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生辰 ...
-
宰相罢黜事件不久，睿宗重新任命五位宰相，分别是崔、陆象先、窦怀贞、刘幽求、魏知古，其中三位出自太平公主门下，余下两位乃太子宾客。圣谕一出，太平公主又占了上风，而朝堂之上大多官员再度投向太平门下。
僧慧范恃太平公主势，逼夺民产，御史大夫薛谦光与殿中侍御史慕容珣奏弹之。公主诉于上，出薛谦光为岐州刺史。
虽然太平公主稍占上风，但太子势力依旧存在，非一朝一夕可以剪除。因而，太子与太平之间的斗争趋于平稳，即使激烈，却没人能够占据完全的胜局。
而东宫又接连传出喜讯，皇甫良媛与刘良娣先后怀孕，一时间东宫内待产的妃嫔达四人，当真忙坏了东宫的御医。
烈日当头，淼缩在偏殿的窗下看着院中晒蔫了的花草，一手轻轻按在已高高隆起的肚子上，孩子已经稳定下来，这还是多亏了睿宗的药。自那日他气愤离去已两月有余，他竟再为来看过她。虽然凤姨天天给她讲朝堂的局势有多么凶险，他政务多么繁忙，却可以令两个女人怀孕，却没有时间来看她，她就已经知道她在他心里再没有了位置。
自睿宗来后，他讲承恩殿的侍卫全部撤去，却换了一批宦官，而那些宦官各个看来目光如电、虎背熊腰，都不是泛泛之辈。她冷笑之余，只是觉得他防她过严，敏敏已经不在了，爽怡和紫叶都在他控制之中，还能有谁来救她呢？他纯粹是多此一举，戒备之心太重。
“哎呦——”她轻轻呻吟一声，轻抚着肚子，温柔的看着鼓起的腹部，笑道：“宝贝，你又踢妈妈了！每回只要我想起你爸爸的一点不好，你就踢我，你真是护着你爸爸，不体贴妈妈。看来父子一条心真是一点没错。”这么长时间来，她都是一个人，天天只能跟她的孩子说话。古人也很讲究太教，有专门的女官讲授诗书，可她不喜欢有人来打扰她们母子，便每日对着肚子讲故事、聊天、唱歌。可是有时脑子会不自觉的想起他，一想起他心情便急转直下，而她的宝宝就会踢她，似乎要她不要生气。
“姨娘，姨娘——”细弱的声音从窗下传来，淼吃了一惊，探头一看，竟是嗣直，仰着头冲她调皮的笑着。
嗣直人小鬼大，见她发愣，撑着窗台便爬了进去，慌慌张张的掩了窗户，笑着扑进淼的怀里，抱怨道：“姨娘，嗣直好想你啊！”
淼心里暖暖的，轻抚着他扎起的小辫子，笑道：“姨娘也很想你啊！没想到半年不见，嗣直长高了这么多，变成大孩子了，而且也越长越漂亮了。”
嗣直在她怀中扬起头，咧着嘴笑道：“那可不，自打年初姨娘就一直待在承恩殿都不出来，我想来找姨娘玩，娘亲总是拦着我，不准我来，说我来了，父王一定生气、会骂我。可是，这宫里根本没人跟我玩，我去找嗣谦陪我，可嗣谦在背书，赵良娣也不准我和他玩，那些宦官宫女也不像在王府时了，都不敢跟我玩。娘亲天天盯着我要我背书，说我是父王的长子，一定要有长子的样子，可我根本就不喜欢这样。我想来想去，知道姨娘一定会陪我玩，就悄悄的混进来，他们谁也不知道，我聪明吧！”
淼捏着他的脸，点头称是。“对对对，嗣直最聪明了。你在姨娘这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不必拘束，现在本该就是你无忧无虑的时候，不该剥夺你玩的权利。不过，姨娘现在的身体不能跟你玩，可是我可以看你玩啊！”
嗣直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的肚子，想了好久才问：“姨娘的肚子里是不是也有个小弟弟？”
淼一愣，心里明了了几分，歪着头问：“嗣直觉得姨娘肚子里的是弟弟吗？说不定是小妹妹呢？若是妹妹，嗣直会不会保护妹妹，带着妹妹玩呢？”
