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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第一百二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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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季节的东江气候变幻莫测。昨天还是万里无云,一夜的时间,天空就成了铁灰色。
邢岳的车停在老地方,把项海和他那辆破自行车放下来,告诉他面试结束后打电话,自己过来接他。
“知道了哥。”项海的下巴朝棉服衣领里缩了缩,又从兜里拽出一副毛线手套戴上。
湿冷的空气无孔不入,隔着厚厚的外衣朝骨头缝里钻。
邢岳把他外衣的帽子扣在那一脑袋黄毛上,想再叮嘱他几句凡事多加小心,又觉得说了也是白说,就只在他脸颊上轻轻刮了刮,“去吧。”
项海跨上自行车,吸了吸鼻子,“哥,今天这么冷,晚上咱们去吃火锅吧!”
“行啊。”邢岳这才有了轻松些的表情。
项海看着他,“那你路上小心点儿,我等着你。”说完用力一蹬,自行车的轱辘就转动起来。
目送着他走远,邢岳才重新上车,直奔贺焜所在的医院。
今天和贺焜的见面是势在必行,但对于结果,邢岳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贺焜如今已经保外就医,日子过得无欲无求,自己手上没有什么能交换的筹码。
另外,就像徐枫曾经提醒他的,自己是警,贺焜父子是匪。这中间的关系既复杂又敏感,像一张结好的蛛网,不小心撞进去,就再脱不开身。到时候谁是谁的猎物,亦或有黄雀在后,都未可知。
而最让他在意的还是这中间会无可避免地涉及到邢逸清。
从某种意义上讲,邢逸清救过贺焜的一条命,这也是贺焜主动让贺雄辉帮自己的原因。可在知道老爸或许就是因为那个案子才丢了命以后,这种情绪就变得异常复杂。
他不愿老爸的名字再出现其中,这感觉就像在榨取邢逸清用生命换来的那颗酸涩的果实。
来到医院楼下,他推开车门,忽然感觉鼻尖上一凉。
摊开手,仰起脸,细白的雪粒纷纷扬扬落在皮肤上,化成一点一滴的冰凉。
竟然下雪了?
这是东江今冬的第一场雪,没想到来得这样早。
天空还是铅灰色,雪花细得像盐,叫人辨不清出处。仿佛就在头顶尺许高的地方被凭空撒下来。
邢岳站在雪中给项海发消息,提醒他下雪了,路上注意安全。
可才按下发送键,项海的消息几乎在同时就进来了。
-哥,下雪了!
邢岳勾起唇角,又点开后面跟着的一张照片。
照片里,黑色的毛线手套摊开来,掌心落着许多看不出形状的小雪花。
邢岳也心血来潮地给自己的左手拍了照片发过去。
-来,握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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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病房内温暖如春。贺雄辉照例靠在窗边的那张躺椅上,戴着老花镜,欣赏着老黄最新发来的那群狗儿子的照片。
听见病房门被推开,他只是掀了掀眼皮,目光很快又回到手机上。
邢岳四下打量着这屋子,然后把外套脱下来,搁在沙发扶手上,“贺雄辉没在?”
他挺意外,还以为这人会紧紧地看着他爹。
贺焜仍看着手机屏幕,“嗯,我让雄辉回去了。”
直到把最后一张照片欣赏完,他这才放下手机,从躺椅里站起来,摘掉老花镜。
“嗯?下雪了。”他眺望着窗外。
邢岳并没有主动搭话,而是在观察着这个人的背影。
相比在监狱里,贺焜就像换了一个人。头顶长出花白的头发,人也好像胖了一些,就连以往蛇一样的戒备似乎也不见了。
“我替老黄谢谢你。”贺焜背着身,率先开口,“还有我的那些狗,那天多亏了你。”
邢岳没出声。
“还有袁杰,你替我抓了雷涛,也算是给他报仇了。”
“我抓雷涛可不是为你,更不是为了给谁报仇。”邢岳朝他走过去,“别说的好像我跟你很熟似的。”
贺焜呵呵一笑,转过身,“邢警官,你来找我,想知道些什么?”
