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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冤昭雪,入皇陵 ...

  •   大殿里突然的死寂,如深潭之水,潭底有恶兽睁开血红的双眼,正窥视着湖面上静立着的兽或是人,它等待着时机,准备发起致命一击。却在浮上水面后,发现湖面上竟是如此美好,一地繁花,让它早已没了吞食他的欲望。
      “沈尧环,”昌顺帝声音在瞬间便弱了下去,鬓边的白发在明灭灯火中变得如此清晰,“你怎敢如此放肆,”但其实他想说:沈尧环,你果真是他的儿子,你们在朕面前都是如此直言不讳,难道你们真的不怕死吗?
      太后已崩,再也没有人能指使朕,她曾让朕杀了你以绝后患,玉贵妃以死相要,朕便只能下召流放,让你远离朝堂这是非之地。
      朕是皇帝,大商的王,朕爱重她,却不能溢于言表,你可知她虽身为朕的贵妃,却是守了二十年的贞洁,朕也从未想过要染指她。因为朕……愧对谢重英,愧对你父亲。
      世人皆以为是朕斩了谢氏一族,却不知,是太后为避祸端,假传圣旨,要了谢氏满门性命。
      顾乔野总觉得今日苍厉的神情不对,他思忖着说:“皇上,臣斗胆,想知道谢重英当年因何而死。”
      沈即月不解的抬眸望着他,顾乔野允他一缕安心的笑,继续说:“臣曾看过皇上当年在北境的功绩,您用私银为百姓造桥铺路;设立无等阶私塾,让穷人家的孩子也能上学;每到年关,便会与百姓一起放万盏天灯,以祈求来年百姓安康。而且皇上幼年时曾与谢重英是同窗知交,感情甚笃,这样一位君王,臣不信您会……”顾乔野斟酌了一下才说:“弃帝王之道而罔顾……”他没再说下去。
      苍厉垂下睫,脸上落下半面阴影,他不想让太后在宾天后还承受后人怨憎,他虽然恨她,恨她捆缚了他半辈子的绳,但血浓于水,那毕竟是他的母后。
      “朕带你们去见个人。”苍厉说着起身,德喜恭身推开殿门。
      一路无言,没有随侍,也没有禁卫跟随,苍厉面无表情的穿过游廊,往后殿深处行去,在一处破败的雕漆木门前,他伸手,推开门扉,木门发出吱吱咔咔的摩擦声,连带着扑鼻而来的一股腐臭之气。
      苍厉走到廊下,按动机关,黑嗦嗦的屋子,一扇石门缓缓开启,里面敞开一丝昏暗烛光。
      这是一处极隐秘的地牢,苍厉没下命令,隐在暗处的暗卫如鹰隼般伺机而动。
      沈即月微显紧张,掌心渗了层细密的汗。谢重英背负骂名二十余年,眼看真相就在眼前,却又好似蒙了层若隐似现的纱,让人惶惶而不安。顾乔野轻轻捏他的指尖,看他垂着眼帘,连鼻尖都渗了层薄汗,他靠过去小声说:“有我。”
      地牢深处的通风井灌着夜风,细碎的叮铃声似从鸿蒙而来。
      沈即月一怔,狐狸眼在昏暗里荡开一抹难以置信,他回握住顾乔野的手,说:“是他!”
      苍厉脚下顿了片刻:果然,沈即月对如此细小的响动都反应极大,那太后的确是派人去暗杀过沈尧环,她想为自己扫清祸端,以免沈尧环查出事情真相,让她死后也不得善终。
      却不曾想,她这辈子最大的败笔,便是没有在伴山寺时就杀掉沈即月。她费尽心机,机关算尽,在旁人看来,她一切都是为着苍厉能够坐稳大商江山而筹划,但由始至终,她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也只因为自己年轻时,那一点小小的不甘与自私的怨恨。
      苍厉抿紧了唇,带着两人快步往深处走,直到尽头时,有着着黑衣的暗卫将角落里的青铜立灯点燃,烛火次第散落,在囚牢边拉出长长的如鬼魅般的黑影。
      角落里蜷缩着个人,他把脸埋在双膝间,长发散在袍缘外,修长的指在地上不停的画着圈,仿佛已习惯了被人打量,在昏光穿过指缝时,他仍未抬头,哪怕只是挪动一下身体也不愿。
      沈即月的眸光穿过那及地的长发,在碰触到他脖颈间的长命锁时,说:“周甘棠。”
      那个在刺史府中站在树梢上,向他弹小石子的苍白少年,不惜跑过几条街帮他买醉云俏的周府小公子,怎会变成这般模样,这真的是周甘棠吗?
      “他不是周甘棠,周甘棠早在出生时的那场大病中死了。”苍厉说:“他原本应该姓赤日。”
      顾乔野说:“他是北虞皇室之人?”
