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4、伤别 ...

  •   我自延嘉殿赦出时已近秋日。当厚重的殿门缓缓开启,我才得以看到这座宫廷里美丽的凉秋。我前去甘露殿叩谢陛下,一路看顾海池里的一簇簇秋荷,回想着这些天禁闭殿中的时日。
      我按照李祐颂记的字句补齐了《晋书》,隔日叮嘱侍卫呈送陛下,自然得以过关。听闻陛下仍然赞我博闻强识,过目不忘的才华,杨妃也无话可说。
      这一幕总算过去。李祐应当已经平安回到了齐州。不知为什么,我偶尔会想到他,想到他总是肆意地撕掉蒙在我心头的那层细纱,却又由着我执拗地再一次遮蔽起来。
      不知道他是不是可以安心,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不再纠结于此。
      我不敢深想,亦不敢有任何言语描述心中的感觉。
      甘露殿中,陛下端坐于御案,案上堆满了奏疏。我跪于正中叩拜他,“臣妾犯错,今日得以释出延嘉殿,特来谢陛下恩典。”
      “快起来。惠儿,朕也正算着日子。今日就知道你要来。”他连忙走下御座,向我走快步走来。
      “这些日子看着瘦了些。可是侍卫、宫人们不用心服侍吗?哎,朕原也不想如此,只是杨妃一再坚持,朕也不好太驳她的面子……”他半揽着我的腰身,仔细端详着我。
      “哪有。陛下,是臣妾有错在先,有错当罚。杨妃娘娘也只是依理而行。再说陛下一直护着臣妾,已是轻罚。除了这些日子臣妾思念陛下得紧,抄抄写写之类,臣妾不觉再有其它的。”我听到他话中的暖意,已然十分安慰。
      “好,好。来,过来。平时不觉得,这半月不见,朕还真是觉得身边少了些什么。你今日别走了,就在甘露殿陪朕。”
      “嗯。”我笑着点了点头,凝视着陛下和善的眼神。他挽起我的手,向后殿走去。
      正在此时,王德快步走了进来,说驸马长孙冲求见。陛下和我对视了一眼,即刻命他进来。我原本想要退下,陛下只说驸马也是家人,不必回避,于是我便如常陪在陛下身边。
      长孙冲形色匆匆地进来,面露悲色,向陛下一跪,“陛下!公主殿下她……”
      “丽质她怎么了?”陛下听闻事关公主,腾地一下子起身,提高了声音,急着发问。
      “公主她……公主今年以来便一直卧病,在府上静心调养了数月也未见好。三日前便瞧着有些不好,臣遍寻名医良药医治不得,昨日又突然恶化……怕是,怕是,哎!”
      “你!你说什么?这,为何不早派人来回禀朕?”陛下指着长孙冲,想是震惊、心痛和怒火一起涌了上来,竟然半天说不出话。
      “陛下……臣知罪。公主病情原本已经安稳,谁知突然……哎!”长孙冲面带泪痕,又紧张得很,生怕陛下降罪于他。
      “不要说了,走,快跟朕去看看丽质。传尚药局所有的御医一同去,快!”陛下连忙吩咐下去,又冲着长孙冲道,“丽质若有个三长两短,你如何向朕交待!”
      陛下带了随从立即出门,又对我说道,“惠儿,你也陪朕同去吧。”我低头称是,连忙快步跟上陛下的脚步。
      一路上,陛下眉头紧缩,他一向疼爱长乐公主,如今更是急切。我轻声道,“陛下且宽心,公主吉人天相,定能度过此劫的。”陛下似听非听,只是静静地闭上眼睛。
      “丽质!父皇来看你了。怎么样?”陛下还未进到公主的寝居,就连声唤着公主的小字。长孙府门禁闭,下人们埋头落跪,安静地有些怕人。
      谁料当陛下和我,还有长孙冲一道进入公主寝居的时候,除了公主的贴身婢女,还有一人坐在公主的榻前,正仔细地拂去公主额头的汗水,又轻轻地掖好被角,却是太子承乾。
      这大概是称心的事后陛下与太子的第一次见面,竟是在长乐公主的病榻之前。太子眼中原本含泪,见到陛下,先站起身来,直愣愣地站在那。陛下也未想到在这儿会见到太子,一时也怔住了。
      他们二人对视了片刻,太子方才跪于陛下身前行礼:“儿臣拜见父皇。”
      陛下哼了一声。想来即使有千般不满,在爱女病榻前也只能先把脾气压制下来再说。 “平身吧。承乾,你能来看你妹妹,朕心甚慰。”
      “儿臣近日总来这里,丽质好些的时候,见到儿臣会欢喜些。”太子面带温和与惋惜,几乎没有顾及陛下的脸色,想来他和公主兄妹情深,此时怕只有心痛。
      “她怎样了?为什么突然病重?”陛下轻声问道。