他也在观察着邢岳。
过去,他知道邢逸清有个儿子,知道他后来也当了警察,而且就在邢逸清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尽管素未谋面,可那天在第一监狱的讯问室,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这个年轻人和邢逸清太像了,尤其是那双眼睛。
然而经过短短的几次接触,他又觉得邢岳和邢逸清很有些不同。
“袁国平这人,你应该认识吧。”邢岳直接挑明了话题,“我想知道关于他的全部情况。”
“全部?”贺焜手指捻动着窗边的一盆绿植,“那可是很多啊。”
邢岳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烟。
“医院里不许抽烟。”
邢岳又把烟塞回去,“说吧,你要什么条件?”
贺焜背着手,在窗边缓缓地踱步,“你为什么突然想要对付他?”
“不是对付。”邢岳纠正他,“是在几件案子上他有嫌疑,所以要调查清楚。”
“什么案子?”
“前些天,第一监狱有人越狱,你应该听说了吧?”邢岳看着他。
“你怀疑和姓袁的有关系?”贺焜的脚步没停。
“对。”
“越狱...”顿了顿,贺焜忽然笑了,摩挲着下巴上花白的胡茬,“这手法莫名眼熟啊。”
“什么意思?”邢岳皱起眉。
贺焜继续悠哉地踱步,“我建议你回去查查,当年他在明州的时候,就是在他被提拔前不久,明州监狱也有人越狱。”
“是不是觉得挺巧的?”
邢岳没吭声,揣度着他的神情。
贺焜停在他对面,声音低沉,“没记错的话,当时赵郎已经被盯上了,越狱那个正好是他那案子的一个关键证人。”
“然后呢?”邢岳的目光紧盯着他。
“然后...”贺焜神情一松,耸了耸肩,“人就死了。”
“围捕的时候被当场击毙。”
邢岳的手捏成了拳。
“还有呢?”贺焜的脚步又挪动起来,“还想知道什么?”
“他跟赵郎,到底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沉吟良久,贺焜才偏过头看着他,“那我想问,你跟我是什么关系?”
邢岳一挑眉,“我跟你没关系!”
贺焜的嘴角动了动,忽略掉邢岳的目光,停在窗边,看向窗外已是白茫茫的天地间,“那你说说,我和邢逸清又是什么关系?”
“你少提我爸!”邢岳顿时怒了。
而贺焜就像根本没听见他的威胁,两手背在身后,微微仰起脸,“我没给过邢逸清一分钱,但他保了我一条命,也等于保了雄辉一条命。”
“后来他死了,我活了下来。”
“赵郎给过袁国平不少钱,所以姓袁的愿意保他,他也继续关照姓袁的。”
“这两个人,现在都活得好好的。”
他转回头,看着邢岳,“这就是我和邢逸清的关系,还有袁国平和赵郎的关系。懂了吗?”
邢岳的目光冷得像要杀人。
他是不震惊,也不是生气,而是感到恶心。
翻江倒海的恶心。像被强行灌下一口恶臭的血。
好半天,他才深吸了口气,“你有证据么?”
而贺焜的目光瞬间凌厉起来,又变回那条嗅到猎物的老蛇,“你有胆量吗?”
“废话!”
这根本就是废话。除了胆量,他几乎什么都没有。
贺焜微眯起眼,声音有些沙哑,“那,你有帮手吗?”
