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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缘故 ...

  •   好在茶盏之中的水并不多,我看那已经洇湿边缘的古籍,已有几行字迹模糊。我还没在头脑之中搜寻出应对之策,陛下已然一脚踏进阁中。
      “臣妾拜见陛下。”我连忙向陛下行礼,同行的还有杨妃,我心中一紧,觉得今日似乎不那么容易过关了。
      “平身吧。惠儿,朕下了朝会,欲寻些书册典籍来。不想你也在这里,来陪朕一起吧。”
      我并未起身,只是向陛下跪身请罪,“陛下,臣妾不敢欺瞒陛下,臣妾今日刚来书阁不久便闯了祸,还请陛下降罪。”
      陛下一面听着,眼光一面扫过案几,顿时明白了几分,他轻咳了一下,面带严肃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陛下,臣妾今日入阁读书。因晨起头痛进了些药,御医嘱咐一个时辰之后,要再用些水饮方可加强药力。臣妾违背阁中禁令,带入茶水,又不小心弄湿了这本《晋书》古籍,臣妾知罪。”
      陛下听了,并未斥责于我,脸色也比想象中要和蔼几分。“若是如此,倒也说得过去。只是身体不适,改日前来便可。藏书阁中禁水火,你应该不是第一天知晓。你一向是严谨之人,怎么能犯这种错误?”
      “是臣妾疏忽了,实在不曾想到。还望陛下降罪。”我伏地请罪,只愿不要将此事再引申下去了。
      只听陛下徐徐地说道,“徐充容,朕准你入阁读书,原本已是破例。如今这样,朕也不得不对你略施薄惩。你便三月不得再入藏书阁,且回宫抄录藏书阁要目十部呈上来。下不为例吧。”他停了停,又提高了音调,“藏书阁侍卫、中官明知阁中规矩,仍允你带茶水入殿,实为失职之罪。杖责三十,永不续用。”
      我听陛下罚我虽轻,却重责侍卫,心中有伤及无辜的内疚之感,刚想求得陛下宽恕。却听杨妃在一旁开口说道:
      “陛下如此处置,倒真是偏宠徐充容了。臣妾刚才看,这洇湿的《晋书》是阁中孤本,这字迹模糊的几行要从哪里补全呢?史书残缺,若无可奈何便罢,若是人为的缘故,实在当重罚才是。”
      这倒的确不好驳斥。陛下面色从容,向杨妃说道,“淑妃所言亦有道理。但充容身子不适,情有可原。再说,朕已重罚侍卫,他们若能恪尽职守,拦阻充容,便不会有此事了。”
      陛下分明是在护我,我心中欣喜,想来李祐听了也能相信陛下是真心待我。
      “陛下。”杨妃并未听从陛下之意,她素不喜我,自然有些不依不饶。
      “臣妾倒想起一事。贞观十年,长孙无忌大人也曾带剑误入太极殿,按律当是死罪。陛下当时要处斩侍卫,而长孙大人却因是国舅而并未受罚。魏征大人劝谏陛下,‘若因侍卫无官无爵而承担重责,国舅因贵为皇亲国戚而免于责罚,天下人就会说陛下赏罚不明、宠信外戚,不合贞观清明之风。臣妾想到今日此景,不是很像吗?若原是充容有错,陛下却重罚侍卫,百姓岂不是也会议论陛下偏宠嫔妃,私情大于公义?徐充容乃贤德之人,想来也不会让陛下陷于此声名之中吧。”
      陛下脸色有些暗沉,“确有此事,难为你记得。只是后宫中事不同于前朝,息事宁人即可。淑妃,你一向待年轻的妃嫔们很好,给些责罚,让她们牢记教训便是。何况徐充容是勤谨小心之人,也不会再犯。”
      杨妃这番话固然有理,也亏她能想出如此恰当的先例。但陛下仍然护我,我心中十分感念。眼见杨妃又要劝谏陛下,此刻倒不如我先承应下来。
      “陛下,杨妃娘娘所说极是。臣妾知道陛下待后宫宽和,却不敢恃宠生娇,更不愿因臣妾一身而给陛下带来有失公允的名声。臣妾记得,当年,陛下听了魏征大人的谏言,先免除了太极殿侍卫的死罪,又责长孙大人罚以百金。臣妾求陛下效仿当年的做法,给臣妾重些的责罚,也减轻侍卫的杖责之刑。”
      陛下点了点头,面带笑意,他显然对我的陈词十分满意。“既然如此,朕便罚侍卫杖十,但仍可在此当值。徐充容么,除去刚才所言,在延嘉殿闭门思过半月,罚俸半年。”
      “淑妃,如此可好?”陛下向着杨妃道。她用当年旧例给我一些为难,但结果却更让我心安。毕竟侍卫可以保住性命差事,而对我而言这责罚也算从轻。
      谁料杨妃眉眼高挑,又向陛下进言,“可是史书之损,又当如何呢?就算私带茶水之责如此便可。那无视宫规、污损珍本,又如何议罪呢?这事若往大了说,不也是有损大唐圣明之事吗?”