嗣直狠狠的点点头，理直气壮的道：“那当然了，嗣直还没有妹妹，如果是个小妹妹，我一定最疼她，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她。”说着说着，低下头撅着嘴道：“我真的想要个小妹妹，像花一样漂亮的妹妹。”
淼抚着他的头道：“那你怎么不跟你娘说，让她给你生个如花似玉的小妹妹呢？”
嗣直闷闷不乐的摇摇头。“娘亲说她怀的一定是弟弟，因为有我一个还不够，一定要有个亲弟弟来帮我。娘亲说我不争气，不会读书，长得也不如嗣谦，宠爱更比不上姨娘，就连父王也不正眼看我，虽是长子却是庶出。我知道我不招人喜欢，所以那些有的没的我也不愿去想，反正也不属于我的。”
淼听他一直孩子气，突然转了口风，不由得定睛看他，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已经感到了这种压力，不禁心疼的将他搂在怀里，安慰道：“傻孩子，你怎么不招人喜欢了，姨娘就最喜欢嗣直了！嗣直有聪明又善良，可以偷偷混进这里又不被人发现，来看望姨娘，还会照顾妹妹。那些虚的东西，嗣直才不稀罕呢，嗣直是个有抱负的孩子，知道自己最适合做什么，那就顺着自己的心意去做，那样不仅会得到自我满足，还会让别人看到你真正的实力，到那时他们自然会对你刮目相看了。我相信嗣直的实力，你一定可以成为非常优秀的人。”
嗣直搂住她的脖子，竟带了哭音。“姨娘，你要是我娘该有多好！我娘从来没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她总是骂我，说我这不好那不好，其实我已经很努力了，可我就是做不到。我不像父王那样文武皆精，又不懂音律，也不像嗣谦可以一日千字、出口成章。我真的已经尽力了，可我真的不行，我觉得好累啊！有时候我就想她是不是我娘，为什么要这样逼我，我真的好讨厌她！”
淼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声道：“你误会你娘了。她想着你是长子就是下面弟妹的表率，如果你没有长兄的样子，怎么让弟妹们听话呢！她想着棒下出孝子，严师出高徒，对你的要求自然就高。”
“不是不是，根本就不是这样！你们都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心里明白的很！我虽是长子，却是庶出，如果太子妃一直没有生养，那么我同其他兄弟就是一样的。虽然年长占优势，但还要看才能和父王对母亲的喜爱，这两点我都不如嗣谦，何况以后那些未出世的弟弟们。我娘一直说只要姨娘生下儿子，那么不管我们弟兄再怎么优秀都没有用。可是她还是想搏一搏，儿子多机会自然就多。可我知道不可能，不论她再怎么争，都不如姨娘，因为您跟她不一样，您会用最宽容的心对自己的孩子，会任由他朝着自己喜好发展。你不会为他去争什么抢什么，那些您根本不放在眼里，却烙在我娘的心里，永远都抹不去。今日，您跟我说的话我会记住，而我也对您许下承诺，将来不论您生的是妹妹还是弟弟，都是我的骨肉至亲，我一定会爱护他们，不让他们受欺负，我愿意成为他们的伞、也愿意成为他们的梯子。”嗣直在她怀中扬起小脸，此刻他稚嫩的脸上竟带着异于成人的坚定，他伸出小手指冲她笑道：“姨娘，这是我们的约定。”
淼突然觉得很感动，这样贴心懂事的孩子为什么他的父母不懂得欣赏呢。她伸出小指勾住他的手指盖了一个章，道：“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她贴着他的额头轻吻了下，小声道：“你是我孩子的哥哥，也是我最宝贝的孩子，我以有你这样的孩子为荣。”