      “他是朕同母异父的兄弟,但从小他便只学会了一件事。”苍厉淡淡道:“太后把他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在这里,他是一只没有獠牙的猫,但当走出地牢,他就是太后的刀,一把无鞘的刀,只为太后杀人。”
      沈即月不明白,天底下居然有如此狠心的母亲,把自己的亲生孩子如犬般养在牢狱里。“他的身形与在刺史府时不太一样。”现在的周甘棠显然是一个中年人的样子,而在刺史府时,他分明是个小少年。
      “那是因为他在很小的时候,太后就让他服食了毒蛊,骨骼柔软,可以在短时间改变身形,这样,他才能变成十几岁的周甘棠。”苍厉借着昏光,看仍蹲在地上画圈的周甘棠,顿了好一阵,仿佛回忆般低声述道:“当年,太后还未入宫前,曾与北虞大皇有份年少痴情,但被韩尉光知悉后,快速的斩断了这段刚刚萌芽的恋情。人总是认为得不到的便是最好的,所以在太后心中,先帝便是断送了她幸福的罪人。她曾想扶持朕的皇兄夺权篡位,但被皇兄拒绝了,后来,皇兄便丧生于一场无由的大火,接二连三,朕失去了两位皇兄,还有舅舅。终于,朕发现事有不妙时,太后便把所有希望寄托在朕的身上,她知朕对玉阶有意,便以她为要挟,也以她为饵,谋划了这场惊天血案。”
      沈即月往后小退了一步,颤声呢喃:“一国之后,她本该母仪天下,为天下之表。”
      苍厉浅浅叹气,继续说:“她的计划天衣无缝,单在外海打造军械,种植‘栗’便花费了多年时间。她让自己的私生子假扮周甘棠,刺史府小公子的身份在晋州行事异常好用,所以晋州便成了他与简东南的密谋之地。先让净世果神不知鬼不觉的缓缓渗入中都与边淮,蚕食掉边淮大部分将士,再引北虞入境。谢重英从溱水河一线退守时,已是打得非常艰难,后方粮仓由于简东南在军粮中做了手脚,当退至郸州时,便已是弹尽粮绝,余下的三万士兵实则全是太后暗地里埋下的毒果。但若谢重英就此死了,他仍是大商的功臣,战后,谢氏也绝不会让玉阶改嫁,哪怕是入后宫也不可以,这是污了谢氏门楣。北虞入境大肆烧杀却是太后没料到的后果,她当时为了把祸水东引,便让人模仿了谢老夫人的笔迹给谢重英去了一封家书,书中言:“妾逢产厄之灾,速回。”
      顾乔野盯着跳动的烛火说:“这封信,才是彻底把谢氏推向深渊的罪魁祸首。”
      “嗯,”苍厉应声,声音很小,却很沉,在狭小的地牢里能撞出阵阵回声,“所以他逃了,在三万大军彻底沦陷的当夜,他想见妻儿最后一面。”
      苍厉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夜仿佛天塌了般的大雨,那个总是傲立在沙场中的男人,跪在他面前,求他放过谢氏,他愿五马分尸,愿凌迟处死,愿身首异处。他的声音淹没在嘈杂的雨声里,被雷鸣击碎,散入天地,他临死都以为,自己是中都的罪人。苍厉却说,朕只救得了你的夫人和孩子。
      谢重英死了,第二日,由陈思存领兵斩了谢氏满门,殷红的鲜血顺着紧闭的雕漆朱门流入沟壑,“忠勇豪雄”四个大字乃诚光帝亲笔所提,仍高悬于门廊之上,这时竟生出些讽刺的意味。
      曾愿披甲跨马战边崖,忠君为天下。
      怎奈君心好似水中月,破境斩忠良。
      *
      沈即月独自站在玉淑宫门口,从天黑,站到了天边露白。他听见宫中的侍女早起的脚步声,时间仿佛又回到了自己五岁以前。从这里望着天空,仍是雾霭朦胧,京都的天,没有边淮的蓝。
      落单的孤雁长鸣着划过万里苍穹,没有金光洒落,零丁细雨辗转而落,飘忽摇荡,终于停在他的眉眼间。
      “母妃,儿要走了,”沈即月垂眸,自语道:“要去九州,寻一捧土,为父亲封棺,待得他入殓那日,皇上会昭告天下,还他一世英名,还谢氏满门忠烈。那些消失在尘埃里的名字,我会把他们一个个找回来,放进谢氏祖祠里,以后,他们都不会再离开。”
      又不知站了多久,沈即月把怀里的书信轻搁在门廊下,垂眸时,头顶拢下一片温和的影子。
      沈即月一怔,继而被抱了个满怀,他偏头时,顾乔野小声说:“他说谢府已着人翻修,待你再次回京,便住在谢府,以后玉淑宫,你想来便来,不必奏请。”细雨落在两人鼻尖,湿意带着温度扑在脸上,像迎风的蝶。
      你可恨他!
      不恨!
      你可恨她!
      都不恨!
      谢重英昭雪,昌顺帝斩袍知悔,沈即月终于理清了诚庆年时,太后入宫至昌顺帝继位后所有事情。
      他蹭着烛火蘸墨提笔。顾乔野从背后俯下/身,握着他的手与他一起往下写。
      诚庆十二年,韩纤词入后宫掌凤印。
      诚庆十七年,与北虞大皇有染,产下麟儿。
      诚庆二十四年,在旧恨促使下,意图夺权篡位。二子皆不愿,隧狠心杀之。
      ……
      凛冬已过,愿与你蹉跎岁月。
      以一瓢酒,慰一世尘。
      百年后,史书有载:昌顺二十年夏,君诚仁者,衔冤者谢氏重英,固当昭雪,封靖平侯,入皇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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