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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五十、茕茕白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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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茕茕白兔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如此明媚可爱的午后,咱们不应该做些更加……嗯,更加宜人的饭后活动么?”
吴歆耷拉着眼皮,十分嫌弃地瞅了瞅前边那座黑乌鸦一般死气沉沉又有些骇人的屋宇。
“探监而已,也算散步消食了嘛。”孟子飞笑眯眯地向他一伸手,“三爷,银子!”
“叫错了,该罚。”吴歆挑了挑眉,随手摸出一沓银票递过去,“够吗?”
孟子飞见这位财大气粗的当家又开始豪气败家,脑中不自觉蹦出阿正捂着胸口跳脚的样子,不禁摇摇头翻了个白眼,“确实错了,该叫你一声财神爷!”
不过孟子飞头一回跟四九皇城里的差役打交道,也摸不准这些人胃口有多大,便抽了两张银票收在袖中,咳嗽一声拔了拔胸膛,迈开步四平八稳地朝守在门口那几个一脸凶恶的狱卒走去。
吴歆跟在后头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身影,就想起后院那只花猫遇到生人时竖起耳朵弓着脊背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开。
孟子飞面上不动声色,依然温和有礼地跟狱卒们说着话,一只手却背到身后捏成拳头,威吓似的冲他晃了晃,那细瘦手腕上的红绳一闪而过,却教吴歆眼里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大约是吴三爷摇着折扇痴立凝望的模样太过傻气,与那通身的气派格格不入,惹得狱卒们狐疑地瞅了他好几眼。幸好“有钱能使鬼推磨”这道理行之四海而皆准,令时人闻风丧胆的巡捕营差爷也难以抗拒孔方兄的美意,半炷香的功夫后,孟子飞与吴歆两人已顺顺当当地走入号称有进无出的巡捕营内牢。
一进牢中,触目皆是血迹斑斑的刑具、刺鼻作呕的腥臭和凄惨不绝的哀嚎,那种压抑可怖即使盛夏时节也令人遍体生寒。再往里走便是一条狭长通道,两侧是阴暗潮湿的牢房,只顶上留了一个小窗透气,正午时才勉强能漏下一点日头,那些犯人们便蜷缩在巴掌大的光斑里绝望地沉睡或是痛苦地呻///吟。
“统领特意将审问刑讯处设在牢门口,便是为了给这帮家伙煞煞威风、立立规矩。”牢头提着一盏灯笼走在前头领路,邀功一般洋洋得意地向两人解释,“能进这牢里的皆非善茬,有杀人越货的马贼,也有犯上作乱的叛逆,再不济身上都好歹背着几条人命哩。对付这些人,可不能手软!”
说着,他狠狠几鞭子抽向旁边牢房里一个伸出手臂呼喊挥舞的汉子,将那人打得滚倒在地嘶嚎不已,转头又和善可亲地招呼他们小心脚下台阶,“两位爷慢走,里头黑得紧。”
吴歆忍不住捏了捏孟子飞的手,在他耳边低低笑道,“这银子花的值。”
孟子飞却皱着眉头有些忧心,“青鸾被关在这种地方,怕是受了不少罪……”
“这您大可放心,那位小哥连皮都没蹭破一丝儿!”牢头听见他这句话,转头嘿嘿一笑,指着走道尽头的几间牢房道,“上头交代过,那里边的几位是咱巡捕营的‘贵客’,可不能怠慢了些毫!”
“贵客?”孟子飞尚不解其意,吴歆却已了然,不由冷哼一声,“巡捕营倒是做得一手好买卖。”
“兄弟们总得有饭吃才肯出力干活嘛。”牢头似是全不介意他话中的鄙薄,将牢门打开后又殷勤点亮了墙上的风灯,这才作了个揖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您几位慢慢聊,我上旁边抽袋烟去。”
说着便拐过转角去不见了。
被这番动静惊动的牢中之人早忍不住迎了上来,待看清来者面容,他身形蓦地顿住,语气中尽是难掩的失望,“是你?”
孟子飞心中一动,笑着反问道,“你待是谁?”
青鸾不答话,只颓然靠在墙壁上,慢慢蹲伏下去抱住了自己双膝,半晌,才嘶哑着声音开口,“你来做甚么?”
孟子飞见他形容憔悴,与往日的神气模样判如两人,不由叹了口气,“我来瞧瞧你,这两日委屈你了。”
青鸾听了这话却冷笑起来,“孟公子向来瞧不起我,怎的今儿竟有这等好心?见我这副落魄样子,也算恶有恶报,你可是瞧痛快了?”