嗣直大喜过望的看着她，淼温柔的望着他。突然殿门大开，李隆基直闯了进来，一把将嗣直拽了过来，瞪着淼喝道：“你们之间有什么秘密？你为了传递信息，连这么小的孩子都要利用，你就这么想出去吗？”
嗣直有些惧怕的望着李隆基，胆怯的唤了一声“父王”，便跪倒在地。
李隆基气急败坏的瞪着他，暴喝：“谁让你进来的？你娘没跟你说不能到这儿来吗？你眼里究竟还有没有我这个父王！”他一脚踢在嗣直肩上，径直滚了出去。“奴婢生的就是奴婢生的，一点用的都没有！”
淼大惊失色，难以置信的瞪了他一眼，立刻俯身去看嗣直，却被李隆基抓个正着，淼气得发抖，咬牙道：“他是你的儿子，你竟对他下这么重的手，你还有没有人性啊！他是奴婢生的又怎样，我也当过奴婢，你看不起奴婢，就赶我出去，别让我这样卑贱的人污了你太子的威名！”
李隆基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却碍着面子不能松口，闷闷的问她：“你跟他说了什么，是什么秘密不可告人，还要瞒着我？”
淼冷笑着看着他，讽道：“你认为我们会谋害你？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信吗？若是这样，天底下你还有几个可信的？我告诉你我们就是聊天，就是在做小孩子的约定游戏，你相不相信？”她直直的盯着他漆黑的眼睛，只觉得一眼看不到底，苦笑道：“你不相信！那就别再问我，我再说也只能是谎言。你总要别人对你推心置腹，可你却丝毫不露真心，你让人相信你。我可以告诉你，我从没瞒过你什么，我在你面前就是一张白纸，可你呢，你骗了我多少次，瞒了我多少事，恐怕两只手都数不完。算了，我跟你这种人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说了，你既然不信，那以后就不要再来自寻烦恼。我是个弱女子，没有家世背景，连最好的朋友都在你手里，我还能怎样！你让我待在这里，我就待在这里，你让我省这个孩子，我就把他生下来。你怀疑也好，记恨也罢，我都管不了，生下来也任由你处置，这总可以了吧。”
李隆基见她一脸决绝的表情，心中竟慌了起来，还要再说什么，她已挣开他的手，俯身扶起蜷缩的嗣直，看到他额角因撞地而淤青了一大块，心疼的眼泪掉了下来，不敢碰，只轻轻吹着气，问道：“疼得很吗？感觉头晕吗？还有哪里痛，告诉姨娘，好不好？都是姨娘的错，姨娘对不起你。”
嗣直倔强的站在那儿不吭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没有掉下来，可他暗暗握住她的手却抖得厉害。淼心痛的将他揽在怀里，轻轻的拍着他的背。
李隆基一腔怒气无处发，转头对高力士道：“去将刘良娣叫来，让她把她的好儿子带回去！”
高力士不敢离去，对身旁的小宦官吩咐了声，小宦官立刻跑了出去。
淼全当旁人是透明，将帕子浸湿，敷在他的淤青上，再拿出药膏轻轻抹上，又吹了吹，心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嗣直感动的望着她，又怯懦的看了一眼怒气冲冲的父亲，不由自主的往她怀里缩了缩，只见一个小宦官在殿外禀报：“良娣娘娘已经在殿外等候殿下治罪！”
李隆基强压怒火瞪着儿子，冷冰冰的道：“你跟我出来。”
嗣直不敢忤逆父亲的意思，求救的看了淼一眼，便急急随了出去。淼不放心，跟在他们身后站在门内看，只见殿外阶下刘氏粗布衣裙、发髻上未戴任何首饰，孤零零的跪着，见李隆基出来，便重重的磕下头去，道：“贱妾教子无方，激怒殿下，请殿下治罪。”
