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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花鸟集(七) ...

  •   刺杀逸远王的计划,就在今晚执行。

      尽管叶昙这几天接连遭受太多变故,但她依然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和肩上的使命。宋栀走了,她就是馥华馆唯一的顶梁柱,她不能被任何事打倒,因为在她的身后,还有一群需要她的人。

      叶昙仍旧是一袭白衣胜雪,妆容精致,不过,今日她却有些反常地用寇丹涂了指甲。每一只如削葱般的玉指末梢,都有一点丹朱红色,这一点丹朱就是她身上唯一的艳色,看起来有些微末的不和谐。

      她静静打开木盒,取出最后一包药粉。又将药粉兑在酒里,摇壶晃动。

      逸远王体内的毒已累计到一定剂量,这是最后一剂药,只要今天逸远王沾上一点,三日内,必无疾而亡,无论怎么查都查不到馥华馆来。

      这个任务一旦成功,必在暗门江湖中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到那时,馥华馆不但不必屈居于影宫之下,还会荣登暗门之首,真正成为一方霸主。

      ——那是,她与宋栀三年来的梦想,也是这里所有曾被放弃的刺客的梦想。

      “昙姐姐,逸远王爷来啦!”小丫鬟文竹敲了敲门,笑吟吟引着那男人进入她的房间,与她交换一个眼色,“不敢打扰王爷和姐姐叙旧,文竹告退。”

      “自昙儿痊愈,日日夜夜都盼着王爷来呢。这一杯,敬王爷。”叶昙斟了两杯酒,自个儿先饮下一杯,最大程度上降低他的警惕。

      逸远王微笑看她喝下,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却不碰去那杯酒。他亲昵地在她耳边细细诉说自上次一别后,有多么想念她。

      这倒是让叶昙心下大感奇怪。

      因为上次在逸远王的印象里,应当是宋栀伺候他的。

      因清鸠的缘故,她和宋栀一起哄着逸远王斗酒,把他灌得酩酊大醉后,叶昙把他拖回房里灌下毒药,又送回了宋栀房间。

      而逸远王这次来,却连宋栀失踪之事问都不问,白白浪费了叶昙编篡的一篇腹稿。

      呵,系上腰带就失忆的花心货色,一口一个欣赏云云,甚至不如楼下酒客对宋栀的三两关心,当真死得不冤枉。

      叶昙暗啐一口,又转念去想怎样哄着他饮酒才更加不露痕迹。

      “上一次昙儿未令王爷尽兴,今日这杯,便是赔罪了。”她话语温温软软,拿起另外一杯酒,往逸远王唇上去贴。

      “不急,不急。”他又无声拂拒下去,“饮甚么酒,让我再好好瞧瞧你。过会儿本王喝醉,就瞧不见小昙儿了。”

      这话令叶昙心中一惊。

      许是刺客直觉,她有预感,逸远王是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一而再三地不肯饮酒。

      “王爷怕醉,昙儿可不怕。”她鼓鼓腮娇嗔,把另一杯也一饮而尽。

      这样总该能卸下他的心防了吧?

      “昙儿要喝酒,王爷陪不陪着,是王爷的事。”

      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将饮下时,逸远王却不露声息地夺了她的酒杯。

      “听说,这几日你过得甚是不好…今日一见,大感意外,倒让本王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逸远王微微一笑,倒有惜才之意。“…昙儿这般的女子,还有那宋掌柜,都是世间难得之人。你二人若是跟着我,必有一番大作为。”

      逸远王的语气很平和,话乍听起来也没什么问题,却让叶昙突坠冰窖。

      她心中不详预感愈发强烈起来。

      不对!不对!

      是哪里出了问题?

      那一瞬间,叶昙宛如陷进深深泥潭,又或是密密织网,无法挣扎,无法动弹,渐渐窒息的感觉令她绝望。

      逸远王的手指又轻轻穿过叶昙发丝,带着几分眷恋缱绻,又比划一下,“当真是舍不得啊。我,看着你从这样高长大,本也打算赐你一件好婚事……”

      !!!

      什么?!

      突然间,窗外“乒乒乓乓”斗械之声不断传进屋来,由远及近,显然是有什么人打斗起来,且正向着他们这个方向前进。

      “夜昙,听。他来了,他在为你送死。去看看吧。”

      叶昙忽然意识到什么,扑向窗口,朝外看去。

      窗外,楼楼馆馆紧闭大门,万兵严阵以待,高举火把,把馥华馆重重围住。士兵们的表情麻木而冷漠,盔甲在火焰下闪着高度一致的光辉,只消一眼,常人就会被这场景震撼,久久不能言语。

      万军之中,只有一个漆黑矫捷的影子能打破这份严肃整齐。他宛如鹰隼一般穿梭在军阵中,不惧万千刀兵,上下翻跃飞舞,好似那年暗训时,挡在叶昙前的身影。

      清鸠一身染血,冲杀而来。

      “——叶昙!”

      他拼劲一身气力嘶吼,让这两个字久久荡在长安城的夜里。

      “馥华馆众人刺杀亲王,罪无可恕。反抗者——死!”

      身后,逸远王威严下令,把清鸠的嘶吼声统统压盖了下去。

      再看楼外,馥华馆众人已恭恭顺顺躬伏在地,与几个影宫的刺客混在一起。

      那些都是叶昙最熟悉的面孔,每一个人,她都叫得出名字。

      眨眼间,清鸠奔到楼下,羽翼凌乱,喘着粗气。他抬头看见叶昙站在窗口,拼命大喊:“叶昙,你快走!再晚点就来不及!”