      陛下也未想到杨妃又将一军,想了想,“若如此说,此事倒有些难办。淑妃,那依你之言,朕应如何处置啊?”
      “若文臣、史官出此疏漏,陛下又当如何治罪呢?杨妃并未直言,而是委婉地说道。我心中明白,若此事出自朝臣,降罪贬官是少不了的。杨妃如此问,分明是在等着陛下将我降位。
      “既然如此,徐充容,朕给你三日时间,你便查询古籍,将《晋书》中模糊的字迹补齐完整,再誊抄一册出来。若有纰漏,朕再治罪如何?”
      “是,臣妾遵旨,臣妾谢陛下恩典。”我跪伏于地,叩首谢恩。杨妃倒也未再多言,毕竟陛下对我也并未一直庇护,已给她留足脸面,并始终问寻着她的态度。
      陛下扶了扶额头,“罢了。原本要寻些典册,现下时辰不早了,今日恪儿难得回长安一趟,朕还要同杨妃一道为恪儿接风,就一并劳徐充容整理了。”
      “是,臣妾遵旨,恭送陛下。”眼见陛下和杨妃一同离去,我松了一口气。总算此事到此为止,没有把李祐牵扯出来。
      我扶着久跪的膝盖起身,刚一摇晃,李祐就已经出现在我的身前了。他下意识地扶我,我倒是后退一步,低头向他而立。
      “这下你应该可以放心了。”我含笑对他说,全然不管自己还是被陛下罚了又罚的。“陛下还是一向护我的。何况此事上是我的错,他总要做做样子,内心里还是想要护我周全的。”
      “若不是如此,我便就跳了出来和他理论了。”李祐哼了一声,好像在他心中,陛下无论怎么对我,都是有所亏欠。
      “再说,这算什么?还是这么听杨妃的话!若你补不齐《晋书》,怕还是要再遭责问的。他若真心护你,就该一言九鼎,难道就不能因着心爱的女人由着些性子?非要那般惺惺作态。”
      我看他怨及陛下的样子,倒是十足的真诚,令我想要无奈地发笑。“他是陛下,又不是旁人,总得上下里外都顾及到才是。再说,杨妃所言倒也不算难为。若不是她想到长孙无忌这个例子,那些为你担了风险的侍卫,不就要送了命去?”我这么相劝他,想让他觉得陛下已然待我很是宽和了。
      “算了,我不跟你多说。”他摆出一副失望的样子,“你若觉得这样便是真心待你。你对人间情爱的期待就只到‘他的恩赐’,也算我多了这些担忧,以后倒是要好好劝着些自己,莫要再为你担心了。”
      “殿下,其实你若能如此,也未尝不好。”我心中开始交杂起一些复杂的滋味。这个李祐,为何要这么执着的一点一点掀开那些许是无助的遮掩呢。这一句我说得不那么理直气壮,好像自己负了他一样。
      “罢了。我也是没有想到,你禀赋如此才学,竟仍然把自己浸淫在帝王的情爱中。若能给你无尚尊荣也好,若连这都不能,难道不是这会伤你最深的那个吗?你如履薄冰,得来的又会是什么呢?”
      “殿下,既然‘帝王的情爱’是万丈深渊,那么你适才让我选择的未来又究竟是什么模样?”
