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陪》端木湉

33、山阶

　　第三十三章山阶
　　小舟揉着脑袋醒来，发现昨夜竟是难得的好眠，噩梦都没来侵扰她。原来醉酒的好处不在于忘记痛苦，而是短暂地留给自己一片寂静的栖息之地，哪怕隐藏在睡梦深处。
　　昨天自己不是一个人躲到江边去了吗，后来易尘来了，和自己说了好多话，然后、然后……小舟心里想着，眼神忽闪忽闪地在屋子里扫视起来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不要去想昨天说过的话。借着酒意真的是胆肥了，压抑了那么久的心里话就这么说了出来，决堤一样不可收拾，她皱皱眉头有些懊恼，但同时也莫名有些开心，难得轻松。
　　小舟去桌上倒了杯茶，听到门外有脚步声逐渐靠近。是横川来了，我该说什么？小舟站起来往窗边踱了几步，横川的敲门声从门上传来。“小舟，你醒了吗？”
　　“醒了醒了，这就来。”小舟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和头发，深深吸了口气，打开了房门。横川脸上带着笑，仿若清风拂面。
　　“去楼下吃饭吧，明在和明存已经在前堂了，今天还要赶路呢。”
　　“好。”小舟木讷地点头，转身回屋拿剑。
　　“你还难受吗？”横川见小舟有点恍惚，补充问道。
　　“我没事。对了，昨天易尘说冷空山两天后就会赶到，她还说冷空山以十二门的名义给各大门派发了英雄帖，邀请大家一同前去重分连山归藏。要我们做好万全的准备。”
　　“她没理由给我们传消息，就算是真的，我们也来不及联络帮手了，硬着头皮搏一搏就是了。”横川回答。
　　“她好像并不情愿在十二门，她说了一句话挺奇怪的，若是有选择，谁愿意背光明而向黑暗呢。”
　　“一时一念，因果循环。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宿命，有人偏要勉强也能逆转因果，剩下的人就只能顺应天时了。眼下还是抓紧时间赶回去，或许……”
　　“或许能修补一下我和我父亲的关系，解开一些误会。”难得提到这个话题，小舟还能笑逐颜开，横川放心了不少。
　　两人并肩下楼，没了话题，两人都不可避免地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来，氛围显得有些暧昧。小舟酒醒后胆量消去不少，不敢多问自己是怎么回来的。打眼一看瞧见了明在和明存二人，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轻快地走过去坐下。
　　明存道：“小舟姐姐，你不头痛吧？”话音刚落就被明存戳了戳手臂。
　　小舟一听这话，知道昨夜回来一定被他们撞见了，怀疑自己是否说了什么胡话，颇为窘迫。明在开始打圆场，盛了一碗粥递过去，“小舟姐姐，你尝尝这个，莲藕荷叶粥，味道不错。”横川坐在小舟身旁。
　　明存偷偷瞄着这两人，耳根一个赛一个红，嘴角不由得勾起了笑容。
　　“这里离西溪斋已经很近了，今晚我会找户乡下的人家，你们先寄居在那里，等我们处理完事情再来接你们。”小舟拿着筷子敲敲桌面，同他二人道。
　　“小舟姐姐，真的没什么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还是留在山下比较安全。”横川说道。昨日他无意中瞥见小舟已经拟好了给裴长庚的书信，便知小舟也一样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打算，定是在安顿明存和明在的归宿。
　　“好吧。”明在搅着粥，有些失落。
　　横川去备了些干粮回来，一行四人上路了。刚走了还没半个时辰的功夫，易尘就突然冒了出来，手里的杏花镖当杂耍一样转着。小舟下意识地伸开双臂将明存和明在两人挡在身后，横川一个箭步挡在了最前面，“你怎么神出鬼没的？”
　　“这不是我们十二门的江湖规矩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只见她眉眼弯弯，声若百灵，穿一身桃粉色的裙子，更显得娇美可爱。视线又转移到小舟身上，见她眼眸清亮，面如凝脂，便道：“你们两个昨天都把话说清楚了吗？”说话间扫了横川一眼。