“当然。”邢岳不明白他这么问的意思,但脑子里马上就蹦出了项海的影子,紧接着又是秦鹏,张晓伟,还有队里的每一个人。他甚至还想到了自己的老师。
因为老师曾不止一次地告诉他们,从警以后会经历各种各样、想象不到的困难。但永远别忘了,你们不是独自一个人在战斗,老师永远和你们在一起。
贺焜盯了他半天,这才收回目光,又恢复先前蛰伏的模样。
“等有了消息,我会让雄辉联系你。”
雪越下越大,已经不是盐一样细碎的雪粒。像初春的飞絮,一片叠着一片。
没错,就是这个。他终于明白了邢岳和邢逸清的不同之处。
两个人都不乏勇气,可那个时候,邢逸清只有孤身一人。
他当时的那个位置注定了,想帮他的人帮不上,而能帮的人又根本不会去帮他。他只能靠自己,直到最后走投无路。
而且,当年的邢逸清只是为了破案而破案,没有掺杂多少个人情绪在里头。可邢岳却不一样。除了所谓的“正义”,他刚才的目光里,分明还有许多别的东西。
“还有什么想知道的?”贺焜问,他觉得邢岳想问的大概也就这么多了。
“有。”邢岳看着他的背影,“我想请你帮我查一下,袁国平在明州的时候,有没有过,性|犯|罪的记录。”
这话说得艰难,但必须要说出来。他需要帮手,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更多的证据,尤其是那些不会见诸于光的过往。
请?
贺焜转过身子。
“这些跟赵郎的案子无关,跟你也没有关系。”见他皱起眉,邢岳也不打算隐瞒,“这是我个人的私事,但很重要。”
“所以,我不会让你白帮这个忙。需要多少钱,说个数吧。”
贺焜先是一愣,跟着就极为不屑地“嗤”了一声,上下打量着,“怎么,你很有钱吗?”
邢岳看向别处,“要多少你先说,有没有,是我的事。”
贺焜笑着摇了摇头,“你们警察...可真有意思。”
站了老半天,他有些累了,又坐回到躺椅里,“行了,我知道了,有消息会告诉你。”
“有什么条件最好事先说清楚。”
免费的才是最贵的。邢岳不接受这种看似慷慨的馈赠。
贺焜索性闭起眼,两只手交叉着搭在肚皮上,“你觉得我会拿这事儿来要挟你?”
“怕自己不知不觉地,成了黑恶势力保护伞?”
“你倒是想,”他冷笑一声,“就凭你现在,有什么值得我要挟的。”
“......”
“你能把自己身上的零件儿保护齐全就不错了。
这时,放在一旁的手机响了一声。
他睁开眼,拿起手机,发现老黄又发来了新的照片,就摸过老花镜戴上,一边专心地看着一边说,“何况,我现在也不是什么黑恶势力,我是守法公民,是警民合作的典型...”
发现一张很满意的照片,他来来回回看了半天,然后存下来,换成手机桌面,“雄辉的店里,还挂着不少锦旗呢。有空你可以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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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医院的大门,雪片还在飞。地面的积雪已经能盖住鞋面,深的地方甚至没过了脚踝。
看了眼手机,项海那边还没有消息。
邢岳上了车,打开雨刮器,准备返回那个停车场。
今天和贺焜的见面,虽说最后的走向有些莫名其妙,但总体的目标已经达到了。
原本还想再追问一下当年邢逸清那个案子的细节,可总觉得时机不对,最终还是放弃了。
真相总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或许眼下是天亮前最冷的时候,可太阳总会升起,冰雪也终会消融。
他愿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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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停车场坐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漫天飞雪里才终于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
那人趟着雪,走得挺慢。等到勉强能看清轮廓的时候,忽然蹲下去,在地上呼噜了半天,又站起来,把什么东西揣进了兜里。
邢岳趴在方向盘上,透过汽车玻璃,看着那个晃晃悠悠的小人,渐渐翘起嘴角。
这人在干啥呢?
等走近了,那个人停在车头不远的地方,笑嘻嘻地朝车子里招手。
邢岳就推门下车,“你的自行车...”
话还没说完,对面的人猛一甩手,一个黑影迎面飞了过来。
“我操!”冰凉的雪球糊了一脸,还没来得及抹开,第二个、第三个雪球就砸到了身上。
耳朵里传来十分欠揍的哈哈声,“哥,你这警惕性也太低了吧!”
等邢岳抹掉脸上的雪,那笑声已经飘出去好远。
“项海,你给我站那!”
“怎么可能呢?”项海一边狂笑,一边又弯腰攒了个雪球扔过来。
太猖狂了!
