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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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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昭原本睡得香甜,突然觉得身上一凉,便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靠着雕花挡板旁灯笼的暗淡光晕,顾云昭只觉着眼前的陈设有些许不大一样,但睡意朦胧,她不曾多想,微微扭了身子侧过身去,只待重新入眠。
却见身旁缎被也有一道隆起的轮廓,如丘壑起伏,便如同沈郁珩的侧影。
顾云昭心头了然,原还是在梦中,只是这次沈郁珩却不同于以往火热,顾云昭忙挪动身子,绵柔酥软地将脸侧贴在了沈郁珩的肩上。
再想起她且还在沈府做媳妇的时候,沈郁珩对她可谓清冷疏离,每月来她房内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事后更是冷面冷心,全无一个丈夫该有的抚慰,也不知道为何他要答应娶她。
顾云昭想着,就蹙了蹙眉心,从缎被之下捉了沈郁珩的一只胳膊。
然而他的臂膀实在是坚实厚重,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他的胳膊搬起来揽住自己的腰身,与此同时,她的口中还不忘嘀咕道:“我有些冷,还不快抱住我。”
刚刚说完,顾云昭熬不住夜半的困意,正要朦胧睡去。
然而昏昏沉沉间,便见沈郁珩喉结处轻轻一滚。
顾云昭抿着嘴,伸了一根手指去碰了碰。
好真实的触感,顾云昭疑惑。
身旁的男人却突然抽身离去,将她彻底惊醒。
床帐仍旧是昏暗一片,顾云昭睁开迷蒙的杏眼,只见一道蜂腰宽背的人影绕过碧纱窗,消失在帘后。
倏然空荡的床被灌进一股冷风让顾云昭猛地打了个冷颤,她轻皱眉心朝着沈郁珩背影娇怨道:“你去哪儿?我让你走了吗?”
因听见里间的动静,正推门而进的莺歌听到这话,瞬间愣在原地,面上似惊似恐:这小祖宗嫁过来前,打听到姑爷喜欢娴静温柔的女子,说好了要好好装个乖巧淑女,誓要将姑爷拿下的,怎么这才几日就露出马脚了。
看着莺歌挤眉弄眼,顾云昭都快傻了,怎么莺歌也在?
室内变得安静非常,唯有烛火被窗缝漏进来的风吹得印在窗纸上跳跃。
沈郁珩宽实的身影因妻子的话顿住片刻。
像是从来没见过这般模样的顾云昭,沈郁珩眼神略带疑虑地侧首,然而语调依然是平淡不夹杂任何情绪:“我去净房,你睡下罢。”
纱帘翩翩而动,再飘然合上。
似是沈郁珩冰冷的语气将她彻底打醒,顾云昭缓缓支起半身,看看一旁的莺歌,再看看沈郁珩离开的方向。
她揉揉眼睛再朝周遭环境看去,竟不是她在酒楼的闺房,而是她与沈郁珩在沈家的婚房褚玉阁。
与此同时,莺歌见沈郁珩确是离了卧房而去,方才愁眉苦脸地凑到顾云昭跟前儿道:“我的小祖宗,您莫不是睡沉了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了?”
顾云昭还沉浸在现实与梦境的交叠中,无暇分心理会莺歌的话,她呆呆地垂下眼眸,看着莺歌身上还穿着数年前才时兴的缎子。
顾云昭嘴里嫌弃道:“你怎么把这早该扔出去的东西翻出来穿了?”
听着莺歌低头瞧了眼自己的衣裳,不解回答:“这是您婚后才赏给奴婢的衣裳呀。”
……嗯?
