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igin》莫比乌斯克莱因

11、第11章

　　新千年时代第二十九时期07年9月21日晚，晴朗无云，微西北风，无沙尘预警。

　　地球自转将背光的一面朝向太阳，夜幕降临了地球1029区。气温迅速跌至零下，散发着暖黄微光的温度平衡罩纷纷开启，将枝叶萎靡的行道树笼罩在内，机来机往的街道也已经空空如也，只剩下路牌标识的指示灯在黑暗中闪烁，为晚归的工作机指引着归家的道路。

　　而就在一片寂静祥和之中，一艘主体呈流线型的中型战斗用宇宙飞船从一幢大楼下方滑出跑道就地起飞，很快驶离了中央发射基地。编号为【B1913军用型】的黑色宇宙飞船在地球1029区上空的防护罩处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很快检查证件的空中工作机向驾驶者深深地施以一礼，坚固的防护罩上出现了一个可供飞行器穿过的缺口。黑色飞船就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大气层进入宇宙，在零零落落围绕着地球缓慢漂浮的宇宙垃圾之间灵活地穿行着，避开障碍物目标明确地向着最近的天体月球靠近。

　　月球身为地球唯一的一颗天然卫星，时至今日已经在宇宙中存在了超过45亿年。虽然直径只有地球的四分之一，质量更是仅有地球的八十分之一，但不得不承认这颗卫星已经是大部分地球居民所公认的第二故乡，地月两球之间的往返如同家常便饭。如果说新千年时代第二十九时期还有成年智能机器人从来没有登上过月球，那才是真正的笑话。

　　“轨道正常，舱内外气压正常，电量储蓄充足，机油储备量45L，预计23分钟内抵达目的地。”

　　宇宙飞船自动驾驶系统每行驶10000公里就会播报一次飞船内各项数值，并重新估测抵达时间，根据实际情况选择安全的飞行轨道。整个航行过程非常省心，基本上没有需要手动操作的地方。而这也为飞船舱内的智能机提供了充足的准备时间，以确保执行任务中的战斗机或工作机能在降落到目的地的第一时间就投入行动之中。

　　第一次清醒地乘坐宇宙飞船慢悠悠地从地球驶向月球，明塔卡表现得明显要比普通智能机更好奇一些。东摸摸西看看，视线在控制台和环境模拟器上逗留了许久，虽然涂漆材料和花纹和记忆里稍有不同，但他总觉得这些东西似乎和自己以前在地球移民实验基地里见过的模拟仓里的装置区别不大。

　　地球到月球的直达软轨因为陨石或者其他的因素磨损断裂了可以理解，大气层因为各种飞行器钻来钻去导致稀薄也在情理之中，这些都是科技发展会带来的必然后果，但最能体现简短科技的宇宙飞船内部没有科技发展的痕迹就显得有些不那么自然了。

　　就好像是这几百万年的岁月没有给科技带来丝毫的发展空间似的，一切都停滞在了人类灭亡的那一瞬间。

　　“眼熟吗？这些仪器的制造工艺和登月技术都是人类时期流传下来的，战斗型宇宙飞船足以媲美人类时期科技的最高水平造物。”

　　见2.5米多的大个子孩子似的在大厅里看来看去，什么东西都要上手摸摸，见到印象里没有出现过的东西便露出那种难以费解的神情，origin1029双手抱臂走到明塔卡的身边，以一副长辈的姿态拍了拍橙红色的肩甲，电子眼有意识地向明塔卡正看着的装置上瞟，语气里不无骄傲：

　　“当然，假使你有一双善于发现不同点的电子眼，尽可能地去赞颂那些新增的装置吧。你得知道创新和发明是智慧生命体的专利，能让科技在人类灭亡以后还保持一定程度上的进步，那全要要归功于历代origin，尤其是——我的努力和付出。”

　　粒子转换合成器，他刚就任origin时在深层记忆盘里搜索残留记忆的时候发现的残稿产物。本来只是做出来自己用着玩，后来被劳伦发现后安装到了所有地球1029区的战斗型宇宙飞船上，这孩子还算有点眼光。

　　“真了不起……”

　　明塔卡喃喃地抚摸着放置在飞船内置舷窗旁边的一个透明长方体。

　　长方体的内部安置有上下两个一模一样的栗子形状的玻璃装置，呈对称状摆放，最下面的玻璃装置底盘可以旋转拧开，很容易能联想到以前在历史文物博物馆里见过的计时沙漏。装置旁边的盒子里放着一把绿色砂砾样的粉尘，倒进最上面的玻璃装置后不过几秒钟就会被打散重组成一枚微型的绿色机体零件。

