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陪》端木湉

32、相拥

　　第三十二章相拥
　　小舟再度环视四周，没见到易尘的身影。看刚才杏花镖射来的方向，她应该是躲在二楼的位置，可刚才二楼并没有人有明显的逃离举动。刚才他们躲飞镖的时候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不时地有人侧目瞧着小舟三人，小舟觉得身上长了几只眼睛，浑身不自在。
　　“小舟姐姐，要么我们去那边茶摊坐坐吧。”明在说道。
　　小舟看着盛茶的大碗，茶汤是深黄色的，碗底沉了一层茶叶渣，默默地喝了一口。她不是那么讲究的人，但如此粗劣的茶水还是第一次见到。
　　“小舟姐姐，你给我们讲讲那杏花镖吧。”明存兴致冲冲地干了一大口茶水，却被那苦涩的味道激得呛了一口。
　　“哪有你这么喝茶的，简直就是牛嚼牡丹。”明在拍拍明存的后背。
　　“不是，是真的很苦。”明存用袖口抹了嘴，将碗往远处推了推。
　　小舟从怀里摸出刚才的杏花镖放在桌子上，茶摊的老板不经意地瞟了一眼。“使镖的是个小姑娘，个头不高，应该轻身功夫不错。这镖上可能淬了毒。”小舟伸出食指轻轻一拨，那镖在桌上滴溜溜转了起来，半分钟后速度慢了下来，周边擦着桌板，发出噌噌的声音。
　　“居然是个小姑娘？我以为使这种暗器的都是男人呢。”明存有些诧异。
　　“这和男女没有关系。”明在同明存道，按住还在慢慢转着的杏花镖，凑近眼前细细看着，见那镖是个杏花的形状，材质坚韧，边缘锋利，无论是造镖的人，还是使镖的人，歹毒之心都可见一斑。因此道：“小舟姐姐，她为什么要伤你们，也是为了……吗？”还没趁小舟抬眼，他已经识趣地把归藏两个字咽在了肚子里。
　　“归结起来，大部分人应该都是因为贪欲，但也可能是被利用，迫不得已。”
　　明在听小舟如此说，不作声了。他认定了小舟是个好人，能在被偷袭后还保持如此客观的态度，足见胸怀豁达。虽说他初次入世见到的便是薛让这样的人，但实则他并未见识过人性最残酷的那一面，若是他了解了横川和小舟是如何被卷进这场纷争里，了解了那日渭城城门口众人是如何捕风捉影、积毁销骨，了解了小舟离开西溪斋的真正原因，就不会如此笃定地给人下定论了。
　　“横川哥哥！”明存看见了跑来的横川，大声喊道。
　　“走吧，我找到了。”横川端起茶碗也一口干了，同样呛到直咳嗽，明存向明在一摊手，证明刚才确实不是自己的问题。只有小舟将原本支在桌上的右肘放下来，看着横川额头流下的汗水，递了块帕子给他，没说什么。眼神却落在横川放下的茶碗边缘，那里破了个小豁口，露出里面白色的瓷胎来，还湿漉漉的沾着水。明在看着小舟面前空荡荡的桌子，心想，这不是小舟姐姐刚才用过的茶碗吗？
　　“远吗？”小舟提上剑站了起来。
　　“不算远，穿两个坊就是了，跟我走就行。”
　　“可是我们一点银两都没了。”
　　“山人当然自有妙计。”见明在和明存颇为愧疚地站在一旁，生出了自以为是累赘的心思，横川走到小舟身后，揽住他两人一同往前走去。

　　“您要的生煎来了！”店小二吆喝着端了上来，一盘六个，拳头大小，晶莹剔透，上面撒了芝麻和葱花，看起来颇为诱人。
　　“尝尝吧，是不是你小时候的口味。”横川夹了一个给小舟，又给明在、明存夹了，“你们俩也是，饿坏了吧。”
　　皮酥、汁浓、肉香、精巧，轻咬一口，肉香、油香、葱香、芝麻香全部的美味在口中久久不散，香气满萦。“确实是记忆里的味道。”小舟看着酒楼的陈设，一如既往的古朴，对面屏风后面传出咿咿呀呀的胡琴声，楼下是熙熙攘攘的如织行人，一瞬间忆起当年和陶然溜下山的时候，那时一切还没有那么遭，起码不会夜夜惊梦，也没学会人走茶凉之类的词。
　　“好吃。”小舟想不出怎么形容食物的味道裹挟着记忆的感觉，好似唤醒了全部的味蕾，周遭的万物都弥漫着清甜的氛围，置身其中只觉得舒适宜人。
　　横川看到小舟的表情从最开始的欣喜，渐渐安静下来，一口一口品尝着，细细回味着，咀嚼着，睫毛雾蒙蒙的，像一头涉世未深的小鹿。
