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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遇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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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风平浪静,那日馄饨摊上见到的几人再未出现,乐则柔笑自己杯弓蛇影,挑了一个晴天去城外念安堂看看。
她出发的时候没想到一次寻常出行差点儿回不来。
念安堂是乐则柔安置女工的地方,几百亩的一个山林庄子,包吃包住给看病,按市面儿上给结工钱。
缺胳膊断腿也要,年老色衰的妓女也要,只要有一技之长能干活儿的女人,念安堂全都要。
到时候看情况送到乐则柔各个铺子里做事,实在不行还能当个看门儿的。
这里有个奇特的规定,做够十年工就能让这里管养老。
还有一样,来人可以先在庄子里住半个月,不做事也行,吃白食儿也行,因此很多人都说乐则柔脑子有病。
但很多来吃白食儿的用不了半个月就签下工契了。
也是神奇。
去念安堂路上途经一片山林,此时高木葳蕤葱郁,夹道野花飘香,天气不冷不热是一年最好的时候。车轮辘辘不紧不慢行走,混着不知名鸟叫,让人惬意得直欲昏昏睡去。
乐则柔合目养神,马车突然停住了。
车外传来六巧紧绷的声音,“七姑别出来,前面不对劲儿,我去看看。”
话音未落,十几个蒙面人从茂盛草木后闪出来,连环长刀斩破风声。
乐则柔身边护卫见多了这种情况,此时列阵抵抗,分毫不乱,将她马车稳围在中央。
蒙面人功夫不弱,而护卫们也是身经百战的好手,刀光剑影与鲜血散开,双方一时难分伯仲。
“王家真是舍出血本了。”乐则柔撩起轿帘瞧了一眼。这群人与她前几日遇见的刺客同样路数,人数多出一倍,看来是王家为王九报仇来了。
“不留活口。”
六巧痛快应是,动作愈发大开大合,手中剑转眼收了三条性命。
眼看着乐则柔护卫取胜,然而谁都没料到,又一批蒙面人来了。
比王家的人更多,武功更高。
乐则柔的护卫立刻落了下风。
从没有过这样的事。
乐则柔飞快想着是谁家的人,如何脱身。
“七姑抱紧了,我带您走。”
赵粉见势不妙,揽住乐则柔腰身带她破轿而出。
几乎瞬息之间,乐则柔的护卫倒下一半,豆绿和六巧浑身是血,苦苦支撑。
那群蒙面人的目标显然是乐则柔,见她出现立刻不再与护卫缠斗,直直向她杀来。
赵粉善用暗器,回身时梅花镖接连射出,但也架不住这许多人追杀。
且她要护着一个全无武功的乐则柔,动作更显吃力,不多时就被蒙面人追上缠杀在一起。
多少风浪过来,难不成真要交代在这儿?
“他给了你们多少银子,我出百倍!”乐则柔不抱希望地喊。
果然没用。
赵粉此时已经力竭,长刀带着残影冲乐则柔当头劈下。
她闭上了眼。
一只手横过,突然将她从赵粉怀里带出来。
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蒙面瘦竹竿,抢过乐则柔就跑。赵粉拼尽全力将最后一枚银镖抛向他,射中他后背。
瘦竹竿大怒,“我自会将她送回去。”而后两手一甩,毫不顾惜地将乐则柔扛在肩膀。
赵粉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恨恨追上。蒙面人见乐则柔被他抢走,也一起追杀过去。
身后是追兵,身旁又不知是敌是友,有何图谋。
乐则柔顾不上被他肩骨硌得胃疼,脑子飞快转着,急声说道:“求义士救我,珠宝珍玩田土财物应有尽有尽皆奉上。”
瘦竹竿忙着穿林登树摆脱追兵,并未理她,从鼻子里轻嗤一声。
瘦竹竿轻功极好,登竹踏叶间不消片刻就将蒙面人落开距离,蒙面人许是自觉追不上他们,十几把连环长刀径直抛出,直奔乐则柔头颅。
刀斧雪光汹汹破空而来,乐则柔惊叫失声。
那瘦竹竿一把将她从肩上抱到胸前,用身体挡住她视线,猛提一口气狂奔。
长刀撞在身旁树上,腕口粗的枝桠霎时落地,雀鸟惊啼中呼啦啦树叶纷飞,险些盖过耳畔的闷哼声,乐则柔后脖子发凉,如果不是他紧着将她护在身前为她抵挡,刀就要落在她脖颈,到时候脑袋和树叶一起落下,红红绿绿,恐怕不大好看。
后怕和庆幸的情绪一闪而过,乐则柔紧接着反应过来——他受伤了。
他伤成什么样?会不会死?会不会半途扔下她这个累赘?还能保护她吗?