　　这样的科技在29世纪并不是没有，将大型记忆金属打散后可以在短时间内将外观恢复成原本样子的93%，但没有办法做到内部结构的相对稳定，也很难胜任精细的部位的重组工作。现在看来，这样的技术难题已经被“没有创造力”的智能机器人给完美解决了。

　　将手里的“沙漏”放回原处，明塔卡趴在舷窗上，看着越来越近的月球出神。

　　从20世纪起，人类就一直没有停止过对月球的探索和建设，短短几个世纪之内先后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建造了基地，开垦了试种田，架设了通天网络，拉起了链接地球和月球空间站之间的引力软轨……但大多数美好的畅想和计划都因为陨石的光顾和环境问题而搁浅了。自从人类借助工作机器人挖开了月球环形山内的地壳深入地幔，发现了大量隐藏的未知能源矿藏以后，月球就成为了几乎可以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源天体。

　　而他们这次的任务地点，就位于月球1区南部旧克拉维乌斯环形山附近的能源矿洞内。明塔卡生前并没有对“雷鸣彗星”这个彗星存在过的印象，但按照这个名字来看，似乎是一个罕见的彗星坑洞。

　　“我的天，那是什么东西？”

　　离得近了，一个巨大的阴影忽然从月球表面显现出来。明塔卡把脸贴在厚厚的防护玻璃窗上，仿生五官被挤压得严重变形，电子眼直勾勾地盯着月球南部可视部分的那一块巨大的半圆形阴影，剩下的一半则隐匿在月球阴面。
　　在他的固有印象里，月球还是一个又亮又圆的麻子脸，虽然大大小小的陨石坑比比皆是，但可没听说过这脸上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夸张的一大一块胎记。

　　“那就是雷鸣彗星遗迹，我们的任务点，新千年第4时期出现的最大的彗星撞击坑，直接覆盖了旧克拉维乌斯环形山的，最最最最最——大的环形山！”

　　有着成熟男性声线的声音从身侧响起，明塔卡低头四下看了看，才发现舷窗边不知什么时候又趴了另一台有着米色机身的少年体态机器人。四目对视的一刹那，少年机器人眉眼一弯，明塔卡仿佛在那一对闪闪发光的石英眼里看到了太阳的影子。

　　偌大的飞船内部只有三台机器人。除了origin1029和明塔卡以外，另一台则是明塔卡刚苏醒的时候有过一面之缘，自称origin1029的助理机的的米色机器人本。

　　如果记忆没有出错的话，明塔卡依稀记得这台名叫本的小机器的初始性格应该也是“明塔卡”。

　　“真怀念啊，我中级指导院毕业考的时候还被考到过有关雷鸣彗星遗迹矿物预估蕴藏量的题目，一晃三十几年都过去了。诶，前辈你连雷鸣彗星都不知道？您不会真是千年时期出厂的战斗机吧？”

　　明塔卡茫然地摇了摇头，正准备解释，本的电子眼却猛地一亮，立马竖起手指在语音合成器前比了一个“嘘”的手势。揶揄地瞥了瞥站在观察窗前调出光屏开始自顾自工作的黑色科研机，悄摸摸地拉过明塔卡的肩甲让他低下头来，调小了语音合成器的音量凑在明塔卡的耳机旁就嘀嘀咕咕了起来：

　　“那照这么说前辈你的年纪比origin1029还大点儿。嗨呀我跟你说，origin1029他平时仗着资历老可喜欢使唤我们，我听他叫您小家伙，那也太会占便宜了。这样，等回去了我带你去见劳伦院长，在咱们区里origin1029就怵他一个。叫院长给你撑腰，说不定到时候origin1029还得叫您……”

　　聒噪，活跃，热热闹闹，但并不讨机嫌。

　　不得不承认，如果这艘驶往月球的飞船上只有他和origin1029两台机器人的话，应该难免会遭遇全程沉默的尴尬。他俩现在虽然暂时单方面达成了合作的共识，明塔卡也逐渐开始适应自己的新身份，但他终究存需要身份转变的适应期，乍一下被连拖带拽塞进飞船直奔月球任谁也无法迅速反应过来。本的出现就如同一颗溅到油锅里的火星子，从头到尾噼里啪啦说个不停，将活泼话多的形象诠释了个淋漓尽致，极大程度上缓解了明塔卡的心理压力。