      太子也压低了声音,缓缓地说着,“御医说是时气所至。天气寒凉,丽质有气疾的宿病,前些日子又加上风寒。若没有高热还好,前儿个突然高热,便十分危险了。”
      “难得你还惦记着丽质。朕还以为,你从此关闭东宫大门,心中只有那个娈童,再不知这世间还有父母弟妹,还有万里江山的担子了。”陛下看到公主虚弱的样子,怕是心绪难安,才刚几句话,便忍不住想要责备太子。
      太子倒并未理会,直言道,“儿臣百口莫辩,如今也懒于解释。父皇要怪罪儿臣也是无妨,只是莫要在丽质的病榻前了。她身子弱,难免听了心中难过,倒更不易好了。”
      “你……你但凡是个有气性的,如何能到了这种地步!朕真是……朕一生英雄,怎么会养出你这样的儿子!”陛下不由得被太子这副冷漠无谓的表情拱起了火,又加上心疼女儿,连连指着太子,提高了音调。
      太子眼见公主未醒,便回过头来,脸色黯然地一跪,“儿臣任由父皇惩处就是。”
      “你!你多日不来请罪,耽搁朝政,百事不闻,今日见到朕,就只想对朕说这些吗?”陛下瞪起了眼睛,俨然是怒火无处释放。寝殿内的婢女早就退下,而我与长孙冲,也早已跪伏于地下,不知该如何劝阻陛下。
      “父皇……你不要责怪大哥了。”一个孱弱的声音突然想起,是长乐公主醒了过来。她好像是被刚才的争执吵醒,刚刚环视眼前的一幕,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我见她似乎要起来,周围并无女眷,连忙起身搀扶她。她微微地向我一笑,有些吃力,再不见当时那高傲凌人的样子。
      她坐不稳,便靠在我的肩上。陛下连忙来到榻前,关切又轻柔地问,“丽质,怎么突然如此虚弱。怎么不早点儿告诉父皇?父皇给你带了最好的药来,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公主伸出手来,陛下连忙紧紧地握住。“父皇,我这也是老毛病了,自从那年生了女儿,气疾就总是这般断断续续的。你不要担心,也许天气暖和些,便能好的。”
      陛下耐心地宽抚她,“好,好,你好好休息。不如,父皇接你回宫中养病,可好?在父皇身边,父皇每日看着你,也能安心的。”
      “不必的。父皇,儿臣还有女儿要照顾。再说,儿臣已出嫁十多年了,这长孙府……”公主的眼角留下泪水,“怎么说,也是儿臣的家呀……”
      陛下轻轻摩梭着公主的脸颊,“好,好。好孩子,你需要什么,就跟父皇说。父皇隔日就来看你。你是朕的女儿,是最坚强,最有福气的。”
      我从未见陛下对谁有着如此的细心和体贴,恐怕只有父亲对于爱女,才能如此。可看着公主的样子,我却也涌起了深深的担忧。
      “夫君,劳烦你去招呼一下御医,我和父皇,还有太子哥哥有话说。”公主看着长孙冲,便遣了他出去。我一见这情形,也想要告退,“那臣妾也去为陛下和公主奉些茶来。”
      公主却拦住了我,“充容,你且留下,我这般无力,想倚靠着你些。”
      我未曾想到,只看陛下点了点头,示意我留下来。我便扶了扶公主,让她在我肩上更舒适些。
      “父皇,你不要再怪罪大哥了。称心是我送给大哥的,父皇若要怪,就怪我好了。”我能猜到公主想要和陛下说的话事关太子,但却不知是这样的一句。
      “丽质,怎么会是你?这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陛下自然十分震惊,他不愿相信,却只能由公主费着心力向他解释。
      “父皇,大哥心中苦闷,比常人更容易感受到恐惧和孤独。他的确需要有人来安抚和宽慰。我自幼和大哥常在一处,我了解他,也比旁人能够体察得到。”
      “丽质!你大哥不是旁人,他是大唐的储君,将来要继承朕的帝位的!不管怎么说,你怎么能如此助他行事不检?让大唐脸面何在?”若在平时,陛下肯定要责怪公主的,但在这个时候,他恐怕也只有无奈、不解和心痛。
      “……从陛下的角度,自然道理如此。可若从父亲的角度,难道不希望儿子能过得更好些?大哥和我说过,实在不愿一个人面对东宫那漫长的黑夜,身边只有师傅的管束和规矩,周遭全是大臣的压制和职责,处处是错,处处有责。父皇,这成年累月,人会被压垮的。大哥也是人,他也需要被关心和体谅的……”
      “那也不能!他从小就是太子,难道不是比别人更多得到了朕和你母后的宠爱?朕看莫不就是宠爱太过,才有了如今这不成器的样子!”
