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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重返江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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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太平盛世,人人都无需习武,因为人人都可习武。
盛世里的女人用刀宰牛羊,盛世里的男人用剑斗酒会。
辞九有一把刀,一把剑。
刀是母亲的刀,剑是父亲的剑。
那个年代不像这个年代,所以很多人的母亲都死在别人的刀下,很多人的父亲都死在别人的剑下,辞九自不例外。谁也不知道别人是谁,所以谁也不必向谁苦苦追逼血海深仇。
如今辞九躺在客栈的屋顶上看星空。
这九年,从西北到江南,辞九已经在九十九家客栈的屋顶上看过星空。南方的星和北方的星不太一样,越往南,星越温婉,人也莫名变得柔软。这家叫红布的客栈,屋顶上的星,每一颗,都水润润地呷着雾气。
辞九哈了一口气,是酒气,这九年,辞九喝了不少酒,花了不少钱。酒是好酒,钱却不是好钱,因为辞九的钱,是偷来的。
既然没有特别的营生活计,似乎便也只剩下偷。辞九每天小偷一点,生活也每天小乐一点。
在这家红布客栈,辞九给第九十九颗星命好了名。
这当儿,辞九要准备今天的第一次睡眠。不管风刮得多缠绵,叶落得多绰约,辞九都将独自一人睡去。
辞九的刀别在内衫里,剑佩在衣襟边。
刀是一把木刀,一尺两寸。
剑是一把花剑,两尺一寸。
九年里,没人见过辞九的刀,也没人见过辞九的剑。
每年正月十四,元宵前一天,辞九会将刀和剑取出,轻陈岩灰于刀身,轻滴晨露于剑身,随后用鹿皮擦拭,先擦刀,后拭剑。如此半个时辰,刀继续隐于内衫,剑继续掩于衣襟。
这一天,辞九照例不使刀也不弄剑,所有的招式辞九九岁前皆已学会。无需再学便也无需再练。进入江湖的这九年里,辞九没有遇到一个对手,没有对手的意思其实是,没有人把辞九当对手,大家身在江湖,藏在江湖,彼此并无往来的交情。
辞九醒来时,天光初起,人间尘色一片。辞九翻身一跃,跳进屋下一扇敞着的窗子。店小二还没打来洗脸水,热茶亦没沏好,前天本该到的信,这当儿仍未出现。看来,一切尚早。这种天气醒得早的人本就不多。被衾的暖有时比酒暖,比人暖。
既又无事可做,辞九便打定主意出去走走。不过这回辞九是踏过自己的房门堂堂正正走了出去。辞九一次性付了三日房费,今天正好是第三日。下楼时辞九发现店里已有伙计在柜台边哈气连天候等住客。端茶送水的人是铁了心不出来了,辞九觉得没猜错的话,那人此时应该还在马房加添草料,马总比人醒得早,醒得早的,自然要先吃到早饭。
既然客栈里无饭可吃,辞九索性往前边街铺的茶肆走去。茶肆楼下是一家布店,白日里男男女女进进出出,生意不错,但这个时辰,自然是没人的。辞九打量了一下身上的衣服,鹅黄披衫是三日前初到江南穿的,因没走出客栈,故不怎么脏,但在屋顶睡了两晚,多少有皱痕,不特意留心自不打紧,况且还有草叶的枯甜味,可一旦往近了看,隐隐又现出些尘渍。里头的白色内衫换洗过一次,还算素净。就在考虑要不要添置衣物的光景里,辞九已走上了茶肆。
这个茶肆没有名字,只一个大大的方块“茶”字布条挂在面朝街铺的屋檐下。江南茶肆星罗棋布,没有名字的茶肆遍地都是,名字有时是累赘,不取有不取的好。
都说江南茶点名目繁多,辞九却只吃过一种。
九岁以前,辞九居住江南,母亲离家前亲自做过一次茶点,好像叫雨打糕,又或者是鱼打糕。辞九记不太清。母亲离家半月后,父亲料定她是回不来了,故也离家而去。此后大约又是半月,母亲的刀和父亲的剑在同一天被同一个人送了回来,那个人只说了一句,你的母亲和父亲都死了,死在同一个人的梅骨鞭下,那个人不是我,你不必报仇。