吴歆皱皱眉,向孟子飞摇头道,“这般不识好歹的傻子,何必费气力救他?”
“谁让我生了个不得享福的命,非得帮人打理这一楼的麻烦呢?”孟子飞瞥了他一眼,惹得吴歆讪讪一笑,转而又向青鸾淡淡开口,“不论你信或不信,我不会任由你诬蔑同门,却也不会坐视你被人陷害而不顾。我来找你,便是想问你那日情形究竟如何?为何你会与柳全发生争执?”
“没什么好说的。”青鸾笑得有些惨淡,“我不认识那个人,也不知他为何会疯了似的缠着我,更不明白他怎么就摔死了。大概这就是命罢,小然欠下的,我来帮小然还……”
最后一句他说得极为含混,孟子飞不禁眼眉一跳,上前几步俯身轻声问道,“小然?玉然?”
青鸾猛一抬头,嘴唇蠕动了几下,“你……你说什么?”
“我看到过你半夜偷偷在后院烧香祭奠。”孟子飞迎上他满是震惊的目光,坦然相告,“那天是玉然的忌日吧?掌柜的说你与他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很好。”
许是这个名字太久没有从他人口中听及,青鸾沉默了半晌,神情倒渐渐柔和下来,喃喃道,“不错,小然是丁酉年七月初八过世的,转眼已经整三年了。”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紧攥着的手背却青筋毕露,连指节都已微微泛白。
“逝者已矣……”孟子飞话音顿了顿,轻声道,“你如此惦念他,玉然泉下有知,也足当慰怀。”
“呵……”青鸾短促又尖利地笑了一声,扯起的嘴角却像在哭,“你懂什么?”
孟子飞微一皱眉,就见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一字一句咬牙吼道,“仇未报,恩未还,诺未践,愿未了——你说,他怎能瞑目?”
青鸾声音嘶哑面容扭曲,一双眼被泪水浸得通红,孟子飞瞧着他那副哀凄欲绝的样子,心下亦甚为不忍,倒是吴歆在旁冷冷喝道,“空口白牙的小子,连自己小命都快保不住了,还敢说什么他人的恩仇?你以为在这儿嚷嚷几句便是英雄气概?便能颠覆世道?不过是无能之辈无力回天时的乱吠罢了,可笑之极!”
这几句话如当头棒下,瞬时将青鸾砸得懵了,他木然呆立了片刻,方才失魂落魄地跌坐到地上,眼里终于掉下泪来,“是我无能……是我无用!”
孟子飞静默有顷,待他稍稍平复下来,才温声道,“既然还有想做的事,便该当努力活下去才是。”
青鸾抬头对上他眼神,那里面看不到半分嘲弄,只有淡淡的悲悯,却教他忍不住喉头一哽,“我,我如今陷在这里,怕是没命出去了。”
“那倒未必。”吴歆慢悠悠地接了一句,“谁让你摊上个软心肠的东家,最见不得似你这般的傻小子受委屈呢?”
孟子飞也不理他,轻轻一拍青鸾肩膀道,“你只管将实情一五一十告诉我,我必会设法救你。”
他说得简短,语气里的郑重和认真却教人不由不信服,青鸾犹豫片刻,低低回道,“我确实不识得柳全,那夜他莫名其妙冲上台来,抓着我说什么花啊草啊的,我那时只当这人是疯子,关在牢里这几日才想明白,他说的应是……应是……”
青鸾身子一颤,打了个激灵,嗫喏着道,“他说的是……黑娑罗!”
这几个字一出口,吴歆面色便是一寒。他霍然踏前一步,直接掐住青鸾脖颈,一双眼里满是冰铁一般的肃杀冷厉,“你说什么?!”
“吴大哥!”孟子飞惊了一跳,忙拼力拉住他,“你怎么了?”
他连喊了好几声,吴歆才像是蓦然清醒过来似的,手上劲道一松,青鸾便瘫倒在地咳嗽不已。孟子飞顾不上他,只紧紧握住吴歆的手,担忧地盯着那一双幽黑得没有丝毫温度的眸子,轻轻唤着,“吴大哥?”
吴歆垂下眼深吸一口气,安抚似的拍拍孟子飞示意无事,而后低声解释道,“娑罗是一种树名,产于云贵、四川等地。此树甚为稀少,只生长在老林深处,树下常有蛇出没,所以当地人又称为蛇木。娑罗树虽然不常见,倒也没甚奇异之处,但黑娑罗……”
他顿了顿,沉沉开口,“黑娑罗则是由娑罗树汁炼制而成,惑人心智的剧毒。”
说着,吴歆半蹲下身,冷声问青鸾,“小子,你怎会知道黑娑罗?”