邢岳索性也不追了,迅速捏了四五个雪球,瞄准了正蛇形走位的那个人影,劈里啪啦地砸了过去。
“嘿嘿嘿,没打着!”
项海绕着空荡荡的停车场狂跑,鼻尖冻得通红,大团大团的白气紧跟着,就像随时助他飞升。
实在太得瑟了!
邢岳又蹲下忙活起来。
项海提防着他的偷袭,一边跑一边回头看,一不留神,脚尖踢到埋在雪下的一截挡轮杆,“哎哟”一声,扑进雪地里。
机会来了。
邢岳猛跑几步,一个恶狗扑食,就把他摁在了原地。
项海滚了满身的雪,连头发都白了,脸也跑红了,大喘着气,像埋在雪地里的一棵萝卜。
“哥,我错了!”眼见着要吃亏,他立刻滑跪道歉。
“错个屁!”邢岳不吃这套。
他可太懂了他了,这人就是个没有感情的道歉机。一言不合就道歉,转脸就不认账。
他的对不起就和自己的眼泪一样不值钱。
“说吧,怎么办?”邢岳骑在他身上,摁了摁他的肩膀。
“你先下来,这是公共场合。”项海呼噜着脑袋上的雪,朝两边看了看,“你这姿势也,太,太那啥了。”
嗯?
说到那啥,邢岳脑子里立刻闪出许多滚烫的画面,每一帧都能和眼前躺在雪地里的人重合。
雪都冒热气了。
“小海,想让我原谅你么?”
“不想。”
“哎,操!想,我想!”项海把塞进他脖子里的雪掏出来。
邢岳就凑近了,“那你让我...那什么,年上一下子。”
项海盯着他挂着雪珠的眼睫毛,鼓了鼓嘴,“就,一下子?”
“操!”邢岳想揍人了,“别废话,到底行不行!”
“在这儿?”项海瞪着眼,又朝两边瞅了瞅,“哥,你也太奔放了吧,天还没黑呢。”
“你他妈...”
邢岳忍不了了,确切地说,是被他这个既瞎捣乱又不要脸的问题给刺激到了,把他从雪地里拎起来,“走,回家。”
项海拍打着身上的雪,“回什么家啊,不是说好了去吃火锅么?”
“别吃了,回去我给你煮面。”
“啊?”项海不干了,“火锅咋就变成泡面了?”
“怪谁啊?还不是因为你瞎撩拨。”邢岳拽着他的胳膊朝汽车那边走。
项海一边拗着一边乐,“哥,你别这么饥渴行不行?”
“废话,我他妈都饥渴三十来年了。”
“不是吧,你从一出生就开始饥渴了?”
“滚蛋。”
邢岳拉开车门,把他塞进去,自己跑步从车头绕过来,也跳上车。
“哥,我还是想吃火锅。”项海脱下手套,塞进兜里。
“啧,那等完事儿了我再带你去行不?”邢岳一边心急火燎地发动汽车,一边哄他。
“那得等多久啊!我都饿了。”项海皱起眉。
“很快的。”邢岳敷衍了一句,“哎不对!”又觉得不对味儿,“操,你别打岔!”
项海简直快笑昏过去了,“哥,你咋跟个大灰狼似的?”
“还不是被你气的。”邢岳自己也没忍住,乐出了声。
车轮“咯吱咯吱”地碾过积雪,项海蹭了蹭鼻子,歪过头,“哥,你说你,想那啥,连装备都没有,急急忙忙跑回去有啥用?”
邢岳愣了一下,“哦,你那不是有么。”
“那我是买的。”
“先借我一个行不行?”想了想,“借我两个。”
“啧,还是借我三个吧。”
“......”
项海无语,“哥,这东西,咱就别攀比了吧。”
“不是你说的,要实事求是一点儿。”
“回头你又趴那不动弹,还得使唤我给你端茶倒水的...”
“项海!”邢岳嗷唠一嗓子,“你,你给我等着!”
“看我等会儿怎么收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