　　店小二又端上来两素一荤，皆是夏天应季的菜色，爽口不腻。明存道：“好久没吃这么丰盛了！”高兴地简直要手舞足蹈起来，也是，他原本就是个孩子，本不该像我一样束手束脚地活着，被规矩框住。可惜没机会见见当年的傅迁和伯劳，想必一定是棋逢对手的人物，超然物外，率性洒脱吧。方叔说傅迁性格更内敛深沉一些，明在的性子一定是随了他，而明存一看就是被呵护和宠爱包围着长大的人，偶尔任性些，但本质上却是纯粹可爱的。
　　“还有最后一道糕点，客官，您这桌的菜上齐了！”店小二小跑着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横川只知道菜品里包含糕点，却没细问是什么，此刻看着桌上的桃花红豆糕，心中暗道不好。忙招呼小二，小舟赶忙按住他的手臂，道：“没关系，不用换。”明在和明存不知道这糕点意味着什么，面面相觑。
　　“有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他最拿手的糕点就是桃花红豆糕，只不过他已经不在了。”小舟平静地向他俩解释，声音没有波澜。
　　横川自责于这无意的过失，面带愧色，也不敢动筷子。
　　“吃啊，你们这是做什么？”小舟虽心中难过，但最不愿意因为自己影响了大家的情绪，见大家此时气氛怪异，声音不由得高了一些。
　　横川打个哈哈，忙低头扒了几口饭，道：“今天天气不错，等会儿我带你们出去逛逛，顺便拔一些艾草回来。刚才掌柜的同我说，这边入夜蚊虫很多，熏些艾草能驱蚊。”
　　“好。”明在和明存直愣愣地点头。
　　“你们吃吧，我想出去走走。”小舟站起来就往门外走，连剑都忘了拿。
　　横川站起来递上长剑，却听得小舟微微侧了脸，说道：“不用跟着我。”“不是，我只是想说剑忘带了。”小舟这才掉转身子，接过剑来，大踏步往西去了。横川讪讪地坐回去，抚着额头叹气。
　　“横川哥哥？”明在试探的口吻问道。
　　“没事，她只是心情不好，去散散心也好。你们安心吃饭就好，晚些时候我去找她。”
　　横川安顿好明在和明存，独自去寻小舟，天色已经黑了，小舟不知道他们在何处落脚，视物能力又下降了，若是碰上易尘就不妙了。
　　横川猜测小舟不会去人多的地方凑热闹，此处他又不熟悉，只能沿路边问边找。
　　一个时辰后，横川在阅江楼顶看到了蹲坐在江边一动不动的小舟，身旁还有一个看起来不大的孩子，那背影像是，易尘？横川颇惊讶，心想莫不是小舟糟了暗算被点了穴位，当即施展轻功，从楼顶跃了下来，出剑横在了易尘的脖颈。
　　谁想到易尘一点都不惊讶，反而幽幽地转过头来，笑了笑，那笑容竟然是难得的纯净明媚，天真无邪。
　　易尘抓住小舟的胳膊摇了摇，横川的剑往前伸了半寸，却听易尘说道：“他来找你了，那我就不陪你了。”随即轻轻一闪，自横川剑下钻了出来，灵巧地从小舟手里抢走了酒壶，冲横川眨了眨眼睛，一溜烟地不见了。
　　小舟整个人迷迷糊糊，被易尘夺酒壶的时候往前带了一下，险些跌进江里，横川一把捞住她，自己在她身边坐下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我好像有点醉了。”小舟闭着眼睛，心中却知道是横川找来了。
　　横川看小舟脸颊上飘着两团绯红，耳根也是红红的，整个人丢掉了白日里稳重的样子，看起来懒懒散散的，轮廓分明的下颚依稀能看见泪痕，心中翩然。近处的江湖汩汩地流淌着，月色下泛起粼粼的波纹，碎玉一般。
　　“明知自己酒量不行，还由着性子喝。”语气里带了些嗔怪。但他发现，即便是醉了，她都不肯靠着自己，反而勉强着往另一半偏着，双臂抱在膝上。
　　“我故意的，可是好像还是清醒得很，没意思。”小舟舔舔嘴唇，头倒在膝盖上，面朝横川，整个人弓着，像一只小虾，蓝色的小虾。
　　“易尘没伤着你吧？”横川关切地一问。
　　“她跟我说，三天后冷空山就会带着各派去围攻西溪斋，后天赶回去我还能有一天时间来应对。”小舟说话断断续续，但听得出语气冷静，思路清晰。
　　“冷空山？”
　　“十二门门主。”小舟笑笑，“没想到吧，我们今天才知道他的名字。真是可笑。”