也是这时,顾云昭坐在床榻,听到碧纱橱后又有了声音,莺歌忙起身退至拔步床外去。
沈郁珩颀长挺拔的身姿缓缓走近,立于床榻旁不到一米处。
方才他是去了净房,将夜间被妻子撩拨起燥热的身子浇了几瓢凉水才好些。
男人额前几撮耷拉下来的发丝还往下滴水,眼睛也是沾了水之后的猩红,就连身上单穿的中衣也是有一处没一处地贴在他身上,映出他线条分明的腰线。
“天快亮了,我先去书房预备上值,你且再睡一会,早饭不必再叫我。”
沈郁珩一边往身上披着氅衣,一边朝着视线低垂,不知冲哪儿发愣的顾云昭说道。
顾云昭满脑子混沌,并未立时回答沈郁珩的话。
沈郁珩瞧着顾云昭脸上的痴愣神情,也渐渐觉察出她的不对劲。
往日他说的话,她都会立刻回应,今日却是半晌都不见反应,再者方才……但他念着好歹也是自己夜半将她吵醒,并未细想就推门离去。
直到室内只剩了顾云昭,莺歌才又蹑手蹑脚地凑近床榻,将床帏旁的灯笼调亮了点,嘴边怨道:“姑爷又大半夜地跑去书房,您怎么也不拦着。”
顾云昭抿着嘴,满脸委屈地盯着莺歌瞧,后直直地倒在了柔软的缎被上。
她终于确定现下这般光景肯定不是梦。
梦里不会凉飕飕的,沈郁珩不会冷着脸和她说话,莺歌也不会从房外进来问她沈郁珩为何要走她还不拦着。
顾云昭皱着脸道:“管他呢!他爱去哪儿去哪儿。”
说完顾云昭起身走出拔步床,借着莺歌提溜来的灯盏,顾云昭看到窗纹上贴的双喜字都还未完全除去。
婚房内的陈设都还是她从江南带来的那套紫檀木精刻,后来是沈郁珩嫌弃太过奢华,她才撤下去。
而妆台上还混杂着她与沈郁珩的用具,散乱的发钗叠在整齐摆放的笔墨上,耳边仿佛又是沈郁珩的严肃语调——“下次记得收好”。
顾云昭瞧了瞧双手,上头还有精心雕制的象牙甲片,是数年前才时兴的海棠秋色。
瞥着窗外的月光,顾云昭心情逐渐复杂。
她才逍遥没两日,只不过是做了个难以启齿的春觉,在梦中行为放荡了些,怎么就回到了与沈郁珩和离前。
“夫人,你怎么了?”莺歌奇怪的问道。
夫人……
莺歌也就是在成婚头月才这样叫她,后来看沈郁珩对她态度冷淡,莺歌就改了口,还是依往日在顾宅时那般叫她姑娘。
顾家人远在江南,顾云昭新婚过后便没有急着回门,只等着顾父带着亲戚们从江南赶来看她。
顾云昭眸色一转,便轻声问道:“父亲的商队到哪儿了?”
莺歌神色滞了下,应是思索着顾老爷来报的行程,“已经过了淮州了,不出十日就到了。”
十日后到,现下便是她新婚后正好第十五日,想到这个,顾云昭顿时又丧了脸色。
沈国公府的规矩是逢五日就要到公婆房内请安,今日恰好初五,不出一个时辰,她就要再次见到那群穷形尽相的姑婆妯娌了。
沈国公膝下两儿三女,嫡长子沈郁珩是已故原配所出。
而后宅一妻三妾,正妻乃续娶青华郡主,膝下有嫡次子沈玉朝和嫡长女沈琼,但最得宠是贵妾秦姨娘——秦湘柳,听说是沈国公亲自领进门,房里也养着一个姐儿叫沈琴,现下还怀着一个男胎,所以公府后宅的阵营十分明显。