她心里没底,紧紧抓着这人的衣襟,不知今日能否逃出生天。
幸好瘦竹竿并不打算放弃她,且轻功更胜一筹,没一会儿就将蒙面人甩在身后。
而后……
又将乐则柔扛在肩上了。
过了一会儿,蒙面人影踪全然消失在视野,乐则柔死命拍他。
瘦竹竿不耐,“你要如何?”
“快放下,我要吐了……”
瘦竹竿闻言猛地刹住步子,一躬身,嫌弃地将她撂在草地上。
乐则柔顾不得别的,踉跄爬起来扶着一棵柳树干呕。她在他肩上又硌又颠,上气不接下气,差点一命归西。
一口气喘顺当,她拿帕子擦擦嘴,用余光打量瘦竹竿。
这人看身形约摸二十岁上下,一身鼎灰色长袍,蒙脸巾也是灰色,像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
此时他半垂眼皮背对一棵歪脖柳坐着,不知在想什么。
方才他用后背挡刀,她已经断定他是友非敌,但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这个人。
她走到离他三尺远的地方,福身行礼,感激道:“不知阁下是哪位朋友,可否取下面巾一观?”
这人闻言抬头,也不说话,只靠着树静静地看着她,似乎在透过她看什么人。
吊梢眼凌厉,乐则柔被他看得心里发瘆。
她立刻推翻了之前的猜测,这人绝不止二十岁,那双眼睛如无波古井,是垂暮老者才会有的眼神。
闻说天山有什么功法能令人永葆青春,这人说不定就是修了奇功。
可一个神神秘秘毫无印象的奇人,为什么救她呢?她心里打鼓,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勉强挤出笑来,“今日多谢义士救命之恩,您可是与我父乐六爷有旧?小女无知,若有唐突冒犯之处,还望您海涵。”
瘦竹竿倏忽一笑,调转视线不再看她,嘲讽地说:“你个妇人,安生在后院呆着不好吗?何必出来惹是生非。”
乐则柔很久没有听这种话了,至少三年之内没人敢这么跟她说过。但这人刚救了她的命,说两句就说两句吧。再说她还指望人家把她送回家呢。
她不言语,也不反驳,只到一边绷着脸笑。
风过,几片柳叶落下,落在那人的肩膀,如同他身上生长的竹叶。
乐则柔想起了什么,赶紧对瘦竹竿说:“前辈,我将您背上的镖拔掉吧,还有您刚才是不是被那刀伤了,我一并包扎起来。”
刀伤还在其次,赵粉的桃花镖刁钻厉害,人越动,暗器入着越深,她得赶紧帮他取出来。
瘦竹竿忽而很玩味地盯着乐则柔,让她几乎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她顶着令她头皮发麻的视线,赔笑说:“我丫鬟也是护主心切,您不要怪她,等到了家里我让她给您赔罪。”
“你想什么呢?”
瘦竹竿冷冷地看她一眼,语气很差近乎斥责,“荒郊野林,孤男寡女。你不躲我远点也就罢了,还要将我后背的镖拔了,男女大防都学哪儿去了?乐家就是这样教女儿的吗?”
