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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夜潜(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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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京里来信,二殿下喜得贵子。”
太夫人坐在寿春堂的太师椅上,笑眯眯的,神态慈祥和蔼。她头上勒了姜黄色抹额,正中嵌一块水头极足的翡翠,闪着莹润的光。
话音未落,几位小姐已经一连串恭喜祖母,如莺啼燕语,哄的太夫人合不拢嘴,“都喜,都喜。”
太夫人生的四女儿是当今娴妃娘娘,所出二皇子刘允琏颇为受宠,求子几年终于得着一位皇孙,确实是大喜事。
只是不知是嫡是庶,乐则柔暗自思量着。
“这么好的事儿,祖母可得请我们吃顿好的!”九小姐扭股糖一般靠在太夫人身侧撒娇,众人忍俊不禁。
太夫人点点她的鼻子,嗔她“就惦记着吃。”但眼角眉梢的慈爱都要溢出来,她乐呵呵答应下来了,让人叫一品阁的席面。
还和几位夫人商量着本月十五去观音庙上香,“趁着好天光也热闹热闹。”
乐则柔坐在最末首靠门边儿的位置,含笑看着几位妹妹侄女凑趣儿。
世家大族的女眷,四季都是好天光,阴雨绵绵或者烈日炎炎都不过是茶余饭后的感叹,天灾人祸,收成如何,与她们没有半点关系。
这种场合六夫人从来不在的,她还记恨着永昌八年的事儿,但乐则柔却不能不来。
太夫人余光看见她一身茶白色衣裳,头上还戴着朵银花,脸上的笑登时淡了,“七姑就不用折腾了,你留在家中照顾你娘就行。”
乐则柔温声应是,默默退出去。
从寿春堂出来,乐则柔对一个正扫地的小丫头招招手,问她,“三伯母怎么不在?”
小丫头撂下扫把,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然后才说,“回七姑的话,昨日五小姐回来了,又闹了一通,三夫人被气倒了。”
豆绿给小丫头一个银角子,让她拿着玩儿。
既然知道长辈被“气倒了”就不能毫无表示,乐则柔往东南角的临妆轩去,丫鬟直接把她引到三夫人内室。
三夫人季氏操持整个乐家中馈二十年,上要侍奉高堂,下要抚育儿女,中要辅佐丈夫。
今年四十几岁,但她看着没比太夫人年轻多少。
现在她躺在床上,额头盖着一块儿帕子,脸上没有施朱傅粉,蜡黄蜡黄的。
不管平日如何,乐则柔瞧她现在模样不由一阵心酸。
三夫人眼角有些晶莹,摸着她的手感慨,“好孩子,难为你还想着伯母。”
乐则柔为她掖掖被子,“我让人拿来新送来的血燕,您先用着,回头我再去寻些。”
“快不必如此,太破费了。伯母有你这份心就够了。”
“当初要不是您,今日都未必有乐则柔,这些血燕值什么。您不必忧虑这些,养好身子是正经。”
乐则柔又宽慰她一番才离开,出门时是宁嬷嬷亲自送出来的。
两人说些三夫人的病症,乐则柔说要是用什么药材补品只管告诉她,她去找。
正说着话,身后突然传出尖锐的女声,“这又是上赶着当孝女来了?真是要脸面,也不怕自己克着人!”
