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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花鸟集(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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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问一遍,他叫什么名?”
清鸠声音低沉,自上而下凝视着她,冷得像一块冰。
“纪…宿尘。”
这三个字从嘴巴里念出,陌生得好似上辈子的事。
叶昙才想起,她一直都称呼那个男人为纪公子。唯一一次,还是在他强烈要求之下,才在他耳边悄悄唤了一句“长庚”。
他说,“长庚”是黄昏时出现在西方的第一颗星,长明不灭,是他的小字。
纪公子从小在长安城中长大。旁的孩子嬉戏玩耍时,他在用功读书。从小父母对他寄予厚望,他更是不负众望,十四岁就考中了秀才,前途一片光明。
在清鸠叶昙他们这些影宫刺客提着心胆,与刀枪剑戟搏命的日子里,他正在某处温暖的油灯下念着一句句诗,一笔一划写着字。
叶昙原本这辈子都不会和这样干干净净的人有所交集。
那年,馥华馆还没有现在这样乌烟瘴气,与其他花楼一般,风雅得紧。纪公子被同僚拉进馆内饮酒斗诗,推杯换盏之间,才华横溢,随口一言便是绝句。
各色姑娘像看见稀罕宝贝似的,把他团团围住,求他为自己写诗。
纪宿尘从未这样扎在女人堆里,憋红了脸,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只好逃到栏廊去吹吹夜风。
“公子在席间饮过六盏酒,此时应是醉了。夜晚风寒,公子还是早些回去,以免受凉。”
那时叶昙刚被送到馥华馆不久,满心郁结,并非是她真心关照纪宿尘身体,而是嫌他打扰了自己的一片清净,寻个由头,把他支开。
他闻言蓦然回首,瞧见廊下一片白衣倩影,宛如浓郁暗夜中悄然盛放的夜昙,惊艳了他一世。
纪宿尘从此写诗赋词都只为她一人。
城中都在传,长安第一才子折败在花街柳巷里,被一朵开在子夜的昙花摄走了魂魄去。
“纪公子,能否别再找我?公子知不知因为我,你的名声已经成了什么样子?”
“昙昙姑娘是世间最好的女子。在下有幸相遇已是极大缘分,需时时放在心中,妥帖珍惜。”
叶昙因他一句,心里初次泛起涟漪。
从小到大,她身边只有影宫众人。旁人倒罢了,就连最亲近熟悉的清鸠也没给过她一句认可和肯定,甚至因为她拖了后腿,亲手把她送到这里。
就在叶昙自我放弃消沉之时,纪公子却说,她是世上最好的女子,他要放在心中,好好珍惜。
“纪公子,我要去做一件事。可那件事无论成败,馥华馆都会翻天覆地,也许还会连累你……”
“昙昙姑娘想做什么,便去做,无需顾及在下。人生俯仰一世,姑娘万万不可辜负自己。”他的眼神温润却很坚定,“在下会永远相信昙昙姑娘,陪在姑娘身边,不离不弃。”
三年中,馥华馆遭遇过无数危机,她与宋栀一一挺过,才造就现今之势。
可是,若当初没有相遇纪宿尘,恐怕她早已在无数个灰暗日夜里,陨落得悄无声息。
“昙昙姑娘可知,长庚星出现在东方黎明之时,还有另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
“启明。”
长庚,启明。
长庚即是启明。
“……呵,这就哭了?只不过是提了提他的名字。”
清鸠似笑非笑,擦拭去叶昙腮边滑落下来的泪水。
“叶昙,咱们影宫的人身手最干净。你应该能想像得到,我是怎样潜进他的家里,怎样一刀一刀、一刀一刀将他斩成碎片,再神不知鬼不觉地运送出去……”
“别说了…别说了!”
叶昙双目失神,激烈地一颤,捂住耳朵不肯听。
“你不是喜欢他吗?嗯?!”
黑暗里,清鸠面孔疯狂扭曲着,死死把她抵在门上,去拉开她捂住耳朵的手,强迫她接受这个事实。
她被清鸠紧紧禁锢在怀,他的手臂就像铁钳,根本无法挣脱,只有照着他的肩头一口咬下去。
满嘴血腥。
“废物。你只会这样…而已?”
倏尔,叶昙激烈的挣扎停止了,清鸠也停止了对她的禁锢,俯身回抱住她,由着她咬。
肩头一片鲜血淋漓,清鸠在某一个瞬间,忽觉痛快得很。
她终于得到惩罚了,因为她忘记了他们的约定。
小时候,他们明明发过誓,要一辈子在一起。
即使是分开的这三年中,清鸠也没有一刻停止过对叶昙的想念。
而她呢?她的心到哪去了?
她的心给了别人,把他抛在脑后忘的一干二净,只剩他一个人还记得他们曾经发过的誓。
她得到了该有的惩罚,他要她再也不敢离开他,可为什么心却这样疼?