李隆基冷笑了声，哼道：“教子无方？你是真真的教子有方啊，教他不学无术、顶撞师长，这么大的人竟连三纲五常都不知道吗？就算他年少无知，你做母亲的也该教他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他是个孩子，难道你也跟着他糊涂不懂事吗？我身为太子，对他既是父又是君，我的话不是耳旁风，是命令，要服从。枉你身为良娣，在这宫中你资格也算老了，怎么不知道垂范的作用！他是我的长子，凡事多少人看着，他做了错事，下面的弟弟怎么想他？莫要以你有孕在身为由而疏于管教，若他再有逾矩之嫌，你们母子我必不轻饶，要给这东宫立个规矩。”
刘氏连连称是，磕头如捣蒜，嗣直不忍，想拉住母亲，可她却依旧磕头。李隆基视而不见，只冷漠的瞪着嗣直，嗣直看见地上的血迹，也规规矩矩的磕头求饶。
淼看着弱小的孩子在烈日下磕头，想要阻止，却被他一手按住困在身边，只听他若开恩般的说道：“既然你们母子知错，就好好回去闭门思过，这个月我不想再看见你们，明白吗？”
刘氏浑身一震，愕然的抬头，看到他冰冷的眼神，似是明白了什么，沉重的点点头，额头的血顺着脸颊滴到地上，她却浑然不觉，只僵硬的行礼谢恩。她按着嗣直磕了头，才摇晃着起身，扶着儿子慢慢出去。
淼看着他们母子离去，心中说不出的压抑。她奋力的甩开他的手，气愤的转身，可突然间天旋地转，她想要扶住什么，李隆基急忙伸手扶住她，见她脸色苍白，不禁急道：“身子稍有起色，你怎么能动气？父皇送来的药可有吃，现在谁开的药都不能吃，唯有父皇的药可信，你一定要吃，咱们的孩子才能平安出生。”
淼听到他的声音，厌恶的想要推开他，可他却打横将她抱起放在窗下的软榻上，牢牢的将她圈在怀里，看着她浑圆的肚子瘦削的脸颊，不由得放软了音调，柔声道：“猫儿，咱们和解好不好？我知道我有时行事过于极端，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你是看着我一步步走来的，你知道我这一路走来的苦，我希望得到你的谅解。人是为了生者而活，不能一辈子记挂着逝者，那样逝者不能安息，生者也不能安心。猫儿，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不能让一切回到原点，但我可以尽力弥补。我已拟好奏章，准备向父皇请求恢复上官婉儿和慕容敏的身份名誉，赠谥号，为她们修庙供奉，超度他们的亡灵，这总可以了吧！”
淼心酸的看着他，只觉得酷暑里她犹如置身冰窖。“人死了，什么身份地位名号还有什么用！我能在杀了你之后再跟你说对不起，这样就完了吗？”
李隆基脸色一暗，咬牙道：“我能做的只有这个，不管你接受不接受，结果就是这样。你愿意让她以悖逆罪人的身份记载在史册上任由后世唾骂，也随便你。”
淼含恨的瞪着他，冷笑道：“悖逆罪人？你真好意思说出口！当时韦后秘不发丧、把持朝政，是谁给你通风报信，密谋计划？政变当夜，你们被挡在禁苑门外，是谁替你们开的门？是敏敏，是她帮你完成政变的，也是她助你登上太子之位的。册立太子前夜，是她以知遇之恩要求高力士密会宋王、说明利害，才使宋王与太平公主口径一致，推你为太子。也是她留在薛崇简身边，拖住他的脚步，好让你有喘息布置的机会，否则，你以为你的太子之路能这样顺利吗？可你呢，你真是将‘兔死狗烹’、恩将仇报发挥到了极点，你怎么还能理直气壮？”
李隆基气得脸色发青，猛地站起笑道：“她在帮我？只有你这样单纯的人才会相信她的说辞！她一会儿是吐谷浑的公主，一会儿是武玄霜和李逸的女儿，她在武李两家来回摇摆，待到中宗即位，她又倒戈投向韦氏，那些乱七八糟的点子都是她献给韦氏的，才搅的社稷一团乱。她若是心向李唐，为何在政变之日带领宫女与我的队伍为敌，保护上官婉儿；若她真的投靠于我，为何她手中持有帝王之间，掌握着武后的死士之事，却只字不提。她对我是有保留的，你让我如何信她！”