乐则宁从拐角气势汹汹转出来,戴着整套红宝石的头面,身上大红撒遍地金的褙子用金线滚边,身后一个丫鬟婆子都没有。
她绷着一张脸,厚厚脂粉也盖不住憔悴,全然看不出当年筷子胡同天之骄女的样子。
“五小姐,您慎言!”宁嬷嬷上前一步厉喝,挡住了乐则柔。她是三夫人最得力的嬷嬷,有约束乐则宁的身份。
乐则宁冷笑几声,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宁嬷嬷向乐则柔陪不是,急匆匆回去了,想必要给三夫人助威。
“五小姐怎么越发癫了?见人就咬。”豆绿瞥她秃尾巴鸡的背影嘀咕一句,“她欠您一千两银子呢,还这么横。”那么多银子扔水里都能听个响儿,借给她真是白瞎了。
乐则柔一笑,根本不把这个五姐姐放在心上。
永昌十一年,三夫人携子女上京探望三老爷,把兰姨娘和五小姐乐则宁也带了回来。三夫人声势浩大地给她找亲事,几乎整个湖州都知道乐家庶出的五小姐回乡议亲。
当时二皇子刘允琏尚未成婚,兰姨娘挑花了眼,以为凭自己女儿的天仙好容貌,凭三伯父乐成的地位,乐则宁能嫁给皇子。
可惜二皇子娶了福建南家的长女,而乐则宁挑来挑去,把自己挑剩下了,最后只能匆匆嫁出去。
夫婿有隐疾又贪花好色,她成婚后三五不时地闹,还回娘家哭诉,埋怨兰姨娘挑来挑去耽误了自己,三夫人也总被“气倒”。
她甚至给三老爷写过信,想和离大归,被狠狠申饬了一通。
三老爷乐成如今是朝廷二品大员,官拜户部尚书,是乐家这一辈官职最高的人。他要的只是家中清静,一个庶女就算真心疼爱过,也不能与家族名声相抗衡。
乐则宁幼时随父亲在任上,凭自己的出众美貌以为自己是千金小姐,生了不该有的奢望。偏偏人还蠢,得罪了嫡母,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有句俗话说得好,漂亮脸蛋也不多打粮食。乐则宁是乐家最美的女儿,可蠢成这样也没救。
她不知道自己和兰姨娘每次哭闹,都会让三夫人看笑话,能高兴许久。
乐则柔借她银子,甚至时不时暗中帮一把,也未必没有自己的私心。
她对着那个红色的背影轻笑一声,“五姐姐是这些姐妹里唯一一个活人了,且看吧。”她是真想看这个活人最后能怎样收尾。
没头没脑一句话,豆绿听不懂,但已经习惯了,要是想将七姑的话句句听懂,她得回娘胎再长几个心窍出来。
她只要知道七姑说的都对就行。
乐则柔从老宅看了一出戏回府,迎面碰见行色匆匆的高先生。
他眼下有些青,拱手道,“七姑,我有些事想和七姑说。”
乐则柔没多问,让人开了前院花厅,丫鬟们上了云雾茶后就退出去了,槅扇四面打开,来来往往的人都能看见。
高隐开门见山,“七姑,我本名是高子义。”
乐则柔没有半分意外,继续平静地听他说。
高隐哑然,“七姑早就知道了?”
“当年则柔路遇高先生,看见了您的私章。家父收藏过您的字画,故而识得。”
他是乐则柔在路上捡到的,正是两年前的那场大旱。
当时高先生说自己磕坏了脑袋,只记得自己名叫高隐,亲朋故旧一概也无。
乐则柔也不多问,让他在庄子里跟人干活儿,后来郑先生和高隐相谈甚欢,极力向乐则柔引荐。
许是在庄子里干活儿累的够呛,乐则柔一请他就拎着袍子来了。
乐则柔无所谓他过往如何,看他确实有真本事,就请他教自己观测天时讲授经史。
去年郑先生告老回乡,高隐正式成为乐则柔智囊团里第一人。
高隐不禁想到自己家乡就在此处,那些往事想必也让眼前的姑娘知道清清楚楚。
他站起来,躬身拱手长长一揖,“谢七姑给高某容身之所。”
乐则柔避让过去,虚扶他一把,“高先生不必如此,您教授则柔良多,谢也该是则柔谢您。”
高隐不再多礼,他斟酌着说:“昨日有内官找来,招揽我去六皇子麾下效力。”
诸位皇子中,能称得上旧人后裔的,只有六皇子而已。
“高先生的意思呢?”乐则柔看着高隐的眼睛问。
高隐避开了乐则柔的视线,向外看向遥远的天际,“我已经半截入土,如今只想能老死湖州。”
乐则柔给高隐盏中添了茶,“六皇子绝非池中物,如今深得圣心,高先生若去说不定能搏从龙之功。”
高隐大笑,“风云际会,说不定就雷霆震怒,老朽也怕不留神烧了这把骨头。”
乐则柔也笑了,“高先生有不世之才,即使去,也该皇子亲自来请。”
“但前尘往事不可追,只要高先生愿为高隐,那您在则柔心里就是高隐。”
……
亥初,长青居。
一个黑影落在正房屋顶上,轻盈敏捷不像人。
打更人的梆子响起,乐家巷的灯笼已然亮成一片。两个小丫头进来,给屋里点上灯。
她们小声说话,“玉斗姐姐今儿发脾气了。”
一个问,“玉斗姐姐还会发脾气吗?我总觉得她从不开口说话。”
另一个答,“她只跟七姑说话,昨晚上七姑让豆绿姐姐她们给洗的澡,玉斗姐姐脸都青了。”
“玉斗姐姐也忒霸道了,七姑洗澡穿衣都得她一个人来,别人都不许沾身,跟四老爷的小姨娘似的。”
两个丫头窃窃私语着走远,混不知屋子里有人偷听。
安止在心里默念两遍玉斗,轻巧地从房梁翻下来,落地没有半点声音。
他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案上还是放着那个兔毫盏,黄花梨雕花边框的妆镜台系着一对银铃铛。
唔,小丫头还挺念旧。
面对这些熟悉的细节,安止眼睛一点点亮起来,他有一种隐秘的兴奋,似乎他没有缺席这十年光阴,似乎他还是筷子胡同林家小少爷。
直到他看见高几上的黑色木牌——“夫林彦安之位”。
“七姑回来了,快,热水烧好了没?”