      “这……”他并未回答出来,但眼睛里分明闪烁出一抹令人猜不透的痕迹。我也许仍然不能理解他所谓的“选择”,或者是在这个选择中,他到底是怎样的角色。
      “所以,殿下,不在乎他是否是帝王,而在于我心已属。”我仍然坚持着,不再敢问自己,那些李祐所轻薄和嘲讽的,是不是我真的已不在乎。
      “那好,我便不再多问。你多多保重才好。”他抬起头来,倒是十分的失落。“对了,你准备如何补齐《晋书》呢?”他突然问我。
      “这……”他这一问,我方才从刚才的交谈中清醒过来,想来还有这样一把利刃悬挂在我的头上。“我尚且不知。既然字迹已模糊,那便翻遍典籍找寻了出来,再补上罢。”
      “都说你过目不忘,怎么,读过这篇了,可还没记得住吗?”
      “读过的,自然可以,但这《晋书》我并不熟悉,也是刚刚才取来读的。谁料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那你怎么不问问我?”
      “问你?”
      “在你们心中,我不就是一个粗莽好武,文墨不通的人么。连我母妃也是这样认为,可恰恰不是。你听着。”
      接下来便轮到我目瞪口呆了,这繁难的史书,竟然在他的口中倒背如流,一字不差。那几行模糊的字迹,根本不在话下。我只需按他所记诵的誊录上去,便得以大功告成。
      “齐王殿下!你有如此的才学,为何要瞒得一丝不漏?甚至连陛下和阴妃娘娘,都认为你是不学无术的顽劣之辈,这究竟是为什么?”我惊讶不已,对他更是增添了几分好奇。
      “我告诉你也是无妨。但你切莫再让他人知道了。”他的脸色突然蒙上一层暗影,那种思绪里夹杂着难解的惆怅。
      “你也许知道,我外祖阴氏一族,与李唐有着世仇,族中男子皆被高祖皇帝斩首。因父皇执意纳我阿娘入府,才放了舅父一条生路。
      我和其它皇子一样,四岁入学堂,我亦如你一般,诗书典籍,过目不忘。我以为阿娘会以我为荣,但我见到的却是她的眼泪。
      那一夜,我听到了舅父和阿娘的对话,他胁迫她不忘阴氏的仇恨,不顾她如今有夫有子,早已不愿卷入纷争。
      我听懂了。原来,我若聪明睿智,他们便又多出几分复仇的期待,我若无可救药,他们也许会就此罢手。
      我明白了。从那以后,我便不再想要认真读书,就做那个罔顾学业,名声狼藉的皇子就好。谁想,这些书只要看上一遍,就会拼命往脑子里钻,再也忘不掉。我曾痛恨我为什么不是真的蠢笨,却偏偏要这么伪装一辈子。
      阿娘以为我是真的顽劣,倒是放了心。可也因为有我这么个“愚笨又粗鄙”的儿子,她也渐渐失去了父皇的欢心……”
      我听得目瞪口呆,皇家的恩怨,果然不是用我从前的经历可以理解。李祐竟然用了一辈子的伪装来保护自己,也想要保护母亲。但这份保护是智慧还是悲凉,我全然说不清楚。
      “很意外吧?”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告诉你。也许,也许我真的把你当作我的妹妹吧……”他说得断断续续,我能感觉到他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他说得越是冷漠,我听起来却越是酸楚。
      “殿下……我能不能问问你……”不知怎么的,我开始担心他,想趁此讨个明白的准话,他到底想要在这场宫廷的漩涡中如何自处。我突然不愿他冲锋陷阵,不愿他受到牵连,不愿他受到伤害……
      “你不必知道更多。相信我。”他打断了我疑问,见我凝思,便也开导起我来。“别去琢磨我今天跟你说的。不必悲悯,不必叹息。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若说人总是得靠一种心气儿活着,那我就把这个最顽劣不羁的齐王坚持当到底。别人想着夺位当太子,我只喜好烽火戏诸侯,好不好?”
      我听了不禁点头一笑,见他似乎又恢复了我熟悉的样子,渐渐放下心来。转眼之间,他已整理好自己的衣袍,扬长而去。我望着他的背影,想起与他的几番神交,李祐是真的与众不同。
      我独自走回延嘉殿,殿门依着陛下的旨意紧闭起来,我才第一次看清楚这里廊檐上的四角天空。我已身在其中,无有他途。亦愿李祐不要行差踏错,快意人生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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