前世,还不懂经营人情世故的顾云昭妄图两头讨好,赔了不少银子不说,还得不到一张好脸色。
如今既然重来一遭,她也要尝尝,坐山观虎斗是个什么滋味。
天色渐亮,莺歌打开衣柜取出一套青灰色的襦裙送到顾云昭跟前。
“夫人换装罢。”
通身淡色,领口连朵刺绣小花都没有,顾云昭顿时便蹙了眉。
当初她是为了淡化自己的商户出身,也是听闻沈郁珩喜欢文静质朴的女子,才将自己从江南带来的香云纱裙等束之高阁,整日打扮得淳朴素净,灰头土脸。
现在想来,这么打扮不仅没得沈郁珩青睐,自己还整日因为穿得不顺心而怏怏不悦,何必呢。
“把这些衣服都扔了,换上我从江南带来配苏绣的襦裙。”顾云昭道。
“是。”莺歌乐道。
因为从柜子底将襦裙翻出花了些时间,顾云昭到瑞华苑的时候稍晚了一些。
先立在门外候着的小姐夫人们回头见着姗姗来迟的顾云昭,眼中立马显出讶异之色。
前世的顾云昭为了尽快融入公府后宅,是怎么低调怎么打扮。
如今特意选了衣装,又让莺歌绾了江南最时兴的发髻,发间珠钗玉环一个不少,尤其是那身烟紫色蝶绣百迭襦裙,将她妙曼绝美的身姿勾勒得恰到好处,一看便是名家出品。
嫡次子沈玉朝的夫人李薰,虽满眼的刻薄轻视,但是从她通身打量顾云昭的神色中不难看出,妒忌艳羡更占上乘。
顾云昭入府后,收到的头份敌意便是来自这位弟媳李熏。
起初顾云昭还不知为何,直到青华郡主让她跟着李熏学管事,她才反应过来在她嫁进公府前,中馈之权一直是被李熏揽在手里。
观摩青华郡主的态度,似乎并不是很想把管家权交予她,但碍于脸面且不想落人口实,便随便打发给她个协理之权。
而李熏是青华郡主娘家侄女,当年两位堂堂天家小姐能下嫁,郡主还做了填房,全因门庭没落,早是个破落贵族。
顾云昭嫁进来之后,明里暗里被两人薅走不少嫁妆去填补所谓的“空帐”,每每想起,顾云昭就一肚子气。
顾云昭思绪发散之际,李熏早换了满脸虚假笑意,对着她道:“今日,嫂嫂怎么来迟了?”
顾云昭不动声色地似以往那般笑了:“昨夜没睡好,今儿就起得晚些。”
“果然是新婚燕尔,蜜里调油真让人羡慕。”
听着是恭维的话,进了耳朵却刺耳得很。
沈郁珩待她如何,恐怕在洞房夜她被晾了大半夜才迎来夫君圆房后,整个公府都已然知晓,且不说昨夜沈郁珩抛下她去书房的事儿肯定早已传遍公府。
然而前世顾云昭听不出李熏话里的讽刺意味,还真心以为她人好。
顾云昭缓慢道:“哪比得上弟妹呀,二弟今儿一大早就特意让厨房熬了燕窝送到房里去,这才真是叫人羡慕。”
话音一落,在场的人无不抬手掩嘴,满目错愕。
因为昨夜沈玉朝压根儿没宿在李熏房内,而是去了新收的通房屋里,叫去的燕窝自然也是进了通房的肚子。
见李熏脸色煞白,站在人群末尾的赵姨娘赵姒媛吭哧一声乐了:“是啊,真叫人羡慕。”
李熏正欲回头怒怼,瑞华苑正堂的门一开,出来两个腰间配玉带板的宫廷女官,一左一右立于门侧,面无表情地朝着阶下众人喊道:“进!”