　　明塔卡也是后来才知道，这台不起眼的米色小型智能机在自己苏醒之前竟然是origin1029唯一认可的助手。虽然本的机体高度仅有1.8米左右，站起来和明塔卡的胸部差不多持平，但在机器人的世界观里可不能用外形和高度来衡量一台智能机的资历。

　　一个刚被制造出来30多年就同时持有高级指导院毕业证和特级助理机证明的人类级智能机，放在明塔卡生活的那个时代就相当于是刚学会说话的年纪就已经坐在办公室里参与高层会议的神童。如果说一开始明塔卡对这个初始性格以自己为模板，言行举止处处藏着自己影子的智能机还有点心存偏见，现在面对本时不时对他的的敬称倒是有些自惭形秽了。

　　毕竟除了比本早出生了一百万年以外，明塔卡觉得自己无论是在学术还是在常识上都根本当不起这“前辈”二字。

　　“你手头上的任务是不是都已经完成了？”

　　面对本的调侃，origin1029手指在浮空键盘上敲动的动作没有停止，从面前的光屏上移开视线，似笑非笑地瞧着趴在舷窗上看得不亦乐乎的两台助理机。

　　因为没有佩戴黑色的防尘面罩，宽屏电子眼也别到了额头上方，黑色科研机那张青白如死人的软金属材质仿生脸完全露了出来，五官平平中规中矩，略显僵硬的表情却透出一种阴森的错觉，下巴朝飞船尾部的舱门一点：

　　“去尾舱里看看燃料的储存情况，回来给我交一份返航规划。”

　　“别，别呀，”见事不好，本讨好地嘿嘿一笑，从舷窗下的踏脚板上跳下来，转头就往控制台边上溜：“我去看看预定航线有没有变化，您忙，嘿嘿，您忙。”

　　“……”

　　打发走了本，origin1029也没有兴致继续测算手头的数据。指尖一捻，光屏就化作星碎的光点消散在了虚空之中。背着双手走到飞船正前方的观测窗前，菱形电子眼定定地注视表面布满陨石坑的球型天体，耳机外轮廓的机翼以一种不规则的频率缓缓转动着。

　　在实地考察之前就盲目猜测失联机器人的去向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他在升任地球1029区活动储蓄机以后就很少再接到前往外太空的任务了，月球各区的轨道建设一直在缓慢地进行，仅靠一张三维地图很难判断哪里能直接上轨道哪里需要徒步，不同的移动方式会严重影响测算结果。假使那批被派往月球1区进行考察的学员机不是因为地下作业失误或者储备电源用尽而失联的话，那就不得不考虑非机械体干扰因素的存在了。

　　非机械体因素……有这么一个可能的变数在，那么劳伦找他来出这个外派任务倒是合情合理。

　　“关闭呼吸循环发动系统，转电力循环发动。检查油箱，温度控制系统和关节处的防护涂层，定位月球1区固定锚点，确定产生链接后准备弹射，尽量挑选非真空区域降落，否则将语音合成器调节成电磁波范围共感模式。”

　　等月球表面逐渐占据视野的大部分范围之后，黑色科研机转过身，轻敲耳后覆盖防尘面罩，将额头上的宽屏电子眼斜戴在右眼上接通电源。虽然仅仅增加了两件装备，但明塔卡总觉得他已经全副武装了似的。

　　origin1029显然对这种流程轻车熟路，一边检查自己的零件还能一边分神指挥本和明塔卡这两台业务能力不成熟的：

　　“本跟着我，我出舱6-8秒后再跟着我的牵引轨迹进行弹射，务必确保降落点在月球1区内部。明塔卡在飞船上待命，务必确保飞船距月球地表100米左右。”

　　“是！origin1029！”

　　本并不是第一次在地月系的宇宙环境中活动，非常自然地走到舱门边取出一罐喷剂，开始往自己的各个活动关节喷涂。

　　经过喷涂的部位表面很快形成了一层光滑的防水防尘保护层，虽然持续时间只有三天左右，但足以支持一个外派任务所需的安保措施。

　　“现在就要下去吗？”

　　眼看着离目的地还有一段距离，origin1029和本却已经各自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明塔卡试探性地拿起另一罐污渍斑斑的喷剂，贴在耳边摇晃了几下，按了几下感应按钮没有反应，有些疑惑：