　　“也许，她是来扰乱你的心思的，别多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什么是解决不了的。再说了，有我在呢。”他很想伸手揉一揉她的头发，告诉她没什么好怕的，却又明白她不是怕，而是迷茫。
　　“其实，我挺怕有你在的。”小舟一直闭着眼睛，但她能感觉到横川的一切。她感觉到有一双温暖的手拂过自己的发梢，感觉到横川说话时的气流触碰到自己的鼻翼，感觉到他的目光若有若无的扫过自己的眉梢嘴角，她不敢睁眼。
　　横川不知所措地搓搓手，两手支在身后，往后仰了仰，抬头看着天空的繁星。初夏的星星明亮又可爱，镶嵌在低垂的夜幕里，是触手可即的浪漫。小舟察觉到横川不自在的尴尬，以为他要走，摸索着抓住了他的手。
　　“不是你不好，是因为我总觉得我自己不勇敢、不果断、不洒脱，又懦弱又古板，我是个浑身栓满锁链的人，我手里握着我母亲的性命，还欠着陶然师兄的性命，我要偿还的太多了。有时候我希望你不要对我那么好，因为我不知道给你什么，我还可能把你也拖进黑暗的情绪里，那是个深渊，是个万劫不复的深渊。”小舟脸上的红晕更深了些，她头一次发现横川的手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炙热，或许是夜色里石板的凉意从他掌心侵袭进去的缘故。
　　她脑子明白得很，但借着酒劲胆子却大了很多，继续说着，“但是我喜欢你，好喜欢你。你和别人，不一样。是你出现以后我才越来越敢赌，越来越想去试试，去摆脱束缚，可是面对你我还是会退缩。我知道我这样不对，我这么做对你太残忍了，那天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的，但我害怕听到，我害怕这一步迈出去我就不是我了。还有今天，我没生你的气，真的没有，我是在气我自己。”小舟越说越低，到最后竟不像是说给横川听的，像是坦白给自己听的。深思熟虑后剖开一颗血淋淋心给自己看。
　　横川一直知道小舟的不一样，她细腻又敏感，稳重又叛逆，热忱又疏离，好像所有矛盾矛盾的词句都被她包裹在身体里，渐渐地成为一个这样与众不同的她。她将自己分析地太过透彻，以至于时时处处反省自己，苛责自己，才这样痛苦这样易碎。
　　小舟发现横川一动不动，那点好不容易壮起来的胆子又泄了下去，小心翼翼地往回缩，却被横川反手抓住，坦坦荡荡地握住，顺势一拉，放在自己腰上。小舟酒意更重，朦胧夜色下醺醺然的可爱，被这么猝不及防的一拉，发现横川抱住了她。小兔一般挣了挣，横川双手箍在她的后背，她挣不脱，心想反正自己醉了，大可以胡来一次，管什么世俗礼法，便老老实实地趴在他肩膀上，下巴落在他的肩窝。
　　横川觉得脖颈一阵热流，是小舟细细的喘息，他知道她醒着，只是又害怕了，还有些不好意思，心中泛起一丝甜意，原来她害羞起来是这样的情态。他手掌在她背上轻轻抚着，像在哄一个孩子，道：“你想的这些我都知道，但是你要明白，你是个很好的姑娘，你值得我们所有人照顾和关爱，我喜欢你不为别的，只因为你是你。你不用害怕，也不用着急，更不用改变什么，你只需要坚定地朝你选好的方向走。我会一直站在你背后，走错了我陪你回头，走累了我陪你休息。还有，你的情绪不是深渊，那是个开满风信子的花园，我住进去，是因为你给了我一把种子，能四季开花的种子。你放心吧，我已经和陶然师兄承诺过了，我会陪着你解开你心中的罗网，如果我做不到，他在天有灵也不会放过我的。说不定，这天上的星星，有一颗就是他在望着我们。”
　　小舟抬起头看看星空，正巧看到有一颗流星划过，她闭上眼睛，道：“我相信你。”
　　横川笑了，却还是忍不住地替小舟担心，西溪斋现下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冷空山又准备了怎样盛大的惊喜等着他们。他能不能借机除掉闻于野，一直没有现身的徐行，这次会出现吗？背水一战，上苍是否还能垂怜一次，给他们一个绝处逢生的机会，他向来乐观，也还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