑袋挤在一起，专心画画。画滑着香蕉皮飞驰的小猴，画售卖奇异果汁的多嘴鹦鹉。她们画得太专注，以至于忘记询问彼此姓名，也忘记约定要做好朋友。
放学时候，石延枫抱着一小沓画纸，而温懿浓揣着一小颗石头。她们回到各自家中，用不成熟的语言讲述幼儿园里的故事。长辈们听完哈哈大笑，张小麦的鼻涕泡都要笑出来，她不知道该不该和石延枫解释：就算一整年不讲话，她也很难拥有那只属于自己的小精灵。
不过，石延枫已经把那块石头宝贝抛之脑后了。她抱着一叠画纸，戳戳小猴的尾巴，摸摸鹦鹉脑袋，在没有学习过“思念”这个词语的时候，心里悄悄思念起温懿浓画画的样子。
可惜转天是周末。换作平时，她最喜欢周末。可以见到钢琴老师，可以去游乐园骑着旋转木马追赶夕阳。
可是那个周末，她却心不在焉，满心都是那一叠画纸，还有幼儿园里新来的女同学。
她攒了整整三天的话要说，等到星期一，她要问清楚女孩的名字，要和同桌学习画画的技巧，要给她讲述动物们的冷知识和新奇遇——
可是星期一的上午，当她活蹦乱跳来到幼稚园，却发现同桌的位置又空了。
石延枫等啊，等啊，等到太阳落山，终于扭扭捏捏跑去问老师：“老师，她去哪里了呀。”
“她？”老师疑惑了下，旋即想起来：“哦，你说她呀。她已经转学了，转去别的幼儿园，以后都不来了。”
石延枫当时还小，听不懂转学是什么意思。她只懵懵懂懂明白“她以后都不来了”。
不够这一次，石延枫并没有哭。她只是拎着那叠画纸，跌跌撞撞走到教学楼门口的台阶处晒太阳。这是她生命经历的第一次分别，对她年幼的心灵而言，可谓刻骨铭心。
所以，必须面朝天空晒着太阳，才好让眼泪憋回去。尽管她内心并不明白，分离和泪水之间有什么关联。
有好一段时间里，石延枫蹲坐在小台阶上，口中都念念有词。她给那些可爱的小精灵们编写了许许多多的故事，期待有一天同桌回来，就能亲自把故事讲给同桌听。
可是时间不饶小朋友。
在石延枫足足讲述了一百个故事以后，那个可爱同桌仍然没有回来。而她也在成长中淡忘了那个下午，忘掉了那个脑袋挤在一起埋头作画的奇妙下午。
画作倒是还存留在抽屉的最底下，毕竟那些小精灵陪伴她很久，是她童年时候的要好伙伴。而关于“孵化石头”的轶事，至今仍然是长辈们的谈资，逢年过节也还是会被谈起。
石延枫问妈妈：“妈，您当年可真够可以的，怎么想到拿这样的话骗我。”
妈妈不以为意：“谁叫你当时整天上课说话，老师天天叫家长。”
石延枫无奈叹气，不愿和妈妈再掰扯此类谎言对儿童心理的影响。因为长大以后她发现，“只要你不说话，就能孵出小精灵来”的谎言时时刻刻都在上演。
“只要我们共同信仰，爱情就会永恒”、“只要我们足够努力，就一定会取得成功”……模糊的条件假设，永远无法证伪的命题，它们以名言警句甚至真理的形式出现，洗脑赢心。
可是，爱情难道真是“只要共同信仰，就会永恒存在”的吗？
石延枫过去是相信的。可她意识到父母对两人爱情的态度，看见温懿浓被无端指责时，内心也有了一丝动摇。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番外（青梅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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