      “父皇!你难道不觉得大哥是自母后过世之后,才更加惶恐和无助的吗?他的心事,他的感想,他的苦痛,再也没有人理解和倾听了。而父皇呢,虽然的确疼爱大哥,但毕竟还是严父、是君臣,他的难过,他的无助又如何能说呢?若母后还在,她便是唯一的人。但母后实在去的太早了……我虽能理解,却也帮不了太多。若天下只有称心一人能承担这种抚慰,我便无论如何也要为大哥寻来……父皇,若父皇真的不谅解大哥哥,就怪我好了。”
      说到这儿,公主便开始咳嗽起来。我连忙拍着她的后背,却只摸得到她的瘦骨。听得她刚才所言,方知她是真心对他的兄长,实在可叹。
      “丽质!你别再说了,让我情何以堪。我无法承担自己的心事,是我脆弱无能。再说,也是我央求你的。你何苦这样……自己还病着。” 太子悲怆的声音响起,又助长着公主的眼泪。
      “好了!不要再说了。”陛下听了丽质的话,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的无奈仿佛从心底里燃起,他仿佛意识到,自己似乎是最没有过关爱太子内心世界的那一个。
      这不能怪他,只因他从未想过自己还要有着这样的职责。他的刚硬是从骨子里来的,披荆斩棘是他的本性,自然无法理解那种近乎细碎的内心的柔弱。
      “承乾,朕听到了。你妹妹今日所言,朕都相信。你虽然足不出户,但你想必也都看到了,朕赐死张亮,对刘洎、岑文本等人旁敲侧击,你应该明白朕为什么这么做。你若能洗心革面,朕心里亦能够重新开始。”
      “大哥,你快谢父皇啊。快谢父皇啊……”公主眼见陛下金口玉言,费力地拉住太子的袖口,用力地说道。
      太子并未行大礼,亦未有什么惊喜,只是平淡地一言,“儿臣谢父皇。”
      公主听了,倒是松了一口气,一下子倒在我的身上。“公主……”我轻声唤着她,但她好像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父皇,母亲生前最疼大哥。我也是,这么多兄弟姐妹,只和大哥贴心。他一定会照顾好弟妹的,他是善心人,你千万,千万要相信他……”
      “好,好。丽质,朕答应你。朕今天是来看你的。不说他,好不好?”陛下深吸一口气,又紧紧地握着公主的手。他也许想把作为君王号令四方的威严传递给她,命令她好好活着,但此时,却单纯地像个不知所措的父亲,和女儿的时光,多一刻,便是一刻。
      “父皇,我这一辈子,最牵挂的,也就是你和大哥了。父皇要保重身体,还有兕子,她也有这个病根,但愿她不要像母亲,不要像我……”公主突然间便喘得厉害,我连忙把药喂她服下。
      “我累了,父皇,想睡一会儿。”
      “你好好睡着,父皇就在外面,你醒了,父皇还在,好不好?”这一句寻常的话,公主却流泪更多。我后来才知道,公主5岁那年生病,也是这般舍不得父亲,但陛下却要奉旨率兵征讨边地。临别之时便是这样哄着公主的。
      我为她放下帷帐,正要离去,她却又一次拉住了我的衣袖。
      “充容,你等等。”
      “公主有何吩咐?”陛下已经到外面去了,我听到公主唤我,又转身回来。
      “从前把你送去昭陵的事,是我和太子哥哥一块儿商议的。为了好好-调-教-你,让你能用心服侍父皇。你不要怪我,也不要怪大哥,我在这儿向你陪个不是了……我现在,也只能把父皇和大哥都托付给你了。还有兕子,治儿,新城……我知道,这对你不公,但我也只能这么做。如今这满宫里的人,我能信的过的人也只有你。求你照顾好父皇,还有,大哥……”
      我与公主其实并无深交,如今听她这类似临别的托付,甚是真诚,我倒也留下泪来。“我会的。当年的事,我亦不想再追究了。再说,从公主和太子的角度,我亦能够理解。你们思恋母亲,爱戴父皇。无论如何看待于我,这份孝心都是难能可贵。请公主放心,徐惠定当竭尽全力。”
      “谢谢你。我从前……”她的眼中闪过歉意,我心里明白。“诶,公主。若信得过徐惠,从前种种就莫提了。”
      她一面点头,一面微微笑着,“我这一生,虽然生来富贵,娇宠一身,但于情爱姻缘上却并无什么可取之处。两个人始终离心,又彼此因为身份的牵绊不得追求各自的幸福。所以,我能懂得大哥那种寂寞空落的感觉。若我亦需承担家国重任,恐怕做得不一定比他好。
      在这一点上,我们兄妹都不像父皇,也不如父皇。他前有母后,后有你。可不也惯得他那般肆意骄纵么?好像人的情感天生都能得如此圆满,而从来不会有失魂落魄的时候。他不能懂我们,我们也都只有羡慕父皇的份……“
      “公主……”我轻声地唤她。她还未说完,便昏昏沉沉地睡去。难为她耗尽体力和我说了这些,我怔怔地坐在榻前,没想到她已看得这般清楚明白,这其中的纠葛实在也能令我落泪。
      我与她几次相交的片段蓦然间划过脑海,我宁愿记得那个明艳、骄傲、总是盛气凌人的女子,却不忍心再一次琢磨她刚才说过的话。她让我似乎明白了另一件事——他们的父皇,我的陛下一生的完美,需要许多人的成全与铸就,除去将军贤臣,更有皇后,子女,也包括我。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