　　“那我应该做什么？是涂这个吗？”

　　“小家伙你是耳机出了什么问题？待在这儿——看资料也行充电也行，72个小时之内没有得到我的呼叫就按原计划返航，很快就会有战斗机来接应。”

　　origin1029站在舱门附近的一个箱型处理器前，伸展了一下右手臂，将关节以下整条右小臂全部伸入了箱子中央一个类似锁眼的孔洞中。

　　但或许是因为年久失修，处理器很大声地嗡鸣了一会儿，咬着origin1029的胳膊振动得仿佛要在整个大厅里跳舞，但仅过了两三秒忽然就停止颤抖不动了。origin1029抬起足尖重重地踹了一脚处理器侧面，才将右臂重新从“锁眼”里拔了出来。

　　原本拟人的五指和纤细的小臂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和他小腿外形如出一辙的三棱钩针型武器。锐面呈现出一种电镀过后的蓝金，整体在飞船大厅中的灯光下隐隐折射出黑曜石一般的色泽。

　　唯一不太完美的地方，就是武器小臂的关节并灭有和大臂牢固地连接在一起。或许是因为机器故障的原因，关节处只有密密麻麻的神经连接线将两段手臂松松垮垮地倒吊着，完全无法正常使用。

　　“是时候换一批飞船质检工作机了，一帮没用的低级智能机。”

　　“是您非要开退役战斗型飞船的，劳伦院长明明指派给您的是工作飞船，【B10010工作型】前天才刚更换过配件……好的当我没说。”

　　origin1029用那把松松垮垮挂在关节上用繁复的线路连接起来的三棱钩针型小臂的尖头警告似的点了点本的额头，随后收回来自己倒腾了一会儿。但过于坚硬的外壳严重限制了黑色科研机部分关节的灵活程度，origin1029单手拨弄了几下没有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又回身把胳膊递到了明塔卡的面前：

　　“过来，帮我拧紧。”

　　“怎么拧？这样？”

　　在origin1029的指引下，明塔卡小心翼翼地握住黑色科研机那支新的右小臂外侧，努力避开有锋利刀口的那一侧，左右试了试松动的程度，然后试着用了五成力气顺着逆时针方向猛地一掰——

　　咔哒。

　　锁扣完美契合的机括声响起，那一瞬间明塔卡分明看到origin1029覆盖在电子眼上方的黑色屏幕上迅速地闪过了一串乱码，足足过了0.7秒才恢复了正常显示。

　　“好小家伙，真有你的。”

　　光脑内响起义肢链接成功的音效，origin1029满意地挥了挥胳膊，宽屏电子眼上狭长的倒三角难得扯出了象征愉悦的弧度。作为奖励，他伸出左手拽住明塔卡的肩甲往下一拉，在对方头顶的两只角之间胡乱地揉搓了一把——徒手接上普通战斗机需要借助处理器才能连接上的义肢，这台以战斗机为模板的机体对“力”的掌控潜力明显超出了他的预估数值，如果不是掌控机体的明塔卡对机体的认知还不足，应该还能具备更强大的爆发力。

　　该说不愧是他费尽心机设计出来的得意之作，用起来确实比笨重的辅助机器顺手。

　　明塔卡挡开origin1029的动作一僵。遥远记忆中也曾经有一个头发斑白的可靠长辈形象，会在自己完成任务之后这样一边拍着自己的肩膀一边用“真有你的”这种朴实的夸赞作为嘉奖。那一瞬间对米莱队长的回忆使他错失躲避的良机，被吃醋的本从背后扑上来嗷嗷叫着又是一通乱搓：

　　“origin1029！您摸其他明塔卡的脑袋不摸我的！我已经不是您最得意的助理机了吗？”

　　那语气活像是眼睁睁看着父亲被弟弟分走了全部注意力的可怜大儿子，闻者流泪见者伤心。见origin1029没有搭理他，本的语音合成器里发出气哼哼的拟音节，赌气到一边继续给自己喷涂防护层去了。

　　明塔卡原以为凭origin1029那种阴阳怪气的个性未必能给本好脸色看，但这台脾气古怪的科研机竟然意外地吃“撒娇”这一套，愣是回过身耐心地把本圆溜溜的头壳搓得铮光瓦亮，好一副父慈子孝的场面把明塔卡看得胃里直反酸。

　　如果他现在有胃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