　　四人皆没料到她会出此问，赤裸裸地挑明了那层微妙的关系。见四人都没回答，她又不嫌惹事地问：“怎么，昨天说过的话，今天竟没一人主动提起吗？都假装忘了？”她咯咯笑着，灿若桃花。
　　原来昨日她并没有离开，反而在听墙根。可当时四周那么空旷，她定是躲在很远的地方，看来听力不同凡响。
　　“你说够了没有？”街上虽不是车水马龙，但也是人头攒动。易尘看上去比明存还小了几岁，横川不方便动手，担心被人以为是在欺负小孩子，只能低声威胁。
　　“那天在枯井里我就觉得你们关系不一般，还真让我猜对了。”
　　小舟拉了拉横川，自己则亲热地揽住她边走边说：“我说这个妹妹，不管你有什么目的，最好别想着打我身边人的主意，否则你可以试试看会是什么下场。”
　　“小舟，你怎么不知好歹呢，亏我还赶来通知你们。西溪斋……不领我的情算了。”易尘脸一侧，像个赌气的孩子一般 。
　　“西溪斋怎么了？”横川见小舟明显担心西溪斋的情况，却问不出口，索性替她追问了。
　　“叶振声正在偷偷遣散一众徒弟。”
　　“走，别理她，她没凭没据在这里大放厥词。”
　　“你不肯跟你父亲联络，不代表我得不到西溪斋的消息。”易尘看着小舟他们远去的背影道。
　　“小舟。”
　　“如果我们快马加鞭，通宵赶路，明天一早就能赶回去。”小舟说道，“我先回去，你安顿好他二人去西溪斋寻我。”
　　“不行，易尘说的不一定是真的，万一他们在西溪斋设了埋伏怎么办，你不能一个人回去。”
　　“小舟姐姐，横川哥哥，”明在打断两人的谈话，“你们都不用管我们，我能照顾好弟弟。以前没遇到你们的时候，我们不是也好好活下来了吗？你们放心走吧。”
　　小舟不放心地瞧着他二人，虽知道他说得没错，但总是觉得既然他们已经跟了自己一路，就有责任先给他们安排个妥帖的地方。她踟蹰半天，从怀里摸出一块木牌，上面刻着西溪斋三个字，正是明在那日在冷空山手中见到的，道：“你们拿着这个到镇上的四海当铺找一个叫钱添成的人，他会收留你们的。记住，不要透露我要回西溪斋的消息。”
　　两人拿着木牌走了，横川才问道：“为什么早先不让他们去那里？”
　　“是我师兄，我曾经过帮过他一个忙，我不希望他记在心上，便不想去打扰他。”
　　“如果你没帮过他的话，是不是也不会想着麻烦他。”
　　横川将小舟的心思猜个七七八八，好似囫囵个地练成了读心术，但看她的眼睛，就知道自己又猜对了。“眼睛最不会骗人了，尤其是你。”
　　半夜丑时，横川从一匹瘦马上翻身下来，又牵了小舟手中的缰绳，拴到一旁的枯树上，仰头看看古道两人半人多高的草滩，更高处郁郁葱葱的林木，才知道这西溪斋是个如何超然物外的桃源之境。但是看着那高耸入云的峰顶，隐约若现的几条栈道，便知这是个易守难攻之处。
　　他没见过父亲，不知道他父亲莫秋亭早些年征战沙场是怎样睥睨天下豪杰的模样，更没听过父亲讲演对阵策略，运筹帷幄之中，但书斋的兵书也看过不少，基本的地势险要与否，一眼便可识得。
　　离开西溪斋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深夜，她毫不留恋地从山上下来，一步步地数过了台阶的数量，五万阶，不多不少。经没想过她还会在这样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回来，显得鬼鬼祟祟，不够光明磊落。
　　她正迟疑着，山顶飞出几只寒鸦来，漆黑的影子在空中一闪而过，发出几声刺破天惊的凄鸣。
　　“如果你还没准备好的话，要不我们在山脚歇一晚再上去？”
　　“不用了，别给我提供任何退路了，我积攒的勇气只够自己挥霍这么一次的。”小舟苦笑，递给他一个小小的瓷瓶，“这山上蚊虫多，嘴里含一颗，它们就不敢靠近你了。”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西溪斋建在此处，定是集天地灵气，你看看这周围的草木，枝繁叶茂，笔挺俊秀，细闻还有一阵芳香。”
　　“这山里松鼠、野兔很多，都机灵的很，可能真的是来自什么神灵的庇佑吧。只可惜，这山上却建了一座牢笼。可惜了那么多人心驰神往。”
　　“小舟，你相信非黑即白吗？”