淼气得浑身发抖，仿佛不认识的瞪着他，道：“敏敏这么做只想要保武李两家和睦相处，这是武郡主临行前对她的嘱托，她做了这么多就是为了让皇室少流点血，可你呢，却将她苦心看成是阴谋。她重情重义，在你眼里却是一文不值。可无论如何，她是我的姐妹啊，她是我孩子的干妈呀，你怎么能对她下的了手！”
李隆基看她泪眼婆娑，心疼的握住她的手，终于放低姿态柔声道：“好好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猫儿，你相信我，真的不是我派人杀害慕容敏的，她是为吴名殉情而死，这是意外，不能责怪任何人啊！”
淼怀疑的看着他的眼睛，冷冷道：“不是你，还能是谁？即便敏敏是殉情而死，若是吴名不死，她何来殉情？你敢说你不想得到帝王之剑，你为了登上太子之位，连骨肉亲情都可以利用，那为了得到帝王之剑，杀一个人对你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李隆基只觉得一桶凉水兜头泼下，甩开她的手，点头冷哼：“既然你硬要将这笔帐算在我头上，我认了，慕容敏就是被我逼死的，你满意了？你要报仇就冲着我来啊！不过你不要忘了，你肚里的孩子的爹就是我，你的夫君也是我，你这辈子都休想跟我撇清关系。你恨也好，怨也罢，你都逃不出这里，逃不开你我间的牵绊。”他拂袖向外走，走到门口却停住脚步，头也不回的道：“八月初五，宫中要举办宴会，你记得盛装出席，不要乱说话，若是有丝毫不妥，我会给你奉上那个人的一节手指，你自己斟酌吧！”说罢人已出了院子。
淼苦笑着靠在榻上，禁不住苦涩的泪水，为什么他总是在拿张苒来要挟她，难道他们之间就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她恨他，可为什么每次看他愤怒的离开，她的心竟会这么痛，痛的无以复加。八月初五？是他的生日！她的泪流的更凶，往年的这一天他们是多么快乐幸福，可是往事如烟一去不回，那种幸福怕是再也不会降临在她的身上。她痛苦的闭上眼，任那痛一遍遍的凌迟着她的心——
八月初五夜，东宫张灯结彩，嘉德殿前更是焕然一新，乐师歌姬已经准备就绪，直待睿宗到来。
太子携太子妃及其他妃嫔在嘉福门前迎接睿宗，陪同而来的还有太平公主以及宋王、申王、岐王和薛王，文武大臣几乎全部到场为太子庆生。
睿宗始终保持着云淡风清的微笑，父子俩说了几句，睿宗便转头看向走在妃嫔中的大腹便便的淼，观察了下她的气色，不经意又看了看旁边几个由侍女搀扶的妃嫔，几不可闻的叹了声，转而缓步走进嘉德殿。
宴会上，睿宗坐于高台正座，太子在左、太平公主在右，其他人按品级依次就坐。喜乐高奏、舞姬轻舞，觥筹交错、其乐融融。
淼呆呆的望着面前跳着胡旋舞的舞姬，脑海中竟浮现出紫叶迎风起舞，她们笑着唱着歌打着节拍呼应，风是那样的柔和，月光是那样的缥缈，她们是那样的快乐。她不禁黯然神伤，怔怔的掉下泪来。
薛崇简与岐王、薛王坐于一处，正面对着太子的宫眷，遥遥的望见淼独自落泪，他淡漠的看向高台上意气风发的李隆基，心中几分嘲讽、几分痛恨、几分羡慕。嘲讽他即使坐拥江山却不得佳人之心，痛恨他为得江山暗杀了敏，羡慕他即使得不到佳人之心却仍能拥有。他心情复杂，竟落魄的转过头去，竟瞟到岐王、薛王目不转睛的望着淼，眼神透着悲悯，心中一动，再度挑衅的望向李隆基，李隆基有感而转头，正对上他嘲弄的眼神，他扫了扫旁边的座位，李隆基也看到了二个弟弟的眼神，不由得变了脸色。