若是前世的顾云昭,估计还能被眼前的阵仗威慑到,然而如今的她,早就摸清了这位郡主比脸还干净的家底,瞧着这场景,顾云昭心里只有一个词——穷讲究。
秦姨娘怀孕没来,请安完毕,顾云昭便坐在左侧打头的位置。
虽然顾云昭的位置就在青华郡主身侧,然而青华郡主好似只能看得见自己的亲儿媳李熏,两人一来一回完全将顾云昭晾在一边。
被刻意冷淡,顾云昭自己也不闲着,端起桌上的擂茶大口吃起来。
许是她吃得太投入,青华郡主与自己亲儿媳李熏热火朝天地聊了半晌,终于“留意”到另一侧的顾云昭。
然而瞥见她通身贵气的打扮,就听得郡主似有若无地轻哼了一声。
青华郡主不喜欢顾云昭,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事情,嫌弃她商户出身,没个能上台面的家世,嫌弃她袅袅婷婷,全无京中小姐的大家风范,最重要的,是嫌弃她明明低贱,却过得比公主还要矜贵,一身堆金积玉养出来的矫揉做派,最让她看得心烦。
但是碍于明面上的客套,以及还惦记着顾云昭手里的丰厚嫁妆。
青华郡主低头拨拨茶水,还是把话对着众人说:“咱们是勋爵人家,日子自然是要比外头的那些门户过得富贵些,但是外宅的爷们都是有公职在身上的,万不可铺设浪费,落人口实。”
话里话外都是冲着自己,重来一世的顾云昭岂能忍下。
“怪不得呢,”顾云昭突然出声,将目光都引到自己身上,只见她接着道,“我瞧着母亲身上的水云缎像是五年前的旧料,还想着这等半新不旧的东西怎么会到母亲身上,原来母亲竟是在做我等表率。”
话毕,青华郡主端着茶杯的手指略颤了颤,胸前起伏不定,一副气急败坏却又不知道往何处泄气的模样。
这番,顾云昭才状似羞惭,捂着嘴道:“真是对不住,是儿媳多嘴了。”
青华郡主憋了半天,只愤愤道:“没让你说话的时候,就闭嘴。”
顾云昭垂眸忍笑,低声回:“儿媳明白。”
后头的赵姨娘此时却挑了挑眉。
看这娴静话少的少夫人,进门后便没少受欺负,但也总是低头顺耳,从不曾有过怒气,怎么今日倒不一样了,先是李熏,又是青华郡主,真是敢得罪。
另一头的青华郡主面色难堪,伏在膝盖上的指尖轻微地摩挲着袖口的衣料,眼中厉色更甚。
她身上的水云缎还是她千省万省才留下来的一匹料子,到了她这儿媳口中倒成了半新不旧的东西,口中没遮没拦的,果然是穷乡僻壤里出来的暴发户。
然而转念一想,她却又突然缓和了脸色:“耽搁大家已久,都回去用早膳吧,熏儿倒是请留下片刻,我有要事交代。”
顾云昭瞥着身旁两人的神情,笑着行礼告退。
请安完毕,顾云昭随着众人一道出来,却脚步慢慢,不急着往回赶。
终于,在快要出了瑞华苑的时候,李熏突然上前来与顾云昭齐肩并行,却话锋一转道:“方才母亲特意交代了,用过早膳后,还请嫂嫂到我那仙月阁,今儿咱们一起对公中的账,尤其是嫂嫂上月新婚的花费,是该好好对一对了。”
顾云昭仔细回想:是了,被她二人敲走的第一笔银子,就是所谓婚礼上的“花费”。
看着李熏狡黠的笑,顾云昭故作懵懂,轻声回道:“好呀。”
真是耐不住性子啊,那咱们就新账旧账一块算罢。
顾云昭略停了停脚,目送着李熏往前离去消失在墙角后,方才侧过身看着另个一方向,就见赵姨娘从檐角走出,扭着腰肢朝她走来。
“今儿我算是见识了,少夫人居然这般伶牙俐齿能说会道。”
整个公府秦姨娘虽然最得宠,但赵姨娘却比秦姨娘早进门数年,然而当初进门时,赵姨娘使了些手段争宠,便逐渐失了沈国公的喜爱,一直到秦姨娘进门,投靠了秦姨娘门楣,才过得比往日好些,如今膝下也养有一女,前儿刚满十四岁。
顾云昭眉头微蹙:“赵姨娘说得什么话,我怎么听不懂。”
赵姨娘轻笑了一声,丝毫不理会顾云昭的装聋作哑。
“少夫人今儿要是得空,就来春柳院坐坐,老爷给我那秦妹子请了个江南来的厨子,请少夫人尝尝手艺如何。”
顾云昭望着赵姨娘步伐摇曳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李熏离去的方向,嘴边便是一抹富含深意的微笑。
莺歌也跟着两头看了看,道:“咱们去哪儿呢?”
顾云昭摸摸肚子,乐道:“自然是回去大快朵颐,毕竟该着急的另有他人,咱们就安心等着人来请吧,说不定还有好戏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