就这样,辞九没了家。
既然家没了,辞九便理所当然如母亲和父亲那样,头也不回离开江南。母亲和父亲当时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遇见了什么人为什么而死,所有这些辞九皆不得而知,只知道有个人清清楚楚说了一句,仇不必报。那个人的模样和神情,辞九这辈子都忘不了。平生以来,那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让辞九打心底敬畏的人,他白衣袂袂,眉眼里有不容争辩的寒气,像从寒潭里走来,寒而不冷,冰而不厉。走出廊道,消失于庭门的最后一瞬,他回过头,冲辞九笑了一下。
这一笑,惊鸿一瞥,神秘高贵。
重返江南,是辞九不曾料过的事。
九岁以后,辞九一直往北走,直至去年收到一封信。
信很简单,邀辞九收信后半年于下溪庄红布客栈会面,有事相告。对于浪迹江湖的人来说,事无大事,小事不小,既有人找,定没有不见的道理。
辞九按信里要求的日子抵达江南,立信人却迟了两日仍未现身。
茶肆的伙计眼明手快,见辞九落座,旋即从两桌开外处拐来,铺碟置筷,提壶端碗,动作麻利稳当,辞九尚未开口,一碗寻常龙井已立在辞九面前。
“茶是好茶……”
未等辞九说完,店小二便意会道,“客官打外地来有所不知,小店最有名便是这雨打糕。雨打糕虽易做,但拿捏得甜而不腻恰到好处的,方圆百里还真只有小店一家。这就给您来上一份。”
天已渐亮,茶肆的客人很快就不只辞九一个。一碗茶的工夫,一盘晶莹剔透的雨打糕已摆上桌面。
此次重返江南,正经之事尚无眉目,反倒轻而易举便能吃上盘踞记忆多年的雨打糕,辞九觉得诡异,且有些慌乱,辞九甚至不知道它究竟是雨打糕还是鱼打糕。
记忆如蛊,深不可除,但九年前的雨打糕和现在的雨打糕是不是一个味道,辞九完全没有概念。辞九记住的一直以来都只是那个再也没有出现过的人。
不过,两日前早该出现的人,此时却突然出现了。
“看来你就是辞九了。”
说这话的人,十八九岁出头,面容清丽,身高和辞九相当,虽是女儿身偏又着了男装,发髻高盘,双手束腰,一副先发制人的气势呼之欲出,无奈语调低平带柔,反倒弄巧成拙。
“你是写信之人?”
见来者不似有敌意,辞九便继续喝茶。
“我在客栈没见到你,听店里的伙计说你出来了,这大清早的,想来你也没有其他地方可走,所以很快便找来了。”
“你迟到了。”
“是的,我在前方的镇子被绊住了两天。”
“那先用早饭吧。”
“你知道我还没吃饭?”
“这难道不是明摆的事?”辞九看了她一眼,笑了。但凡见过辞九的人都知道,辞九不是一个会轻易对别人笑的人。
“而且我还知道其他一些事情。”
“哦,比如说?”
“你是个女人。”
奇怪的是,落座在辞九对面的这个女孩子听了这话并不吃惊。她径自沏了碗茶,喝了起来,雨打糕倒一眼不曾去瞧。
“还有呢?”
“还有,你逃婚了,但你的父母应该还不知道,你是从婆家跑出来的。”
“你是聪明人,我看出来了。我愿意交你这个朋友。我叫芒四。”
“我叫辞九。”
“我知道。”
“那么,你写信给我,是确实有事相告?”
“千真万确。”
“什么事?”
“当然是报仇的事。”
“报仇?”这次反倒是辞九被惊到,这九年里,能惊到辞九的事真是少之又少。
报仇两个字,九年前就已消失在辞九的生命里。
那个人说,你不必报仇。这是辞九第一次听到报仇两个字,也一直以为会是最后一次听到。
报仇两个字在那个人口中诞生,也随即在那个人口中消亡。
“我要和你一起去报仇!”芒四用一种坚毅的眼神望着辞九,那眼神里甚至还有一闪即逝的决绝,或者说,莫名的亢奋。
“我没有仇可报。”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仇人是谁。可是现在我知道了。既然我知道了,我们就可以一起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