薛崇简笑了笑，忽而起身向睿宗一拜，道：“今日乃太子生辰，臣知道太子素喜胡乐胡舞，因而臣亲自搜集乐府诗词，查到了几首吐谷浑古曲，又特意从吐谷浑请来几名胡姬献上当地的舞蹈，望陛下和太子能喜欢。”
睿宗笑着点头，道：“吐谷浑与大唐渊源颇深，太宗皇帝曾许弘化公主于可汗为妻，因而吐谷浑与大唐也算是姻亲，现在的乌地也拔勤忠可汗是天后亲封，但自朕登基以来却罕与吐谷浑联系，崇简提醒的好，朕记下了。吐谷浑汉化极深，其古曲定然十分有趣。崇简真是有心，你与三郎他们兄弟几个自幼结交，知道他们的喜好，今日的乐府舞曲定当艳惊四座。”
薛崇简笑着拜谢，看着李隆基道：“只望臣这份礼物，太子能喜欢。”
李隆基神色深沉，他先前接到边关文书说吐谷浑有异动，竟有大批队伍西行南下，他暗暗知道怎么回事，却不敢禀明睿宗，偷偷将此事按下。没想到薛崇简竟会在此时此地献上什么吐谷浑古曲，分明是在跟他作对，虽恨在心头，却不能发作，只笑着道谢，冷冷的看着台下的舞姬。
乐师调好琴弦，欢快的乐曲起来，几名胡姬跳跃起来，边舞边唱：“官家出游雷大鼓，细乘犊车开后户。车前女子年十五，手弹琵琶玉节舞。钜鹿公主殷照女，皇帝陛下万几主。”舞姬活泼美丽、歌声清脆悦耳，如一股清泉浇入人心。
淼茫然的看着舞姬旋舞，不甚明了她们在唱什么，突然一名舞姬转到她的面前，舞姬浓重的妆容下看不清样貌，只那一双妩媚的大眼是那么的熟悉，她一愣，立刻认出是紫叶，她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能随着她的舞步望去。
今晚的紫叶虽着吐谷浑的曳地长裙，妆容妖娆妩媚，舞步也是轻快跳脱，可浑身上下散发着浓浓的哀伤，让她的舞蹈带着别样的风情。
淼心中大痛，明明见面却不能相认，虽是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明明她们都可以好好的，可现在却——她怔怔的看着，眼泪如短线的珍珠落下。
忽而乐声转为悠扬嘹亮，仿佛在空旷的山谷中未嫁的少女喊出了自己的心事：“青青黄黄，雀石颓唐。槌杀野牛，押杀野羊。驱羊入谷，自羊在前。老女不嫁，蹋地唤天。侧侧力力，念君无极。枕郎左臂，随郎转侧。摩捋郎须，看郎颜色。郎不念女，不可与力。”
乐曲轻快、歌声跳脱、舞姿张扬，竟将小女子思嫁的情形表现的淋漓尽致。睿宗听得有趣，不禁随着拍子鼓掌，百官立刻随着打拍子，气氛瞬间活跃起来。
李隆基却笑不出来，忌恨的瞪着薛崇简，薛崇简则示意他看向淼，李隆基不禁扭头去看，只见淼笑看着跳跃的舞姬，轻声相和，许久未见的笑靥仿佛阳春三月的微风吹进人心，漾开的梨涡承载了太多的喜乐和满足，李隆基看呆了眼，竟再不能移开视线。
淼如醉如痴的看着舞动的紫叶，却是敏矫捷的身影，她回首笑着，一脸的倔强，不甘心的跺脚，双手叉腰撅着嘴——一颦一笑就在眼前，可是那身影为什么越来越模糊，仿佛轻风吹散了幻影，一切真实的可怕。笑容僵在唇边，泪水夺眶而出，她绝望的伏在案上，筋疲力尽。
李隆基沉浸在久违的笑容中，突如而来的泪水浇灭了他心底的希望之火，袖中的拳头紧攥颤抖，他却仍旧保持平静的回视着睿宗，谈笑如常。
高力士悄悄将一些粉末倒进酒壶，倒进李隆基的酒杯中，李隆基看了他一眼，会意喝下，稍稍松了口气。
淼看着紫叶离去，心中若有所失，只想起身随她而去，可还没等她站起，青绯借着给她布菜的空挡跪在她的身边，恰好压住了她的裙子，她怒瞪着青绯，青绯却浑然不觉的慢慢布菜、夹菜。
“崇简真是费心了，这曲调、歌词、舞蹈真是配合的恰到好处，让朕看了都觉得意犹未尽，好，真好！”睿宗罕有的大笑起来，欣赏的望着薛崇简。
薛崇简起身拜谢，笑问李隆基：“不知殿下可满意臣的礼物？”