      她想起宋栀也曾对她说过一模一样的话语……原来,竟是这个意思。

      “夜昙,本宫主已给过你很多次机会了。若你此时束手就擒,归顺影宫,本宫主可以饶你性命。”

      “原来如此……”

      叶昙垂眼一笑。

      她终于明白,影宫最后一次派来说客劝她和宋栀归顺,她们拒绝之后,那人的奇怪表情。

      势在必得,还有些残忍。

      那人说,影宫不会允许她们馥华馆在眼皮底下崛起。

      果然如此,好大一盘棋。

      逸远王闲庭信步踱来,走到叶昙旁,俯视着楼下正在拼杀的清鸠,淡然道:“清鸠之事,宋栀之事,纪宿尘之事,都是本宫主一手策划引导,未曾想都不能打倒你。明明还只是个十九岁的小女子,竟一路屹立到了现在……当初未发现你有这般本事,倒是我看走眼了。”

      叶昙的表情波澜不动,甚至还有心情与逸远王调侃打趣:“宫主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么?”

      逸远王摇头笑道:“自然有。当年的你一直隐在清鸠光环之下,本宫主发现不得,也不稀奇。”

      清鸠浴在血里,瞥眼看到楼上二人并排而立,心中大叫不好,空档发射的一排暗器竟是直直向着逸远王而去。

      “别碰她!”

      人海又将清鸠埋了下去。

      暗器在逸远王面前根本就是小儿玩具,他很轻易地拂开,眸目初露杀机。

      “……放过他吧。他也曾是你最忠诚锋利的武器。若没有我的话,他会一直都是。”

      “夜昙,难道…你与他还有情?不如你归顺影宫,本宫主依然允你二人婚礼。”

      叶昙没有回答,她抬头看向长安城一片深沉寂寥的夜空,那夜色深重得如盘砚中的墨汁,甚至连唯一的月都被黑暗吞噬殆尽。

      她忽而勾起嘴角微笑,长舒一口气。

      “我曾见过黎明。”

      清鸠的武器上全是豁口,而他本人比他的武器也好不到哪里去。

      又斩断一只拦过来的手臂,他以刀尖撑住自己的身体,“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到极限了。

      不行,叶昙还没有逃出来,他还不能倒下。

      清鸠暴起抬头上看,却蓦然看见一片身影飞坠向地面,像一只白色的蝴蝶,扑簌簌在空中振翅飞舞,与他梦中的场景一模一样。

      只是梦中蝴蝶是向天空飞,而此时的她却是向地面坠去。

      “叶昙!叶昙!”

      她飞进了他的怀里,飞进了距他心口最近的地方,却离他那么那么远。

      叶昙仍然是那般出尘绝世,肤色雪白,妆容精致到了眉梢眼角,只是,她的口中不断涌出血沫,艳艳一片丹朱色玷染了洁白的底,而她胸口前更是如此。

      那些艳丽的颜色在她身上绽开一朵又一朵的花,浸染通透,与她今日寇丹新染的指甲极为和谐相配。那些血迹渐渐扩散开来,直到染红她全部衣襟。

      清鸠十四岁时的愿望终于实现,他终于亲眼见着白衣胜雪的叶昙穿了一次红衣。

      “清鸠,你一直……都很讨厌我吧。”

      叶昙对着他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满怀希望地看着他,希望能看见他点一点头。

      从六岁起,清鸠若是一直一直都讨厌她,那该多好啊。

      他们一定会在各自的天空下,各自明媚,永不交集。

      真可惜……

      清鸠双目赤红,拼命摇头。

      “不是的!我……”

      叶昙眼中最后一缕光暗淡下去,瞳仁扩散,发灰,表情却还保持着方才微笑的样子。

      清鸠像是意识到什么,飞快说着,生怕晚一点点就来不及:“我第一次看见夜昙这名字就觉惊艳,千百名字中,一眼就挑中了你。我一直都想要你做我的搭档,从未嫌弃过半分。你是万万般好,我想要你做我的妻。记不记得我们曾发过誓的?我们,要一辈子在一起……”

      他从未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从前那个高傲冷冽的清鸠在此刻完全消失殆尽,只剩下卑微。

      可是,叶昙已经不会再回应他了。

      “叶昙,你听到了对吗?为什么不理我…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在气我扔了你爱吃的梅子。别生气…我也买过的,只是一直没能送给你。”

      清鸠有些慌,拿出怀里一直藏着的织花锦囊,倒出一粒梅子,颤抖着往她冰凉的唇中喂去。

      “尝一尝,是不是比他给你的好吃?”

      玄鸦在一旁已看不下去,走上前来,拍拍他的肩膀。

      “清鸠……”

      清鸠一阵激灵,大叫着抱住叶昙退开老远:“你干什么!……你,你也想抢走她吗?不对…你是想,是想等我一死,就做她的搭档,是不是?”

      玄鸦无奈道:“她已经死了。清鸠,放手吧。”

      …原来,她已经死了吗。

      接近癫狂的清鸠忽然安静下来,他的眼睛非常空洞,看向叶昙时,甚至还有些迷茫。

      玄鸦说,让他放手。

      ……可,她是叶昙啊!十数年来,叶昙第一次这样乖的靠在他的怀里。

      “不放。”

      玄鸦抬头看了一眼楼上窗口位置,逸远王正在那里,无声凝视着他们。

      玄鸦静道:“你也会死的。”

      清鸠扫视四周一眼。

      万军阵中,唯有刀兵和火把的隐隐光辉,除此之外,便是一片暗夜。

      长安城不是没有夜的么?

      他又低头看向怀中叶昙,忽而想通什么,眉头松动,轻轻笑了。

      “……也好。”

      尔后数年,长安城的馥华馆依旧繁华热闹。

      有一人时常在馆里喝喝酒,有时喝醉了也会摇摇骰子。

      那人说,长安城也是有夜的。

      长安城的夜中曾有一鸟殒羽,一花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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