青鸾有些惊恐地瑟缩在角落里,捂着脖子说不出话来,孟子飞见他怕得厉害,便一拉吴歆,示意自己来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好生一一说来。”
青鸾嘴唇蠕动几下,似是不知从何说起。孟子飞却也绝不催促,反而爽落地一撩衣摆便要席地而坐,吴歆忙拉住他,将那木板床上散乱干草整理妥当了,这才与他一同坐了下来。
见他俩这番绝不轻易罢休的架势,青鸾闭起眼长叹一声,终于开口将一段曲折故事幽幽说罢。
与青鸾不同,玉然并非因为家贫被迫投入戏班为生,他的生身母亲燕萍萍原便是梨园中人,在京城也薄有雅名,却于风头正盛时远嫁外省一户富贵人家为妾,从此销声匿迹长闭深庭,与往日师门再无联系。五年后,燕萍萍忽然独自带着孩子回到琼灵阁,整个人竟已形销骨立、病入膏肓,却对自己的遭遇缄口不言,只将才满三岁的小玉然托付给她的师兄、青鸾的师父季轻尘,之后不久便含泪而终。
季轻尘那时已是琼灵阁的当家名角,他身段风流姿容俊逸,广受梨园内外追捧,连台阁贵胄也对他青眼相加。但季轻尘素有旧疾,不喜与外人交往,只对师妹托孤于己的这个孩子十分珍爱,一直亲自悉心教导养育。大约是幼时经历所致,玉然自小内向腼腆,唯独与青鸾格外亲厚,两人向来同进同出甚少分开,台上郎情妾意如花美眷,台下兄友弟恭亲密无间,倒也令其他师兄弟们钦羡不已。
原本一切应安稳无虞,但六年前青鸾偶然从夹柜里翻得的一纸信笺却打破了他师父竭尽全力营造出的平静生活。那是燕萍萍留下的遗书,只言玉然生父遭人寻仇满门被灭,独她带着孩子逃了出来,走投无路时幸得遇一位侠士仗义援手,这才辗转回到京城。燕萍萍在信中嘱咐玉然长大后定要找到那位义士还报恩情,却没有留下仇家的姓名来历,想必是不愿让孩子一生承受仇恨重负,但信中字字血泪不忍卒读,犹可见当时惨痛。
季轻尘将遗书藏而不宣也有他的顾虑,自是担忧玉然心性怯弱承受不住,偏偏青鸾是个年少气盛的,冲动之下将此事向玉然和盘托出。玉然看过信后大病一场,之后性子愈发孤僻沉郁,渐渐连班中事务也不大挂心了,倒开始热衷于巫蛊毒术等阴邪玩意,也不知从哪里搜罗来许多古书旧籍,整日着了魔似的钻研。青鸾此时方知后悔,却不敢对师父明言因果,只得自己时时留意照看。
之后不久便是三年一期的琉璃会,季轻尘身体有恙本不欲参加,无奈事关大班声誉颜面,到底还是硬撑着去了,最后却被顾晚舟夺了头筹,临晚楼自此风头无两盛极一时。琼灵阁没守住琉璃灯,季轻尘也吃了许多冷言嘲语,心中愤懑难平,一时愈发病重,索性隐退回乡去了。他本打算将玉然一同带走,可那孩子却执意要留在班中。季轻尘只当他同青鸾感情深厚,不舍离去,哪知他其实是为京中消息灵通便于打探仇家线索。
然而人海茫茫音信杳杳,十多年前的旧事又岂是他一个半大孩子能查实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眼见始终毫无头绪,玉然似乎已经放弃寻仇之事,青鸾也渐渐放下心来。到了中秋前后,京里一户官宦人家过寿,请了琼灵阁去唱戏,青鸾那阵子染了风寒不便登台,只得留在班中。玉然跟去了,回来后就有些不大对劲,一时哭一时笑的,更一连几晚夤夜不归,青鸾问起时却死活不肯透露行踪去处。青鸾劝解不住,也不敢告诉潘掌柜,便自己偷偷跟出去瞧了一回,竟见玉然到了他母亲坟前与一个瘸腿老人密商。
“瘸腿老人?”吴歆听至此处不由微微皱眉,凝声问他,“那人是何模样?”