　　“道理我都懂，除了黑白，更多的应该是灰色。可真正凝聚目光审视别人的时候，却常常是要求别人纯粹，尤其是亲近的人。你放心，我会试着理解我父亲的，我会听他的解释，如果他能说服我的话。”
　　“跟随着你的心就好，我不是想让你原谅你父亲，我是希望你不要用这样的标准要求你自己。”
　　“好。”小舟见眼前出现一张手掌，笑了笑递过去，横川牵着她穿梭在夜色里，不断提醒她台阶的高度和数量。
　　月朗星稀，草丛间时不时传出一些窸窸窣窣的虫鸣，草梗偶尔会扎到脚踝，酥酥麻麻的。横川一手拨开挡在山路上的高草，感叹一句：“敢问一句叶家先祖为何要住在这么高的地方？”
　　“太久远的原因我也不知道，但后来有个意图是考验上山拜师学艺的人，若是连山都不上去，那便可趁早回家了。我们现在走的这条路在后山，杂草丛生少有人知道，虽然陡峭，但是没有机关。若真正想拜师的人须得走另一条路，机关重重，踏进斋门属实不易。”
　　“依你看，我能闯过那重重关卡吗？” 横川的注意力并没在小舟带着他走了偏路上，反而剑走偏锋，选了另一个切入点。
　　小舟奇怪地问：“你的武功已经很好了，起码在少年里算是出类拔萃的，没必要来西溪斋习武。西溪斋的武学在江湖上排不上榜，顶多算是三流，更多的看的是个人造化。”
　　“这么说，便是能了。”横川笑笑。
　　“那我现在便可以改口叫你一句师弟。”小舟揶揄他，气氛难得活跃起来。
　　“你看，那边好像有个人。”横川忽然说道。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地上果然依稀看到个人影。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看看。”横川想要松手，但小舟又握住了他，“你对这里不熟，我和你一起。”
　　两人凑近一看，发现竟然是个姑娘，紫色的衣裙，微微蜷缩着倒在地上。小舟唤了几句：“姑娘醒醒！”她没有动静。“是西溪斋的人吗？”“看衣着不像。你帮我拿剑，我去扶她。”
　　“是贺朗月！”小舟扳着那姑娘的肩膀，看清了她的容貌，惊讶地叫道，“怎么会是她？”
　　横川也吃了一惊，凑过去探她的鼻息，“呼吸断断续续，会不会是中毒了？这山里有毒蛇吗？”
　　“后山没什么人来，没听说有人遇过蛇。”
　　“先让她平躺着，检查下身上有没有伤口，我去周围看看。”
　　小舟在贺朗月身上四处找过，除了有几处明显是磕碰过的痕迹外，没发现其余的伤口，想起那日因杏花镖上的毒伤在医馆待了一宿，临走时陆昔赠了她一瓶常用的解药，可以解普通的毒，便给贺朗月喂了一颗。她双手冰凉，夜里本就更深露重，小舟担心她体温下降会逐渐失去意识，将她揽在怀中，双手在她身上轻轻搓着。
　　“怎么样？”
　　“没有伤口，我喂了她一颗解药，但还没醒转。”小舟搓搓自己的手，往手心哈了口气，包住了贺朗月的一双纤纤玉手。她身量瘦弱，昏迷之中更显得气若游丝，命悬一线。
　　“要么我背她上去吧，西溪斋有大夫么？”
　　“有。”
　　横川背上贺朗月，还不住提醒着小舟注意脚下的碎石。“按理说她不应该知道这条路的吧。她会不会是知道了我们的路线，故意来引我们上钩的。她之前就利用了裴长庚。”
　　“不管怎样，也不能见死不救。等她醒了再说。”小舟跟着横川的步子，始终比他低一个台阶，帮忙托着贺朗月。
　　“长庚……长庚……”贺朗月双目紧闭，秀发垂在耳侧，口中不停地呼唤着。
　　“她在喊裴长庚的名字，看来还能坚持一段时间。”横川听到背上传出的低语道。
　　“她也是个苦命的可怜人，明知道同裴长庚一起去恒山是最明智的选择，偏偏还要重回虎穴。现下也不知是遭遇了怎样的不测，落到这个下场。”
　　“要是她能听到，你还能同她讲话，说不定能唤醒她，现在也只能靠她自己了。”
　　“天快亮了，我看到启明星了。再有半个时辰，应该就能看到万丈霞光了。好像很久没看过日出了。”
　　“不管什么时候，你都能看到世间最温柔的一面，这就是你身上最吸引我的地方。”
　　横川猝不及防地说了这么一句，小舟脸上映着初升太阳的柔光，道：“人太渺小了，我只是永远喜欢盛大的、美好的风景。”
　　这时贺朗月动了动，挣扎着抬起头来，眼睛睁开一条缝，道：“叶姑娘，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