李隆基看着他温文尔雅的笑脸，只觉得五内俱焚，胸口像是压了千斤石，沉重的喘不过气来，燥的他只想高喊出声，他极力压制，可是手在颤抖、心在狂跳，他不能自已的拍桌而起，指着薛崇简就想大骂，可一张口竟是鲜血直涌，双目血红的直挺挺倒了下去。
一旁的高力士立刻上前扶住，可李隆基的重量完全压下，竟将高大的他压倒在地。高力士顾不得别的，翻身而起，急忙探向他的鼻息，人虽没了直觉，但一息尚存，随即不停的按摩他胸口的膻中穴，见他长呼了口气，才略略放下心来。
睿宗早已惊得站了起来，竟扑在李隆基身旁握住他的腕脉，闻了闻他的鼻息，端起他的酒杯浅啄了口，随即吐出，脸色大变，立刻吩咐宣太医院所有御医即刻到东宫会诊，封锁东宫各个宫门，薛王岐王率太子长林军看守所有宫人，不得擅动。
文武百官早已吓得七魂去了三魄，呆呆的见太子被人抬走，皇帝跟随而去，便乱了章法，议论纷纷，场面一团乱时，宋王李成器走上高台，平时的温和淡雅褪去，代之以威严、不容质疑的态度，强大的气势瞬间压住了官员的喧闹，顿时鸦雀无声。他淡淡的扫了太平公主门下的几位宰相，几人立刻垂首不语。岐王、薛王趁势带着亲兵而去，唯留申王李成义仍坐在席上，静静的看着太平母子。
太平公主脸上掩不去惊疑，她试探的看向儿子，薛崇简却深沉的望着早已空荡的太子坐席，眼神深不可测。
在李隆基倒下的瞬间，淼竟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力道大的将青绯掀翻在地，震惊的望着她。她却浑然不觉，眼前似乎只有他痛苦的表情，和嘴角暗红的血渍，她想飞奔到他的身边，却被凤姨拦住，她挣扎着想要上前，却见太子妃王氏已经守在他的身边，用手帕拭去他嘴角的血迹，担忧的紧随而去。
她脑中一片空白，腿脚一软竟跌坐的席上，眼神呆滞的望着前方，心口如万箭穿心般的剧痛，痛到麻木，眼睛却干涩的流不出一滴泪。
“娘娘，您有孕在身，还是现行回宫休息吧。太子殿下福星高照，一定不会有事的，若是您此刻倒下了，不是更让人担心吗？娘娘，你不在乎自己的身子，也要想想肚子里的小王子，下个月您就要临盆了啊！”钱良媛的贴身婢女劝着守在嘉德殿左春坊外的主子，可钱良媛仍旧痴痴的望着紧闭的大门。
赵良娣、刘良娣、皇甫良媛都默默的站在门外，夜已深沉，只见人进，却仍旧无人出来报信，每个女人都是忧心忡忡。
淼远远的望着她们焦躁的背影，慢慢的转身扶着腰往自己的殿阁走去。
“娘娘，你不在这等消息吗？其他娘娘都没走，若是太子殿下——召见，娘娘不在，恐怕要受非议。”青绯见她离去，不解的追问。
淼脚步未停，脸笼罩在一片阴影当中，淡淡的道：“等消息的人不多我一个，让那些关心他的人等吧。我早已经是外人了，还怕那些吗！”
青绯怔怔的望着她凄惶的背影，停下脚步，平静的道：“奴婢还是留在这儿，一旦有消息，奴婢会马上通知娘娘的。”
淼脚步稍顿了下，依旧缓步向前，只留下轻轻一句话：“你愿意就留下吧。”她走到墙根处再也坚持不住，企盼的望着星空柔声祷告：“天上的各路神仙一定要保佑他平安无事，一定要保佑他。”她的心一阵阵的抽痛，愧疚的望着天上的星星，不禁泪如雨下。“敏敏，原谅我，我真的放不下他，我看着他在我眼前倒下，我的心就像被掏空了一样，什么怨恨都不见了，我只要他好好的。敏敏，你不要带他走，要恨你就恨我吧，等孩子出生我就去找你谢罪，请你放他回来吧。”
漆黑的夜幕，璀璨的星空，独自祈祷的人儿，一切静默不语。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生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