“他身量不高,背有点驼,半边面上有一大块青斑,很吓人。”青鸾显然对那人印象十分深刻,稍一回想便能描述出来。
吴歆点点头没再多问,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青鸾本以为此番必难善了,哪知玉然忽而又回转了心思,日日心无旁骛地练起戏来。他心下惴惴,试探追问了许多次,玉然只说报仇之事已罢,惟两愿未了,一是寻得当年恩人,二是帮师父夺回琉璃灯,其他便什么也不肯吐露了。青鸾将信将疑,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当作一切风波皆已平息,两人十分默契地绝口不再提往事恩怨。
转眼经年,玉然为角逐琉璃会废寝忘食、呕心沥血,但自己身子却渐渐吃不消了,整个人日益瘦弱,精神亦有些不济。清明那日,青鸾陪着玉然去他母亲坟前拜祭,回来便见潘掌柜领了个人到楼中。青鸾那时并不识得兰哥儿,玉然却受到刺激般惊惧不已,当夜便一病不起。青鸾央着潘掌柜请了许多大夫来看,都说是体虚郁结,也开了好些方子日日煎服,但始终不见好转。青鸾正急得无法,兰哥儿偏又自己找上门来。
“他只说了一句话,‘一饮一啄,有舍有得’。小然听以了后便痴痴的,像失了魂儿一般,嘴里反复念着三个字——黑娑罗。我问他兰哥儿是什么意思,小然只顾哭着摇头,又要我去城郊他母亲坟边的老槐树下挖出一个黑木盒子来。”
“回来后小然问我……问我恩与仇哪个更重要,我怕刺激到他不敢则声,他倒笑了,笑得很凄凉,说总归只有一条命,也顾不得许多了。之后小然便打开黑木盒子,从里面取出了一瓶药。”
青鸾紧紧绞着眉头,沉默半晌后才嘶声道,“那药是黑色的,一粒不过樱核大小,他吃了后精神立时好了许多,我还当是小然福厚结了善缘,或是他母亲留下的灵药,每日里催着他服用,没想到竟成了他的催命符……”
“小然不是病死的……他是中毒死的。”青鸾似乎用尽了全部力气才说出这句话来,旋即抬手捂住脸,漏出一声呜咽,“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孟子飞有些不解,却见一旁吴歆微微点头,“不错,黑娑罗毒性特殊,初期小剂量吃下去可以使人精神焕发,但那只是毒素刺激之下的假象而已。有些久病之人把黑娑罗当作灵丹妙药,渐渐依赖成瘾,不可一日稍离,待到身体被侵蚀殆尽,毒已缠入五脏六腑,就成了丧失神智、任人摆布的傀儡,最终药石罔效,枯竭而死。”
“好歹毒的黑娑罗,何异于饮鸩止渴。”孟子飞摇摇头,随即皱眉问道,“玉然应当知道黑娑罗是毒,为何还要……”
“为了琉璃会。”青鸾闭上眼,满面皆是苦涩不忍,“为了替师父夺回琉璃灯,小然不惜用毒药戕害自己。可惜,他还是没能撑到那一天,一月后便吐血而亡了。”
“小然临终前,嘱咐我一定要把剩下的黑娑罗尽数毁掉,还要我小心兰哥儿。我恨兰哥儿一句话害了小然性命,更疑心他是为了取代小然的位置才故意为之,可三年来任我百般探查责问,兰哥儿始终没露出半点破绽,我……我实在是无可奈何……”
青鸾揪住自己的头发,胸口不住起伏,似是因为回忆起这些往事又陷入痛苦之中。孟子飞不由轻轻一拍他肩膀,宽慰道,“不必太过自责,若果真如此,我定会查明当年真相,给你和玉然一个交代。”
青鸾低低道了声谢,却听吴歆忽然沉沉开口,“玉然留下的黑娑罗,你当真毁掉了?”
“那种邪门害人的东西,我怎会留?”他咬牙切齿地反问一句,面上是毫不掩饰的痛恨之色。
“那当年请了琼灵阁去唱戏的京中大户,你可记得是谁?”
青鸾一撇嘴,摇头道,“我那时染病卧床,连房都出不得,班中事务更无心挂意,哪知道是哪户人家请去的。”
孟子飞想了想,又试探问道,“那户人家是不是姓……沈?”
“不……不记得了。”青鸾似是累极了般地垂下头,却是说什么也不肯开口了。
孟子飞无法,只得嘱咐他好生休息等待,便同吴歆一道往外行去。才走几步,冷不防有个略显奇怪的嗓音开口唤了一声——
“两位,请留步!”