清鸠明明想痛快大笑,两行热泪却抢先一步涌出眼眶,一滴一滴隐没进叶昙的发丝。
“…叶昙,跟我回去。重新做我的搭档,做我的……”
做我的妻。
我再也不会放开你。
影宫宫主已经答应,会为我们办一场婚礼。
清鸠只说出了第一句,他还有很多很多话咽在腹中,没有说出口。
他的话语轻轻,双臂却紧紧抱住叶昙,力道大得出奇,像要把她直接拆开揉碎,揉进自己血液里。
仿佛只有这样,她才不会离开,像梦里那样飞到他触及不到的地方去。
“…清鸠,我不是废物。”
叶昙没有太过激烈的反抗,也松了口,让他搂着,由于闷被在他的怀中,她连说的话都轻飘飘的。
但是,这句轻飘飘的话无异于是泰山崩塌之前滚落的第一块细碎小石,清鸠察觉到了什么异样,神色陡然一变。
“……他说,我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子!”
叶昙的声音仍旧不大,却不知她从哪里生出了一股力量,猛地将清鸠推开,甚至,以他的武功身法都必须连续后退几步,才能站稳。
那一刻,清鸠脑海一片空白。
他说?
叶昙本来就是世上最好的女子,何须别人来说?
随后他才反应过来,叶昙所说的“他”,指的就是纪宿尘。
他也明白了一件事:只要纪宿尘还活在这世上一天,他就必败无疑。
幸好,那个人已经死了。
“影宫已经知道了所有事,我抢先处理掉纪宿尘是为救你性命!现在,影宫没有任何证据,只要你抵死不认,我便可护得住你。……跟我回去,叶昙。在这世上,除了我,你无人可依。”
清鸠神色变换,冷漠骄傲的姿态瞬间全无。他有些着急,鲜少说这样多的话去解释一件事的来龙去脉,甚至还隐隐带了一些威胁的口吻。
以前,尤其关乎于叶昙的事,他只需一力包办,也根本不必听她什么意见。
可是这次,不一样。
他心中隐隐有预感,只要今日叶昙不是心甘情愿地跟他走,他就要失去她了。
即使是捆着她绑着她回去,他都会失去她,永远永远都不会再有转机。
“无人可依,无人可依…”叶昙低低重复几遍,蓦然,她的声音放大一倍,“无人可依,我为何不可依靠自己?!”
她的话在浓郁月色之下,宛如一道惊雷平地乍起,劈中清鸠,让他愣在原地数刻。
数个刹那间,他一幕幕回忆身后这只小影子,是从什么时候起,不再需要他了。
清鸠一直以为,叶昙离不开他,他要护着叶昙一生一世。
原来,竟是相反。清鸠终于明白,自始至终是他离不开她,他是她的影。
“清鸠,你走吧。自此,恩断情绝……你曾欠我一命,今世,我必来取。”
沉默之中,叶昙的话分外清晰。她没有太多起伏跌宕的情绪,那语气就像陈年老友之间的道别。
她与清鸠,从来如此,她从六岁时便知他们一生,情浅缘深。
清鸠走了。
他的轮廓隐没于窗外月夜下一片寂寥的影中,直至彻底消失,一点存在过的痕迹都没剩下,就像从没有来过一样。
……除了散落一地的上杭乌梅。
叶昙长长呼出一口气,掌上灯,默默蹲下。
她一只一只,慢慢地收拾。
许多梅子都已经被踩扁,碾成泥黏在地上,她好不容易才把所有梅子捡起来,还把锦囊碎片和烂掉的梅子一起打扫干净。
这些是纪宿尘留给她的唯一东西,但奇怪的是,她做这些事的时候,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真应该早点吃完的,好可惜。
叶昙这样想着。
她脑海里忽然浮现那日晨光熹微,她与纪宿尘说自己极爱吃这小食。
公子便答应买给她,还要为此亲自去一趟闽西。
“纪公子待我这样好,若哪天公子要离开昙昙,昙昙却离不开公子,那要怎生才好?”
叶昙说完就掩着嘴咯咯直笑,她原本只是想听两句甜言蜜语。
纪宿尘却正正神色:“昙昙,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
他默认了只有这件事才能将他们分开,接着说道:“若真有那一日,吾愿昙昙,无耽旧事,迎光前行。”
纪宿尘希望叶昙在没有他的世界里……无耽旧事,迎光前行。
那天叶昙睡得很早,一夜深眠无梦。
翌日晨起,天气极好。她按律打开东窗透气,却被辰时初升的曦光灼伤眼睛。眼泪流了好几个时辰还止不住,连馥华馆的姐妹们为她点过药水都无济于事。
其实,那阳光也并不是很猛烈。
只是她看见伴着东方日曦升起的,还有一颗启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