“烧好了,我拿去。”
外面急匆匆的脚步声逼近,安止才从神游中醒过来,此时他已出不去门,情急之下滚进了床底。
细碎的脚步声近了,门扇开合咿呀。
窸窸窣窣衣物摩擦的声音,像响雷炸在他耳边。
“明日舅老爷生辰,穿那件蜜合色的褙子可好?”
“要沉香色的。”略低哑的女声回答,“明儿寅正叫我起来。”
时隔十年,他又一次听见她的声音。
脚步远了,隔壁撩水的声音格外清晰。
安止趴在床底下,暗暗的,偏有光透进沉香色的帷幔来,像是融化的红糖。
她一身素服。
她梳着妇人发髻。
她说:“外子人很好。”
“夫林彦安之位”
一滴水顺着鼻尖落在地上,不知是汗是泪。
“好姐姐,你轻点儿。”女孩子笑着哎呦一声,喊疼疼疼。
另一个人让她老实些,语气亲昵的不像个丫鬟,“你肩膀都僵的,我一会儿就揉开。”
安止霍然开目,眉心拧成一个死结。
过了不知多久,所有动静渐渐消退,内室只余下一个人的气息。
绣花鞋近在眼前,黛蓝色的底上玉簪花绽开,半趿拉着,露出莹白的脚踝。
安止有些渴。
鞋被褪下,足尖是莹莹的粉,一瞬就闪上去。
乐则柔躺在床上,从床头暗格里拿出一本账簿看。
安止藏在床下,他听见她翻身,听见她拿茶水喝。
他觉得自己发烧了,明明贴着冰冷的地面,怎么身上热得这样厉害。空气甜的莫名,像是杀人不见血的剧毒。
不知过了多久,打更人的梆子响起,这次是三更了,乐则柔灭了油灯。
黑暗中,低哑的女声氤氲夜色,“你知道吗,我把刘管事发落了。”
安止大惊,不知自己如何被发现的。他恐怕有诈,不敢轻举妄动,全身绷紧,随时准备从床底翻出窗子逃出去。
“你说人怎么能变成这样,我记得小时候刘管事还抱过你呢,父亲在时他也办差得力,怎么现在就面目全非了呢?”乐则柔絮絮地说。
除了这道声音,没有别的响动,甚至还能听见丫鬟们轻微的呼吸声,似乎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
“你”是谁?
十年前的林彦安能知道丫丫所有心思,但如今的安止猜不出乐则柔一个“你”。
十年里,她从丫丫变成七姑,从小小女童成为亭亭少女。她接触到了不同的风物人情,连身边的丫鬟都换了名字。
物是人非,斗转星移。
安止咬住舌尖逼自己克制心绪。
他今晚过来已经是鬼使神差,又碰巧躲起来,他只是想在离开湖州之前再看她一眼。
这次离开后,她走她的阳关道,他过他的独木桥,他会暗中为她做些事,但他们此生都不会再见。
他盘算得很好,只当她是那时的妹妹,连自己都差点儿骗过去。
可她是林彦安活过的全部证据。
可“夫林彦安之位”明晃晃撞进眼里。
她所谓很好的“外子”,是已经“死了”十年的他。
安止不可自抑地胡思乱想,曾经的小小未婚妻,每晚在念谁的名字?
等絮语渐渐停止,安止轻轻翻出床底,无声无息如猫一样轻盈。
他不自觉地屏住呼吸,软烟罗的帷帐被缓缓撩开,露出他爱恨十年的一张脸。
她很白,嘴小小红红的,和小时候一样。眉毛粗黑,有些像男人的眉,给她的脸添了几分异乎寻常的英气。
但她太瘦了。
安止还记得那个莲藕拼成的女娃,胳膊上肚子上都是软乎乎的肉,像是年画上抱鱼的娃娃。
而今眼前人瘦得过分,下颌单薄清晰的一条线勾勒到耳际,脖子似乎一把就能拗折。
借着皎白月光,他看见她手搭在被子外面。
怀里抱着一块木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