乐则柔被他臊得脸通红,“不是,你不是坏人……”
他要是想对她做什么早就做了,何必等到现在。这人救了自己却恶声恶气,乐则柔不知道是为什么。
不过这个态度反而令她更放心了。
瘦竹竿并不理会她千般思量,见她这口气喘过来,便扶着树起身,不耐道:“行了,你说个地方,我把你送过去。”
现在这副样子肯定是不能回乐家巷的,乐则柔给他指路到附近一个庄子上去。
这回瘦竹竿倒没有将她大头朝下扛在肩上,而是打横抱起。
乐则柔说自己能走,想挣下来。
瘦竹竿抱她紧了紧,烦躁地说:“哪那么多穷讲究?你老实呆着,你丈夫还不许人救你不成。”
乐则柔自然知道生死关头顾不上这些,但这人刚才说她不知男女大防,现在又说她穷讲究。
她怎么说都是错,索性紧紧闭上了嘴,不讨人嫌。
但她又实在不服,过会儿弱声说:“外子人很好……”
多少人一生能遇见个救命的傻小子呢?林彦安傻乎乎一跳,乐则柔愿意说他一辈子好话。
瘦竹竿闻言似乎情绪更不对劲儿,嘲讽地说:“他好能让你一个女人抛头露面?让你在荒郊野外遇险?他好他能……”
许是他觉得说这些没意思,话锋一转:“来杀你的那些人武功不弱,就你这小身板,还没磨蹭到地方呢,已经被他们找着了。你丈夫怎么想先忍着吧。”
乐则柔却不在意他说什么了,她闻见了空气中越发浓重的血腥气。
“您后背究竟伤成什么样了?快放下我,我先包扎起来。”
瘦竹竿身形凝滞一瞬,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闭嘴。”
而后抱着她行得更快。
到了地方,乐则柔对他千恩万谢,让人处理他后背的伤,还许诺银两田土答谢救命之恩。
但那瘦竹竿并不领情,刚被包扎好,趁大夫出去拿药的功夫就不见踪影了。
乐则柔心中奇怪,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她印象中并没有遇见过这样一个人。
刀斧来临时,他毫不犹豫将自己抱到身前护住,大夫说他肋骨被砍断三根,差一点就扎了肺,桃花镖也深深嵌入皮肉。
且他后背有许多旧伤,像是鞭痕。
乐则柔十分不解,他为什么拼死救了自己,又躲鬼般躲着自己,还有,他身上旧伤是哪儿来的。
他和她的护卫们不同,她身边护卫都受过她救命之恩,全家被她从苦海中救出来,从第一天起就做好了为她赴死的准备。
而这瘦竹竿与她没什么关系,纯属自己想不开去救她。
上一个这样做的傻小子还是林……,不会水也捞她去,自己却伤了肺,让她越长大越感激愧疚。
后来他早早去了,她没有机会报恩,十年来常常因此梦他。
如今又多了这杆瘦竹竿,成了她心尖刺,时不时就扎她一下,提醒她又有这样一个无缘无故不计生死救她的人。乐则柔一定要挖出来是谁,不能让自己亏欠更多,又多做十年愧疚梦。
玉斗回来那天,乐则柔还拉着她一起想。
两人前前后后琢磨许久,都没有琢磨出答案。
“许是之前受过你恩惠的人来报恩。”
玉斗感激又后怕,她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七姑了,心想要是以后碰见这人一定还他大恩。
乐则柔直觉不是,她记忆不差,这么一杆瘦竹竿不该没印象,要是说受过父亲恩惠倒有可能。
玉斗给她斟茶,坐在她足边小杌子上说:“那人话虽说的不好听却也有理,往后我绝不离你身边半步。 ”
她到她身边四年只来离开一次,没想着一次就出了这样的篓子。不过这次回家挑明心意,她往后就能一直跟着她了。
“哪至于怕成这样。”乐则柔失笑。
哪儿不至于,玉斗听豆绿说了,这次是和州王家和清河崔家两波刺客一起来的,都是死士。尤其她当时不在七姑身边,听旁人一句句转述更觉惊心。
“那两家我已经处理好,这回纯属意外,往后不会了。”
乐则柔没滋没味儿地笑了笑,借喝茶掩住眼底冷光。
她遇险是因为刘掌柜挟恨报复。他在乐家浸淫多年,从乐家下人那里打听乐则柔行踪并不困难,于是里通外敌设下了埋伏。否则光凭外人,哪儿那么容易伤她。
玉斗牵过她一只手轻轻捏着,心疼道:“以后处置这些事交给我做就行,别脏了你的手。再说你手段也太慈软些,那刘掌柜不过轻轻发落……”
刘掌柜命好,已经被七姑按老规矩办了,不然等到玉斗回来就不是轻轻巧巧一个死字儿。好在她亲手送了王五爷下去陪他弟弟,也算消解些恨意。
毕竟是看着她长大的人,乐则柔不愿多提,对玉斗笑道:“不说这些了,豆绿他们受了伤,这几天就劳你一人照顾我了。”
有什么“劳”不“劳”的,玉斗她满心欢喜,高兴还来不及,恨不能让旁人天天歇着。
……
高先生正在歪在榻上看书,听见脚步声,知道是小厮回来了。
门扇开合,高先生随口问道,“今日如何?”让小厮给他倒杯水。
茶盏递在眼前,回答他的并不是熟悉的声音,“高先生,请您出府一叙。”
高隐不慌不忙地放下书,接过茶水喝了,“这是哪路朋友?”
来人拱拱手,“旧人后裔,是新朋友。野溪先生,我家主人带着您小厮在一品阁恭候。”
高隐坐直了身子,摇摇头,“小友找错人了,我不认识什么野溪先生,我是高隐。”
来人并不在乎他怎么说,“高先生如今是谁小的不知,只请先生见一面。”
高隐还是去了,路上还和府中护卫打了招呼,那“小厮”竟毫无惧色,高隐不禁高看他一眼。
一品阁的芙蓉雅间里,一个高瘦的青年负手而立,背对着门口,听他们进来,转身上前几步,向高隐拱手,“见过野溪先生。”
这人吊梢眼,脸色苍白不似活人,请高隐落座后拍拍手,让人上菜。
雅间里还有几人,高隐看出这几人都是内官,心下大惊。
“不知小友如何称呼?”
吊梢眼声音倒是不难听,说:“鄙姓安,家中行四。您叫我安四即可。”
这位安四爷也不说别的,跟高隐泛谈古今,似乎真是只想请他吃顿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安四爷终于说明来意,“高先生,我家主人在京城,身不能至,但特意向高先生书信一封。”
他取出一封信来,双手递给高隐。
高隐没有接过信,他拱拱手,病愁气的脸泛上无奈苦笑
,“我已老朽,年轻时候尚且没有雄心壮志,如今更是只想老死湖州。”
“眼下朝堂风云变幻,请高先生为我家主人谋划,主人当以国士相待。”
高隐放下筷子,摸着肚子打了个嗝儿,问:“我如果不跟你走,是不是就得留在这儿。”
“不敢不敢。”
“那我就回去了。”高隐谢他招待,抹抹嘴,大摇大摆地往外走。
“夫天下治乱根本,唯田土而已矣。今百姓依于豪强,世家享国过半……”安四略显低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高隐脚步顿了顿,打断他的话,“那又如何?”
他笑笑,“我是高隐。”
“当年高子义这篇文章惹恼世家,险些被革了功名,是先帝力排众议点他会元。如今高子义有从龙变法的机会,还要窝在水乡里发霉吗?”
高隐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咽了下去,最后只问:“我的小厮在哪儿?”
安四也不恼,和气地回答,“您回去自然能看见小厮了。”
回到府里,高隐一进屋门就被小厮扑住大腿哭,
“小的去给送银子回来,刚出村儿就被一群蒙面的逮着了,嗝。”他被吓够呛,还呜呜哭个不停。
“小的没说是您的人,他们搜出来小的出门令牌。还……还扒了小的衣服。呜呜呜……”
高隐放了他两天假让他压惊,夜里躺在床上思索许久。
……
大晚上睡不着的不止高子义一人,平安客栈也有人灯火不息。
安止盯着藻井上水草花纹,想着白天时手下的回话。
“小的问清楚了,高子义现叫高隐,在乐七姑府中当幕僚。”
“乐七姑?”安止不自觉地念出来,手下以为他感兴趣,把刚打听来的消息一股脑全倒干净。
“乐七姑是乐家六房的小姐,克夫克父,小时候未婚夫死了,一直守望门寡,等十二三亲爹也没了。
但她是个难缠的角色,做生意厉害,湖州城里三分产业都是她一个人的。”
安止翻了个身,牵动身后伤口疼,但全不在意。
那为什么自己当初找去,孙嬷嬷说她回老家订亲了?
她是为自己守吗?还是订亲的人又出事了?
她怎么把自己弄得那么狼狈,青天白日被高手追杀。
安止翻来覆去地琢磨,鸡鸣头遍时方才迷迷糊糊睡去。
一个青衣的小内侍在地上爬着,他前日刚挨了板子,臀腿疼的厉害,到筷子胡同口已经站不起来了,只能靠爬。
但他爬也要爬过去,为了能出宫一天,他已经爬着活了两年。
他远远看见乐府的大门开着,马车停在门口,孙嬷嬷站着指挥人搬东西。
他听见自己说是我啊,孙嬷嬷,丫丫呢?
往日对他和煦恭敬的嬷嬷避他如蛇蝎,冷着一张脸说:“你是谁?我们小姐说了门儿亲事,回老家订亲了。”
他不信,乐家十代无再嫁之女,订了亲就是他的人。
孙嬷嬷恶狠狠地瞪他,“我们小姐可没嫁过人,你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说着让人把他扔到了胡同口。
摔在地上的一瞬间,他疼的撕心裂肺。
安止腾地从床上坐起来,气息不稳。
空气中淡淡血腥味,原来是伤口裂了。
他熟稔地自己上药包扎,回忆刚才的梦境。
早知人情薄如纸,世事幻如棋,冷暖寒暄尽随权势。可十年了,还是逃不过这个梦。
此时天还没亮,他慢慢躺回去,睁着眼不知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